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拿,拿。”
女子媚眼一勾,也不阻拦他蹑手蹑脚地去够包袱,只是踱到窗前打开窗户,轻巧地坐到了窗沿上,“公子你看,外面好多官兵呢。”
“嗯?”
叶儿媚朝窗外张望而去,“他们好像在找什么通缉犯,四年前国舅爷被奸人所害…唉?巧了,为什么媚儿觉得那个人长得跟公子…有些相像呢?”
冉小乐只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渗着凉意,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姑娘怕是…认错人了…”
“哦?是么?最近乏得很,眼神是不大爽利,也许吧。”叶儿媚先是干了自己那一杯,又举起另一杯朝着冉小乐虚晃了一圈,巧笑倩兮:“公子,还喝酒么?”
那笑意未及眼底,冉小乐知道,他无路可退,这杯酒,他非喝不可了。
第24章 越漂亮的女人越可怕
冉小乐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去,将那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姑娘,我现在,还像那个通缉犯么?”
叶儿媚绢帕掩唇,娇俏一笑,袅袅婷婷地闪过兄弟二人,合上房门,又回到桌前,将食盒中的晚膳一一拿出,才开口说道:“二位公子,这是我们兰芳苑的招牌点心,您尝尝。”
冉小乐掌心冒汗,死死攥着弟弟的手,凝神盯着叶儿媚,“姑娘…”
“只是开个玩笑,莫要当真。”叶儿媚又为自己斟上一杯酒,拿起一块酥饼咬了一口,笑道:“媚儿既然救了公子,自然和公子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又如何会加害公子?”
冉小乐将信将疑,他不知道也没工夫细想这个叫叶儿媚的老鸨会不会害他,或者说,他可以确定,这个女人就算有所图,图的也绝不是他。
“那你为何救我?”
叶儿媚用她那双翦水秋瞳睇了一眼冉小安,又对冉小乐盈盈一笑,“公子当真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不许赖账呦,冉公子可是把弟弟卖给我了。”
“你他妈放屁!”
冉小乐甚至无暇去犹疑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只担心一件事。
那个晦暗的清晨,只因自己的无心之失,便让这个孩子敏感的心几乎支离破碎。他不敢想象,倘若十四岁的冉小安真地相信了叶儿媚的话,误会自己利令智昏故意将他抛弃,将会导致什么不可名状的后果。
也许,就彻底回天乏术了。
他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除了这件贴心小棉袄。
冉小乐连忙转了个身,将弟弟紧紧抱在怀中,也不管他信不信听不听,只是无语伦次地解释着:“宝贝儿,别听她胡说啊,哥卖了自己也不会卖了你的,你别瞎想啊,乖…你信哥,小安,你说句话,别吓我啊…”
声音由急切逐渐变为哭腔,除了死也不肯放开搂着弟弟的手臂,冉小乐不知所措。
冉小安冷静地沉默着,沉默到让冉小乐害怕,更让他怀疑,在那段记忆的空白里,会不会确实做了什么追悔莫及的事。
毕竟,对于自己人格上本能的鄙陋,他颇有自知之明。
“哥哥…”
冉小乐还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之中嘟嘟囔囔喋喋不休,小安用下巴在他肩上磕了磕,在他耳边大声喊道:“哥哥!”
冉小乐愣了三秒钟,这一次,换他吸着鼻涕打着嗝,啜泣地望着弟弟了。
“小安…”
小安捧着他的脸为他拭去眼泪,笑得烂漫无邪:“哥哥不会扔了小安的。”
冉小乐又愣了三秒钟才破涕为笑,“宝贝儿,你信哥?”
冉小安笑着搂住他的腰,脑袋抵在他的肩窝里奶声奶气地说道:“哥,我饿了。”
“饿?那就吃,吃!”
冉小乐大概是高兴坏了,他那简单的脑回路不可能同时容得下紧张和兴奋,以至于,他转眼就将房中的绝色女子抛诸脑后,一心一意对弟弟献殷勤去了。
“小安,你吃这个。”正好有两碗米饭,冉小乐给弟弟拨走了自己的大半碗,直堆出一个小山包才肯罢休,“饿坏了吧?”
“嗯!哥,你也多吃点,瘦不拉几的。”
“我吃我吃。”冉小乐一边给弟弟夹菜,一边才从亢奋中渐渐回过神来,他“啊”地一声把筷子拍下,又一把夺过小安的碗,“别吃了,有毒!”
“哥,哥!”冉小安淡定地把自己的碗从他手中拿了回来,给他夹了一块鸡腿,“没事,没毒,吃吧。”
“哦,对,没事,没事。”
冉小乐也不明白为什么,小安这么一说,他就当真乖乖坐好,老老实实地吃起饭来。
可冉小安却凭他小鹿般敏锐的直觉感受到,哥哥心不在焉,他慌了。
叶儿媚从始至终都倚着桌角,气定神闲地扇着手中的圆扇,笑眼嫣然地望着着一惊一乍的哥哥和面不改色的弟弟。直到兄弟二人吃好,看着小孩为哥哥抹了抹嘴角,又不慌不忙地坐到哥哥腿上,才打了个呵欠,笑道:“二位公子,饭菜可还合口?”
冉小安点了点头,“多谢。”
“不谢。”
“不是谢这顿饭,是谢姐姐收留了我们。”
叶儿媚笑容稍敛,“你想起来了?”
“并未。”冉小安勾起唇角,“只是猜到了。”
“哈哈哈…”叶儿媚拈着帕子谑笑,朝冉小乐扬起下巴,“看看你,还没你弟弟聪明呢!本想逗个闷子,没想到真把你给吓到了!冉公子,媚儿这厢赔礼了。”
冉小乐瞪着他那死鱼眼懵了半天,才讷讷问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儿媚咬了咬秀丽的绛唇,“公子,我说的话,你还信么?”
“你先说。”
叶儿媚起身,款款踱到冉小乐身边,俯身在他耳畔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今日的他,和那日的他,不是同一人。”
冉小乐心中一紧,还没来得及回话,冉小安先猛一扭头,“什么不是同一人?谁不是同一人?”
“没谁。”被小安听到了,叶儿媚也不甚在乎,她点了点小孩的鼻头,笑道:“你哥哥那日晕倒了,我进城时正巧路过,一时兴起想要积德行善,便收留了他。”
冉小安皱起眉头,“那我呢?”
“你?”叶儿媚并未回答,兀自收拾了食盒,走到门口却停住脚步,晏晏回眸,“小弟弟,你说呢?”
“什么意思?”
“小安!”
冉小乐拉住了想要追上前去的弟弟,“不用理她,胡说八道罢了。”
“哥哥…”
“乖,没事。”
“可是…”
“没有可是。”
冉小安紧抿着嘴唇,用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哥哥,又突然嘴角上扬,露出那属于孩童的无邪痴笑:“哥哥,你教我写张小悠的名字吧?”
冉小乐怔了一瞬,温柔地摸了摸小孩的头,“好。”
叶儿媚从兄弟二人的房间里出来,正撞上匆匆跑上楼的来福,“姐儿,段府的人方才送信来,说是今晚段老爷要过来,让您备上。”
“嗯,知道了。”
来福躬身退下,刚走了两步,却又被叫了回去。“姐儿,您还有吩咐?”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
“呦!您这一说,可不十五了么!”来福谄笑着哈了哈腰,“姐儿,段爷放着中秋家宴不去,偏偏连着两日都跑来寻您,可见是对您着了魔。姐儿,今夜良辰美景…”
“来福。”叶儿媚厉声打断了他,“去,和段府的人说,我今儿个不巧来了红,无法服侍段爷了,媚儿定会送上最可人的姑娘给他赔礼,不比媚儿差的。”
“姐儿,这…不好吧?”
“不妨事,那姓段的无非就是一个低俗荒淫之徒,看见年轻貌美的雏儿,还会来讨我这半老徐娘的麻烦么?让王妈找几个新调|教的好货色便是,去说吧。”
来福张嘴还想奉劝两句,叶儿媚不耐地挥了挥手,不欲多言,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当然晓得来福的言外之意,娼妓,不过是一个新鲜的玩物,哪有拒绝权贵的资格?用美色换得青眼有加,用身体换得垂涎欲滴,用尊严换得富贵荣华,却总归免不了色衰爱弛的下场,沦落进尘土和烂泥碾作一滩。倒不如趁着芳华未逝,倚门卖笑,对这自甘堕落的玷污感恩戴德,匍匐着央浼,求他们再贪婪些,再肮脏些,再可悲些,才好教这柳宠花迷的幸运日子,再长久些。
叶儿媚望着房间内阁中的灵位,凄然一笑,“对不住,可除了这般,我没脸见你…”
她打开内阁的窗,不同于正门的聒噪繁华,这里僻静得很,放眼望去,除了那残垣断壁之上已经泛了黄的爬山虎,不见一丝活物。
“你看,我给你的地儿好不好?”
叶儿媚没有笑,她的笑容太虚假,配不上这里。
或者说,这里是唯一一个,能承载她真实的地方。
“想不到吧?偌大的京城,竟有这般荒凉之处。呵,倒随了你的性子,喜欢清净。”
叶儿媚抱膝靠着墙角,怔忡地盯着地面,仿佛那个人就在眼前,呓呓地说道:“你走得干净,教我过不得一个安心的中秋…也罢,你这人一辈子从未使过性子,所以才生得漂亮却不得男人欢心,死都死了,便由着你任性一次…”
“那个孩子挺好的,只是…”叶儿媚欲言又止,“说这些做什么呢?他和你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看看,你费劲巴力地死了,却还是没能如愿,是不是傻?”
她说着说着,大抵是昨夜被那姓段的折腾得太累了,又可能是难得卸下心防,竟泛起倦意,侧身躺倒在冰凉的地面上,不一会儿便打起盹来。
皎月如水,莺歌燕语总予人盛世繁华的假象,一帮子自诩骚客的嫖客揽着俗世水粉吟风弄月,只能姑且做做表面文章,却不知到底共赴了谁的婵娟。
叶儿媚打了一个哆嗦,她被冻醒了,也不知睡了多久。
既然已经拒绝了段府的人,想必此时那老色胚已经温香软玉地享受上了。在这热闹的日子讨了个清净,叶儿媚干脆不再露面,将脸上的浓妆艳抹卸了,用碧簪随意拢了个髻子,绕到兰芳苑的后厨,从小门正大光明地走了出去。
“姑娘…”
叶儿媚站在小巷之中,并不回头,“军爷,巧得很呐。”
“我…”
小门卫踟蹰了一阵,还是耷着脑袋匆匆跑到叶儿媚面前,支支吾吾地挠着头发,堂堂八尺男儿羞怯得像个丫头。
叶儿媚从容地望着他,哂笑一声,“小军爷,您再抓,头发可就要被薅没了。”
“哦…那个…”
“军爷是来逛窑子的么?正门不在这。”
“我不是,我…”
“哦,不是啊。”叶儿媚一步一步贴近他,软声细语地笑道:“那是…来寻媚儿的?”
“我…嗯。”
叶儿媚停下脚步,素雅的眸子注视着身前的人,“寻媚儿做什么?”
男子抿了抿嘴唇,憨憨地笑了笑,“姑娘的帕、帕子…我、我收到了,很、很是好看,多谢…多谢媚儿姑娘。”
叶儿媚挑了挑眉毛,“军爷是紧张的?还是…”
“对不起,我、我是结…结…结…”
“不碍事。”叶儿媚莞尔,“小军爷,屁股没开花么?”
这般霞姿月韵的叶儿媚,男子大概是看得痴了,嘴张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道:“没…不疼,姑娘不、不必挂怀。”
“我没挂怀!”
叶儿媚突然冷下脸,目光如这月色一般冰寒。
“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子像做错事的孩子似地,头埋得更低,小心地说道:“我家就、就在那边的小巷里…曾经、饿得紧,来、来兰芳苑的后厨偷、偷过吃食,有幸见、见过姑娘…”
后街的小巷,要被遗忘被粉碎的贫民窟,污染着京城里富贵人的眼。
见叶儿媚不说话,男子以为自己惹恼了她,连忙解释道:“我…我偷…不是、不是故意的…我家里…我…”
他越是紧张,便越是手忙脚乱,竟在这秋夜里急出一头冷汗。
“你喜欢我?”
男子猛地闭上了嘴,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嚅嗫道:“我、我配…配不上姑…”
“我是娼妓,哪有什么配不上的?”
“姑娘不是!”
叶儿媚哈哈大笑,“怎么不结巴了啊?”
男子从怀中拿出叠得方方整整的绢帕,双手爱惜地捧着,仿佛那是什么圣洁之物。
“叶儿姑娘,我、我叫蒋正,你等、等我为你…赎…”
“我是老鸨,有的是银钱,不必赎身。”
“那你…”蒋正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叶儿媚。
叶儿媚冷笑一声,老实人就是把什么都写在脸上,连失望都是。
“我就是贱。”
叶儿媚愤然拂袖,从蒋正身侧擦肩而过,“以后,莫要再来了。”
“叶儿姑娘!”
蒋正挨了板子,整个人走路都一瘸一拐,但他还是追了上来,拽住了叶儿媚衣袂一角,又连忙松开了手,“对、对不起。”
“你不用对一个婊|子说对不起。”
“不是的!”
蒋正蹒跚绕到她身前,“我、我虽不知姑娘的苦楚,但、但我知道你是好、好人…”
叶儿媚淡然一笑,“我是个活该被千刀万剐的人贩子,还害你挨了打,你非但不记恨我,反而觉得我是好人,这是为何啊?”
蒋正摇了摇头,“姑娘怕是早、早就忘了,不说也罢。”他将自己打了补丁的破旧大氅一脱,塞进叶儿媚手中,一字一顿费力地说道:“那个,我要、当班去了,天、天凉…姑娘若是不嫌弃它、脏…便、便穿着吧…不、不必还我…”
他说完便垂头丧气地跑走了,只留叶儿媚独自伫立在婆娑月影之中,呆呆地望着那个傻子穿着一身单薄的里衣一步三回头地跑远。心中漠然冷笑,这又是什么穷鬼骗取芳心的低劣手段?可那捧着大氅的手,却又不知不觉那么,那么,那么暖,暖到蒸腾了眼眶中朦胧的湿热,暖到让她在这孤寂的夜色中,仿佛真地,看到了花好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