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称作郑大爷的老头拎着水桶走近了一些,这才眉开眼笑,说:“是你啊,我就说呢,怎么突然有人来我们这边。”
“您还记得我啊?”周海权笑着说。
肖遥便站在旁边也跟着笑了起来,郑大爷笑着说:“我们这一年来不了一个生人,我怎么会不记得,小周嘛。”
周海权要去帮他拎桶,郑大爷摆手:“还没到不能动呢。”他说着转头看向肖遥,周海权说:“这是我朋友,叫肖遥。”
“小伙子长的真精神,”郑大爷一边拎着水桶走一边说,“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昨天老楚还跟我说,说今年小周是不是不来啦。”
“今年来的是比往年晚几天,”周海权说,“楚大爷身体还好吧?”
“他还是老样子,今年冬天就开始有些咳嗽,我让他去医院看看,他死倔,就是不肯。”
他们还没进屋,就听见有个声音从屋里头传出来:“老郑,老郑,谁来了?”
“你耳朵倒好使,”郑大爷笑着说,“小周来了。”
周海权和肖遥跟着进了屋,发现这屋子虽然破败,但里头收拾的特别干净。周海权放下粮油,又帮肖遥把被褥从肩膀上解下来,进里间看了看楚大爷。肖遥跟着进去,见里头有个老头子,看着年纪更大一些,也得有六七十了,坐在床上听收音机,见他们来了,就把收音机收了,说:“我昨天还跟老郑说呢,说小周今年怎么还没来,怕不是不来了吧,结果你就到了。”
“楚大爷,您身体还好吧?”
“好,好。”楚大爷笑着说,“你们坐。”
“好个屁,成天咳嗽,”郑大爷说着,便拿了两个矮竹凳给他们。肖遥忙说了声谢谢,郑大爷说,“你靠着炉子坐,暖和。”
“老郑,你别坐着了,赶紧去,把那只公鸡杀了,做俩菜去。”
周海权一听忙说:“您二老别忙活,我们等会就回去了,还有事呢。”
“有什么事也得吃了饭再走,去年留你,你不是说了今年会留下来吃顿饭?怎么,嫌我们乡下地方,做的饭菜不好吃?”
周海权笑了笑,说:“我们是真有事,您二老就别麻烦了,坐下来说会话,我们就走了。”
“家里这只公鸡,养着就是为了等你来待客呢。”楚大爷催促说,“老郑,你还愣着干什么?”
老郑就笑呵呵地出去了,周海权忙追了出去,说:“别忙活了,真别忙活了。”
不过不一会外头就传来了一阵扑棱声,肖遥走到窗口往外头看,就看见郑大爷从鸡笼子里拎了一只公鸡出来,周海权还在旁边,好像伸手要夺。
这种拉拉扯扯的客套戏码,肖遥真是好久都没见过了。楚大爷在床上笑着说:“小伙子,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肖遥,” 肖遥赶紧坐下来,笑着说,“真不用麻烦了,我们真要走了,外头要下雨呢。”
“下了雨更好呢,多在这里这两天,”楚大爷说,“你去劝劝小周,我们在这山旮旯里,常年遇不到一个人,我这腿脚又不方便,出不了山,好不容易有人来看我们,我们高兴。”
周海权到底没能拗得过他们,答应留下来吃个午饭再回去。他帮着郑大爷生火,肖遥就留在房间里陪楚大爷说话,慢慢也知道了这两位老人的大概情况。
原来床上躺着的这个楚大爷,竟然是个越战老兵,七十年代负伤回来,瘸了一条腿,因为突遭变故,人也废了,年过三十也没能娶上媳妇,后来父母去世,他和大哥分了家,自己就在这村外头盖了一间房,一直一个人住。后来郑大爷也搬到这附近,俩人都没成家,平时就互相照顾。前两年他腿脚越来越不方便,郑大爷索性就搬过来照顾他了。
“俩没人要的老头,互相就个伴。”楚大爷笑着说。
“郑大爷也没亲人么?”
“他呀,比我还可怜,从小就是个孤儿,家里穷的揭不开锅。后来出去打了几年工,赚了点钱,就在这北边盖了两间砖瓦房。”
“您为什么没搬出去呀?”肖遥记得国家对老兵还都是非常体恤的,像楚大爷这种腿脚不便的老人,政府肯定会管的。
“在山里一辈子了,不想出去了,死也死在这里。”楚大爷咳嗽了两声说。
郑大爷掀帘子进来,说:“你又来了,跟人家小年轻说什么死不死的。小肖啊,走了,出来吃饭。”
肖遥便出去洗手去了,出了门才发现外头居然已经下了一层薄雪,雪花细碎,下的并不算大,等到洗手回来,见郑大爷已经扶着楚大爷出来了。周海权端了一盆热汤进来,说:“齐了。”
“留你吃饭,还得劳你下厨,”郑大爷提了一个小火炉出来,放在了楚大爷身边,笑着说,“老楚啊,小周这么辛苦,你是不是把你埋起来的泸州老窖挖出来一瓶?”
“我们都不喝酒。”周海权说,“这不有汤么,喝汤就行。”
“这日子,哪能喝汤就行。”老楚说,“那老郑,你去挖一瓶,还知道在哪埋着不?”
“放心,我留着记号呢。”郑大爷说着就出门去了,周海权跟了出去,还在拦他,肖遥还没见过从地里头挖出来的酒呢,笑着对楚大爷说:“我去看看。”
郑大爷拿了个铁锹绕到屋后,在一棵老桃树底下量了几寸远,然后铁锹下地,刨了个坑。肖遥好奇地蹲在旁边,说:“直接埋在土里就行了么?不会跑味么?”
“这下头有个窖呢。”郑大爷说着就挖到了一块石板,他将石板撬开,就见里头有两个密封的陶罐,大概是年纪大了,他有些喘,趴在坑边上,伸手抱出来一个陶罐,周海权将石板搭上,要重新填土,郑大爷说:“别了,都拿出来吧。”
“喝不了。”周海权说。
“喝不了也挖出来,留着我跟你楚大爷以后喝。”
郑大爷说,这是窖藏了十几年的老酒了,是楚大爷六十大寿的时候埋的两瓶酒,从陶罐里打开一看,那酒瓶是瓷的,造型很精美古雅,一开封,好浓好香的酒味。
“还真窖成了,”楚大爷眉开眼笑,说,“当初我埋这两瓶酒,还怕自己不懂这些窖酒的知识,怕窖坏了跑了味,早知道窖这么好,当初多埋两瓶了。”
酒是好酒,周海权喝了一口也说“好”,肖遥虽然不懂,但闻那酒确实香醇。郑大爷给了他一个杯子:“你也喝两盅?”
“我不喝酒。”肖遥把杯子拿在手里,“我多喝几口汤。”
“尝尝,现在可没这么好的酒了。”楚大爷说,“这次不喝,下次可喝不着了。”
“真是好酒,”周海权也不知道说的是真心话,还是为了要让两位老人高兴,对肖遥说,“你少喝点,尝尝看。”
既然周海权都这么说了,肖遥便把双手把杯子捧了过去,郑大爷给他倒了一杯:“慢慢喝,不着急。”
肖遥抿了一口,其实他人生喝酒的经验有限,以前在周家的时候也喝过,周家财大气粗,喝的自然都是比这还要贵的酒,所以他也喝不出这酒的好坏,只觉得入口确实没那么辣,比较香。
“怎么样?”郑大爷乐呵呵地问。
肖遥点头,说:“好喝。”
这顿饭都是农家野味,主菜是菌菇炖鸡,此外还有一盘花生米,一盘炒青菜,一盘鱼肉。更多的时候,肖遥都是静静在旁边吃,他是很细心的人,知道什么时候给大家续杯,什么时候给大家盛汤,他发现楚大爷爱吃鱼,就把鱼肉挪到了他跟前,郑大爷拨了鱼刺,挑了两块夹到楚大爷碗里,然后把那盘鱼又放了回去:“我做的鱼最好吃,你们尝尝。”
等到吃完饭,外头的雪已经下大了,天色阴沉的厉害,楚大爷有些咳嗽,要挪到里间去,说:“主人不说留,老天爷都要留客了。”
肖遥喝了两盅酒,身上暖和的很,他跑去外头茅厕上了厕所,回来见周海权一个人靠着火炉坐着,便走过去在火炉另一侧坐下,烤了烤手说:“我想起一个古诗。”
“什么诗?”
“白居易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说着便一边烤着手一边笑了起来,他的手又细又白,周海权伸手捂住他的双手,说:“冷不冷?”
周海权的手掌贴着他的手背,肖遥抬头笑着看他说:“你的手怎么这么热。”
“我火力壮。”周海权说。
第81章 原始本真
雪是越下越大了, 楚大爷的咳嗽声也越来越剧烈,周海权进去看了一下,说:“咳这么厉害么?”
“过一会就好了。”郑大爷说,“吃着药呢。”
“要不等雪停了,出去医院检查检查?”
“你不知道他,”郑大爷说, “年轻时候就怕进医院, 现在老了怕死的要命, 更不肯去了。”
肖遥看外头的雪没有要停的趋势, 便有些担心今天真的走不了, 周海权说:“等会看看能不能小一点。”
“怎么,你们今天还要走?”郑大爷说, “别走了, 下着雪呢。”
“您不知道, 今天不走,明天恐怕更走不了了, ”周海权说, “这几天天气预报说有暴风雪。”
郑大爷说:“那你们就等等看, 在我这里比较无聊是真的。”
“楚大爷没事吧?”肖遥问。
“没事,老毛病了, 让他躺一会就好了。”
这里连电都没通, 家里只有个收音机, 郑大爷拿出来了, 可是也收不到台了, 天气不好,信号本来就差,如今就更差了。
肖遥觉得这里未免也太艰苦了一些,他是待不住:“我看楚大爷的身体不大好,怎么没到山外住,他是老兵,国家不会不管吧?其实有些养老院,条件还是很好的。”
郑大爷抽了根烟,吸了一口,说:“都多少年没出去过了,老了,也懒得动了,他这人也倔的很,不肯麻烦别人,要是想出去,早几年就出去了。”
其实像他和周海权到老乡家里,放下东西说几句话就走,是最好不过的了,彼此都热情,相处时间长了,其实也就没什么话聊了,周海权就陪着郑大爷抽烟,时不时聊两句,虽都是男人,但大家年纪差的多,阅历更是不同,山里的人,跟周海权也聊不到什么共同话题。肖遥更是无聊,就一直在屋子里打量,然后就看见柜子上放着一本相册,他就拿过来看了一眼。
这相册很老了,外皮的塑料膜都蜕皮了,里头的照片也都发黄了,郑大爷笑着说:“那是你楚大爷的像本。”
肖遥翻开看了一眼,第一张就是一个英武的青年男人,穿着绿军装,说真的,旧时的照片打扮虽然有些土气,但如果相貌好,看起来会比现在的照片更有眉目分明的俊美。肖遥颇有些惊讶地坐到郑大爷身边,问:“这就是楚大爷么?”
郑大爷笑了笑,说:“是他,当初参军的时候拍的,十**岁吧。”
周海权也看了一眼,肖遥见他要看,便朝他那边挪了挪小板凳,把相册摊在膝盖上,一张一张翻看。
里头的照片,大部分都是穿军装的时候照的,还有端着枪的,穿着和背景都特别有年代气息,肖遥说:“真帅。”
他又很感慨,原来看起来已经是老头一个的楚大爷,也曾是这样眉目分明的美男子,岁月真是不饶人,又很残忍。
“他年轻时候很帅,”郑大爷说,“要不是瘸了一条腿,现在恐怕儿孙满堂了。”
“有您的照片么?”肖遥问。
“那时候穷,哪有钱拍照,他这些照片还都是他当兵的时候拍的。我也就是蹭他的光,拍过一张。”
郑大爷说着便把相册翻到了最后,手指枯黄,隐隐露着青筋,指腹也很粗糙,大概是常年辛劳留下的印记:“呐,这个就是我。”
那是一张合照,照片上的楚大爷还是一身军装,但没戴帽子,帽子到了身旁的男子头上,那男子看起来也不过二十来岁,皮肤要白一些,穿的是旧时男人常穿的那种比较宽松的黑裤子,上头却是白衬衫,皮肤虽然黑,但露着一口大白牙,极为阳光帅气。俩人搭着肩膀,背后是□□城楼,那时候的□□还不像现在这样,有些简陋,人也好少,街上的人大部分都骑着自行车,连汽车都没看见。
在熟悉了他们苍老的模样,再去看那时候青春洋溢的他们,对比之下真的让人特别感慨。郑大爷说:“这辈子就去接他的时候照了这么一张。那时候你楚大爷刚退伍,腿瘸了,当不了兵了,他退伍回家之前,想去□□看看,我去接他,俩人就去了一趟北京城,去了想着得留个念吧,就在□□城楼之下拍了这个照片。”他说着把照片抽出来,看了看背面,背面还写着日期,“你看,一晃都四十多年了。”
“郑开业,楚卫东……”肖遥念了一下那上头的字。
“这么多年了,您和楚大爷都没出过山,不会觉得闷么?”
“该走的都走过了,”郑大爷很豪迈地说,“你们可不要以为我们哪儿都没去过,我们俩还去过大西北呢,俩光棍汉,反正无牵无挂的,说走就走了,我蹬着三轮驮着他,哪儿没去过啊,也就后来再去哪都不方便了,年纪上来了嘛。而且这山里呆的久了,就不愿意出门见人了,习惯了以后,也挺好。你们知道我们这村子怎么来的不?”
肖遥问说:“难道也有世外桃源的典故?”
“听说明末清初,有人不愿意剃头留辫子,逃到这里来的,其中有些文化人,说这个就跟古代一个什么人说的世外桃源一样,就定居在这里。对我来说啊,这地方就是世外桃源,不跟世内的扯那么多,倒也乐得自由自在。”
肖遥其实也喜欢过这样的生活,不过他是现代的年轻人,得给他一个手机,得有电,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