白蘅也跟了出来,她藏在宽大裙摆下的脚步很轻,仔细听都不易察觉。与进来时一样,这次白蘅依旧低着头,鬓发垂下来,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梳妆台边,景姒已经端正地坐在软垫上,白蘅站在他身侧,目光从琳琅玉梳上一一扫过,最终,她拿起了一把红玉梳。
白蘅的手,指节比青梧要粗一些,偶尔擦过细嫩的后颈,小太子还能感受到她指腹上薄薄的茧。
她的手很巧,不多时便将景姒及腰的长发拢起一半,绾成一个小髻,用发带固定在头顶,全程没有让景姒的头皮感到一丝疼痛。
做完这一切,白蘅如上次一样,跪在一旁,头始终不曾抬起,存在感十分薄弱,“殿下,梳好了。”
景姒这才向目光殷切的斛律铖招手,“你过来。”
如同一只被主人召唤的小狼狗,斛律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大跨步走到了景姒面前。
景姒并未站起身来,此刻斛律铖居高临下,能清楚地看见那张扬起的莹润白皙的小脸,和由于姿势原因,不得不微微张开的粉唇。
斛律铖幼小的心一时鼓噪如雷,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疑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说到底景姒也还是养尊处优的太子,这样仰视的姿势让他很不舒服。细长的眉蹙起,景姒有些不满,“你别站这么近。”
第6章 第一世(5)
“……”斛律铖想亲近景姒,但显然,小太子对这个比自己高大许多的男孩不感冒,斜飞入鬓的细眉微微蹙起,一副被冒犯的模样。
无奈之下,斛律铖只好后退几步,一双眼睛却始终定格在景姒身上,没有移开分毫。
莫名,对于太过执着的人,景姒有些头疼。他直视着斛律铖,尽量放慢了语速,“那个镯子,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它是五公主的,我让人送回去了。”
“你身上还湿着,快回去换身干衣服吧。”斛律铖从池塘里爬出来,还未来得及换衣服,便一路跟过来了,衣袍低端还沾着些从池塘底部带起的淤泥,很是狼狈。
斛律铖虽然体格强健,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先前未在意,经景姒提醒,他浑身一激灵,突然感受到了春日未散的料峭寒意。
“那,我下次,换个东西送你。”不愿意就这样回去,斛律铖抱紧怀里的暖炉,固执地问,“你,想要什么?”
景姒被他直直的眼光看着,心里涌起一种陌生而又复杂的情绪,但这情绪只维持了不到一秒。下一秒,景姒想的是——他是大雍太子,“想要什么”这样的问题拿来问他,显得愚蠢了些。
他摇摇头,眸子里带着不自知的笑意,“我什么也不想要。白蘅,送他出去。”
一直静站在一旁的白蘅走上前来,“公子,这边请。”
斛律铖不动,看着景姒,景姒也还看着他,“那你以后,若是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一定,亲手送到你手里。”
说完又信誓旦旦地补充一句,“我叫,斛律铖。”
听见这样天真的承诺,景姒笑了,温润的笑里有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真实,熠熠生辉。他看着斛律铖认真的眼神,说,“好啊。”
白蘅又重复了一遍,“公子,请。”
斛律铖又看了景姒一眼,说“我走了”,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白蘅将斛律铖送到东宫门口,叫了一个下等宫女将他带回住处,便折身往回赶。
在一处走廊上,遇到了眼睛哭红的青梧。
看见是她,青梧不肯示弱地瞪了一眼,“看什么看!”
白蘅收回视线,与她擦肩而过,往太子寝宫的方向走,却突然被青梧叫住了,“——喂!”
白蘅顿住脚步,回头,大概是很少在旁人面前低三下四的原因,她语气别扭,“好好照顾太子,否则就算你是我的师、师妹,我也饶不了你。”
等她说完,白蘅脸色未变分毫,一言不发,确定她没什么想说的了之后,便重新抬步,打算离开。
“哼,小人得志!”这冷淡的反应,看在青梧眼中,显然就是一朝得势便尾巴翘上天的真实写照,嘴上抱怨起来,“等回到医仙谷,我定要在师父面前告你一状!”
白蘅却好似什么也没听到,脚步不停地走出了长廊。
太和殿,刚议完事的内阁大臣们鱼贯而出,他们每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阴沉。
景瑋坐在纯金打造的龙椅上,单手撑着下巴,与景姒有几分相似的眸子微垂着,遮住了里面的森然冷意。
总管太监奉茶,语带安抚道,“陛下,太子之位的归属已是既定事实,您不要太过担忧,气坏了身体,殿下还要为您担心。”
从小伺候在景瑋身边的大总管又怎会不知道,二皇子景姒就是陛下的逆鳞,旁人看上一眼,景瑋都是要暴躁的。
景瑋接过茶,抿了一口,突然笑了下,“他们说姒儿名不正言不顺?”
“——砰”的一声,景瑋把茶杯砸到面前的桌案上,“那些个不知父姓的野种,连姒儿的东西都敢觊觎!”
景瑋身边不喜多人伺候,是以此时的太和殿中,只有他与太监总管两人。
饶是如此,深宫隐秘骤然被皇帝一语道破,总管也还是煞白了脸色,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陛下,这话以后万不可再说!”
景瑋觑他一眼,看他满头都是冷汗的可怜模样,不甚在意地撇撇嘴角,“起来吧,朕以后注意些便是。”
总管这才擦擦汗水,哆嗦着身子站起来。
景瑋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经是傍晚时分。
“陛下,可要用晚膳了?”
“嗯,摆驾东宫,朕要与姒儿一起用膳。”
皇帝的车驾浩荡停在东宫门前时,血红的暮色淡去,天空逐渐被墨色渲染。
看着天色,景瑋心中暗暗着急,今日那些内阁大臣们拖得久了些,错过了晚膳的时辰,也不知小家伙有没有好好吃饭。
正这么想着,一个火红的身形从殿内冲出来,直直撞进景瑋怀里,被父皇冷落了好几天的小太子抱住景瑋的大腿,语带委屈,“父皇。”
由于生性上的矜持,软软叫一声父皇已经是他的极限,其余更多撒娇的话,他就说不出来了,只抱着景瑋的腿不肯撒手。
景瑋心疼得不行,弯腰将他抱起,亲了亲他软软的脸颊,“姒儿,怎么了?”
景姒摇摇头,浓密的睫毛眨了眨,“想父皇了。”
景姒从未见过自己的母妃,但景瑋待他是真好,是以也没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这几日朝堂不安宁,地方上又闹了灾荒,景瑋连续几晚都是睡在御书房,今日午时才抽出空来看他一眼。
但当时景姒睡着了,根本不知道他来过。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好几日没见到自家父皇了。景瑋虽然没来,珠玉重宝依旧每日流水一般地涌进东宫,但那些东西在景姒看来都是死物,还比不上景瑋陪他吃一顿饭。
听着自家皇儿委屈的软声,景瑋又心疼又新奇。
心疼的是这几日忙着处理政务忽略了他,新奇的是这早熟的小太子又露出了久违的撒娇神态。
俊郎的脸上勾起一个从心底散发出来的笑,景瑋让景姒坐在他胳膊上,抱着他走进宫门,嘴上忍不住说话逗他,语含戏谑,“父皇今日午时来看过你,只是你当时睡着了,趴在桂树下的石桌上,睡得像头小猪。”
景姒再怎么早熟,到底也还是孩子心性,听见父皇说自己像小猪,当即就不高兴了,扭着身子,不让他抱,“父皇抱着一头小猪,多有损威仪啊,哼,还是放儿臣下来吧。”
景瑋哈哈笑了几声,听见这笑声,景姒的小脸越发阴沉。他感到脸颊被轻轻捏了捏,对外无所不能的年轻帝王向他温声屈服,“父皇错了好不好?姒儿别生气。”
景姒心里哼了一声,理智不愿意这般轻易原谅他,但嘴上却很诚实,“父皇下次不准再这样了。”
普天之下,胆敢对一国之君说“不准”的,恐怕也就只有他了。
景瑋却不以为忤,无奈地应了。
进了里面,满桌的饭菜还未动一口。景瑋不陪着,景姒的胃口越来越差,往往要宫人催问几次,才下令开膳。是以虽然已经过了晚膳时间,但这满目却才刚刚上桌。
父子二人便相邻而坐,美美地用了一餐。
用完晚膳,按照惯例,景瑋是必定会歇在东宫的,一众宫人便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洗漱事宜。
洗漱完毕之后,景姒窝在景瑋怀里,微微蜷缩着身子,一双大眼睛期待地看着景瑋。
景姒睡眠不佳,为了哄他睡觉,景瑋便无师自通地讲起了睡前故事。这也是景姒每日期待的活动之一。
景瑋抚摸着他的头顶,思索了一下,问景姒,“上次讲到哪儿了?”
景姒可记得牢牢的,“讲到不受宠的皇子被皇兄陷害,却趁机假死,逃出宫外了。”
景瑋点点头,微垂眼眸,“那皇子身上中了毒,根本跑不远,他昏倒在皇城的护城河边上,心里想着,这次肯定完了。”
形状优美的红唇弯弯,景瑋眸中似有追忆:“却没想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到了一处陌生的山谷,谷里种满了奇花异草,到处弥漫着草药香……”
温润的叙述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到最后,彻底消失了。
夜风吹起低垂的床幔一角,俊美的皇帝抱着幼小的太子,一大一小两个人都已经沉入了梦乡,睡得香甜。
白蘅乜了一眼,起身去把木窗关上,又走到明亮的宫灯前,一盏盏吹灭了,只留下外间的几盏,
在床幔上投影出微弱的亮光。
这边清梦平静,而皇宫的另一边,却正上演着一场母子对质的大戏。
景匿抓着一个太监细弱的手腕,直接将他掼倒在地,太监的额头磕到硬地板上,登时便见了血,叫都没能叫出一声,便昏死过去。
这太监的模样实在是凄惨,浑身的衣物都被鞭子抽烂了,布料碎片挂在那里,暗绿色的宫服侵染了一层又一层的鲜血,结了血痂,成了暗红色,触目惊心。
还坐在铜镜前梳妆的柳婕妤吓得浑身发抖,她看着面色阴沉的景匿,眼里是止不住的恐惧,嘴上却还是强颜欢笑,“皇儿,你这是做什么?”
景匿冷笑一声,丢出一个银色瓶子,他气力超乎常人,瓶子砸到地上,瞬间便四分五裂,露出里面颜色诡异的药粉来。
他看着目光闪躲的柳婕妤,薄唇轻启,每一个字都仿佛带有咬牙切齿的意味,“你给我下药?!”
第7章 第一世(6)
景匿命人将那偷偷给他下药的太监拖到柳婕妤面前,英俊的面庞因为愤怒而显得狰狞,眼睛渐渐变成诡异的红色。
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征兆,柳婕妤吓得尖叫一声,站起来想往外跑,却发现周围早已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奴才团团围住,根本不给她逃走的机会。
她挣扎得厉害,精心涂抹的丹蔻指甲都刮坏了,一双美目里满是恐惧,看着如同嗜血修罗一般的景匿,突然流下了两行泪,哀求他,“皇儿,是余贵妃逼我的,我若是不按照她说的做,我们母子俩哪能活到现在啊。”
当今皇帝并未立后,后宫中以三皇子的母妃余贵妃地位最高,再加上皇帝并不热衷于沉湎后宫,余贵妃便越发得势,已经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
不说别的,能平安出生并长大成人的皇子公主那么少,其中也有不少余贵妃的功劳。
但就算是这样,被自己的母亲下毒暗算,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景匿满心的愤怒都无法平息。
他怒极反笑,坐在奴才抬来的一张实木大椅上,望着瘫软在地上的柳婕妤,眼底的最后一丝眷恋,不知何时不见了。他问道,“你给我下的,是什么药?”
柳婕妤生性胆小,要不然当初也不会余贵妃随意恐吓几句,她便给景匿下了十几年的毒。现在被景匿这么一吓,她浑身一抖,半点不敢隐瞒地说出来了,“血修罗。”
“血修罗?”景匿把这三个字在舌尖转了转,莫名念出了残酷的味道。
他手里把玩着沾满血的牛筋鞭,状似不经意地往地上抽了一下,风声过后,柳婕妤张眼望去,一块大理石地板竟生生裂成两半,她几乎要吓晕过去。
宛如恶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接着说。”
柳婕妤连哭都不敢哭了,她哆嗦着身子,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声音虚浮着,“余贵妃说,这药能使你的气力比常人大上许多,体格也会更加壮硕,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你会越来越暴躁易怒,刚开始也许只会打人骂人,越来后面,那暴戾之气便越难平复,只有见……人血,才能暂时安分一段时间。”
景匿听着,越听,脸色越阴沉。
服用这药会有什么后果,他早在那个被抓的奴才身上拷问清楚,之所以会多此一举地询问柳婕妤,无非是因为,景匿私心里还是期待着,自己的亲生母亲是不知道,这药会将他拖进怎样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才会答应余贵妃。
但现在……景匿嗤笑一声,冷声呵止了她声泪俱下的求饶,“够了!”
柳婕妤却恍如未闻,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皇儿,母妃也是没办法,你看你现在不是活的好好的吗?你就原谅母妃吧。”
即使是深夜,柳婕妤脸上也涂着粉脂,现在被泪水一打,黑红的粉顿时满脸都是。
看到素来雅致的母妃这般狼狈的模样,景匿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悲哀,他只觉得厌烦,暴躁!
好想破坏,无论什么都好。
眸色转红,体内涌起熟悉的冲动。景匿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双手扣紧木椅的把手,竭力忍耐。
看到他这模样,柳婕妤更害怕了,尖叫着躲在那群奴才身后,最喜欢的一身衣裳被弄脏了也顾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