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他早便习惯了所有的“阴狠无情”和“争权夺利”。
处理完一切后,江临川直接宣布三日后闭关,江家之事暂由少主打理,长老从旁辅助。
锦衣那孩子慢慢长大,越来越懂事,越来越沉稳,自两年前起,江临川便让他接触江家事务了。
长老和客卿把锦衣教的很好,江临川很放心。
闭关之前,江临川的房门被轻轻敲了三声。
“进来。”
吱呀一声,一个绯衣轻袍的少年郎踏入屋中。
屋中的灯火笼在少年的眉眼上,映出一张青稚又好看的脸,修眉挺鼻,本是极为俊郎的五官,却因为一双柔美似三月桃花的眸子而显得秀美起来,正是江锦衣。
“舅舅。”江锦衣朝着江临川一礼,动作如行云流水,礼数极为周全。
江临川将宗卷倒放,抬眸问道:“怎么了?”
“舅舅,我想去广平台。”江锦衣没有抬头,清清楚楚说道。
“有人求到你头上了?”
“没有。”江锦衣一口否认,“但是我知道这件事后,请教过几位老师,觉得于情于理我们江家都该露一露面。”
江临川起身,抬步走到江锦衣面前。少年身形端正,神色沉稳,看不出丝毫幼时的痕迹,仿佛当初那个一生气便要杀人的少年只是一场幻影。
无声叹了口气,江临川伸手揉了揉江锦衣的头发。
江锦衣任由他揉,没有动。
待梳的整齐的发髻被江临川揉散之后,江临川才松手,柔声问道:“你跟舅舅说实话,你真的想去吗?”
“想去。”江锦衣抬头,眸光坚韧。
江临川轻笑,声音有些无奈:“既然你想去,那就去吧,江家的少主还是有资格站在那个位子上的。”
“谢谢舅舅。”江锦衣惊喜,终于透出几分这个年纪的稚嫩来。
“不过我怕到时候打起来,你多带些人去。”江临川沉吟,“你那几个老师既然觉得你该去,便让他们陪你去,出了什么事他们总该会护着你的。”
“如果护不住,”江临川抬眸,眸光温柔,玩笑似得开口,“我就把他们手脚砍下来。”
“舅舅,你别开玩笑了。”
江锦衣走后,屋中陷入沉寂之中,连凉风拂过灯盏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许久,江临川屈指敲了敲桌面,随着“咚咚”几声,黑衣侍者从阴影中踏出。
江临川手肘落在扶手上,手掌托着头,眼帘下垂,吩咐:“你们跟着锦衣,把路上所有能威胁到锦衣的东西清除了。”
“是。”
“遇上解决不了的问题,立刻带锦衣离开。”
黑衣人得令,询问:“可要监视少主?”
“他是江家的少主,我的小外甥,也是你们未来的主人。”江临川目光转利,“这句话我希望只听一次。”
“……是。”
黑衣人退下,江临川揉了揉眉心,嘀咕:“锦衣比以前乖了,却没以前那么黏我了。”
梅九在江临川边上坐下,随手拿起了江临川刚刚放下来的宗卷。江临川已经将事情处理完了,上头字迹极有风骨。而批注边上,则用墨水画了一只哈巴狗。梅九思考了一下,觉得江临川大概是想画火麒麟,却因为画技拙劣,不小心画成了哈巴狗……
这么想时,一条手臂伸过来,搂住了梅九的肩膀,将他带进了一个并不怎么温暖,也不怎么宽阔,却让梅九不会反抗的怀抱。
江临川的声音从上头传来:“他小时候那么皮,那么任性,可是只要我一喊他,他就会扑进我怀里,跟我撒娇,跟我说今天发生了什么什么,叽叽喳喳像只小鸟。”
“现在这样不好吗?”
江临川愣了愣,随后才道:“倒也不是不好,只不过我以前揉揉他的头发,他会立刻跳开,跟我抱怨:舅舅,我已经长大了,不能揉头了。或者干脆扑过来,把我头发扯乱才肯罢休……现在他就只会乖乖站在那里了。”
声音有些怅然若失:“锦衣他,跟我有些疏离了。”
“可是哥哥。”梅九从江临川怀里起来,直视江临川的眼睛,“是你先疏离他的。”
他一字一句:“这些年来,你一直在刻意避开他。锦衣不傻,不会感受不到。”
江临川的所作所为,别说是江家众人、老祖宗,就算是跟随他的黑衣侍者也有许多不知道的,唯有一直注视他的梅九知道的清清楚楚。
江临川目光落在远处:“是啊,我先避开他的,那个孩子不该跟我学,而我会影响他。”
“……”
“所以,怪不了他。”
江临川还记得几年前,他跟梅九去见江锦衣时,正巧听到江家的长辈在教导江锦衣因果报应。
江临川便站在了窗户外的芭蕉树下,静静看着屋中的少年和老人。
老人拿了一卷古籍,谆谆教诲,告诉神色认真的少年,今日之因便是他日之果,做了多少孽便要用多少去偿还,所以修士进阶皆有“劫”。
“我明白了。”江锦衣点了点头,显然是将每个字都记在心里。
老人的话一字一句都戳在江临川心口上,然而江临川只是笑了笑,他转头,在梅九握住他的手臂,仿佛要将温暖传递过来时,笑道:“我觉得我该有报应,肯定有报应。”
梅九手指紧了紧,唇瓣微启,却半响没有开口。
——近年来,陪伴江临川许久的剑灵有些沉默寡言。
“希望报应来的慢一点,总该让我把想做的事做完,我才能安安心心去死。”江临川抬头,望着正午的光线呢喃,神色有些漫不经心。
说完这句话后,江临川发觉梅九身躯颤抖,仿佛要哭出来似得。
便又揉了揉梅九的额头,笑嘻嘻道:“是我拖累了你。”
梅九低着头,额发遮住了眉眼,语调有些沉,声线却是清朗的:“我不怕拖累,从来不怕。”
江临川在窗户下站了一会儿,便跟梅九离开了,没有惊动任何人。
如果说长老客卿他们能将江锦衣教导的很好的话,江临川自己则会把江锦衣引上歪路。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江临川觉得,自己大概是黑的。
从那天起,他便冷了心要避开江锦衣。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的小外甥就再也不亲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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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锦衣第二天便带人前往广平台,江临川向来看重他,亲自送行。
待灵舟窜入云层中后,江临川转身踏入闭关室。
江家家主闭关,闭关室外全部戒严,好几位长老亲自坐镇于室外,他们都在期待,期待江家再出一位天仙。
而踏入闭关室的江临川却开始换衣服,打算从密道离开。
梅九坐在玉石塌上,眸光宛如碧潭,轻唤:“哥哥,你又要去杀谁?”
繁复的锦衣坠地,江临川身上只穿了单薄中衣,他提着黑色衣袍,头也没抬:“也许要杀很多人,也许一个人都不要杀,不过……”手臂穿过袖子,江临川一边去套另外一只袖子,一边道,“无论如何都会有人去死。”
“你想要破坏广平台联手一事?”
“嗯。”江临川可有可无的应答一声。
头发被压在玄色衣袍下,江临川正欲将头发扯出来时,一双柔软的手先一步碰到了他的颈项。
颈项部位极为脆弱,若是对方想从背后偷袭,便是江临川也会措手不及。这么多年来,江临川总是那么谨慎,从来不敢露出丝毫破绽,一时间身体不由僵了僵。
然而那双手的主人只是轻柔的抚平褶皱,将江临川的头发小心翼翼的翻了出来。
江临川感觉不到任何恶意,身体逐渐放松,继续先前的话题:“道修魔修妖修之间,早便是“干柴烈火”的关系,只要我从中使些坏,他们便会立刻烧起来,到时候别说合作,估计会你死我活……”
“我不想让你去。”
梅九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他还是第一次违背江临川的意思,江临川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缓了缓后,才扭过身子询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惹你不开心了?”
江临川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梅九竟然露出犹豫的神色来。
“还真有人啊?”
“你!”
“啊?”
江临川反应过来,梅九在指责自己,不由失语。
“不久之后便是哥哥你的登仙劫,我们应该好好准备。杀孽越多,雷劫越可怕,这个时候别沾血腥了,不然,不然……”
“……”江临川脸上神色渐渐消失,陷入沉默之中。
“别去了,好不好?”梅九捏住了江临川的衣服。
“小九,我过不了登仙劫的。”江临川声音沉沉的,“我已经预感到了,我过不了的。”
“有我在,过得了的。”
“你打算怎么帮我过?”
“我可以……”梅九的话噎在了喉咙里,因为江临川抬手,毫不客气的封住了梅九的嘴,剩下的话便成了呜呜声。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小九你已经可以修成灵仙了吧?”
梅九微微瞪大了眼睛。
“修成灵仙,你便不再是器灵了,而是跟天仙同等的存在,再也没有人可以束缚你,再也没有人可以把你看成物件……你也可以脱离我的掌控了。”江临川认真道,“小九,登仙吧!”
“我拒绝!”梅九握住了江临川的手腕,前所未有的认真,“当初是我选择你的,现在也不会变。”
“这次你不用跟我去,好好修炼。”江临川转身便走。
梅九跟了上去,拉住了江临川的手臂。
两人拉拉扯扯离开,最后这个被严密保护的闭关室,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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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千年来,道修魔修妖修第一次合作并不顺利,或者说还没开始前便摩擦不断。
有家人被魔修杀害的道修克制不住自己,斩杀魔修。
有妖修本性嗜血,掠过凡间时,大开杀戒。
有魔修为了炼制邪器,偷袭道修,企图用道修魂魄孕养邪器……
广平台上,仙魔妖在此汇聚。
有来自凤凰山脉和来自深海的妖王,有浮屠尊、尸道人、鬼发娘娘等一众魔头,中央位置的则是天澜宗主,木道子等,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势。
说是商讨,还未开口便是剑拔弩张。
三方开始清算起这一路来的各种冤仇,桩桩件件皆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江锦衣虽然是江家少主,却年幼实力弱,在一群老怪物面前,根本没有开口的资格,他也一直保持沉默,长袖之下,五指紧紧握在一起,仿佛要刺破掌心。
在三方快打起来时,一直站在天澜宗主身后的木道子才站出来。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了三方中央,平和而深邃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声音嘶哑:“诸位,别吵了。”
随着他的声音,刚刚闹的不可开交的众人居然闭上了嘴巴,连脸上的怒火和杀意也一一收敛。
木道子卜算之术冠绝修真界,身份极为特殊,不管是道修魔修还是妖修都会给他一分颜面。
更何况这些大能心中也隐隐有不祥预感。
木道子说:“天下将有一劫,便是仙人也逃不过,没了性命,你们再吵也没用。”
有魔修轻笑一声,却到底没有打断老人的话。
在老人的调节下,气氛略有缓和。
便在这时,静立于江锦衣身后的青年突然冲出,走到了老人面前,直接跪下。
那青年抬头,目光血红妖异,带着冷血妖兽的冰凉。
木道子瞥了他一眼:“你是妖修,不必跪我。”
“我上不跪天,下不跪地,不跪父母,不跪鬼神,但是你要是能达成我的心愿,我就跪你。”
凤凰山脉的那位妖王忍不住笑了一声:“小崽子,你有点儿眼熟。”
“当然眼熟。”天澜宗主脸上浮现暴怒,“就是你这畜生勾结邪魔害死我徒儿,没想到你还活着,好好好,我今日就杀了你!”
天澜宗主最疼爱的徒儿叫顾如秀,尽管是后起之辈,却让各位大能侧目,因为天澜宗主这个徒儿实在优秀,无论是修为,还是为人。
不少大能都看好他,觉得顾如秀百年之后有登仙的可能,却万万没想到这位优秀极了的后辈陨落于凤凰山脉。
因为这件事,天澜宗主协同好友,在凤凰山脉以及魔域大闹了一场,将“害死自己徒儿的人”全部斩杀。
其中便包括跪在木道子面前的这位妖修。而他还活着,便说明当时死的并不是他。
而在天澜宗主的压迫下,这个妖修身躯发抖,目光却是怨毒又不屈的:“我同胞弟弟气息跟我一模一样,当时死的是他。”
“现在杀你也一样!”
妖王挡在了这个小妖修面前,漫不经心的舔了舔唇角,兽瞳落在天澜宗主身上:“天澜宗主,你想杀我凤凰山脉的小崽子,也要问过我的意见才对。”
天澜宗主持剑,妖王露出了爪牙。
那个妖修恨恨说道:“杀死如秀的不是我,是江家家主江临川!天澜宗主,你要杀就杀他,杀了他为如秀报仇!”
在众人的惊骇、怀疑、算计的目光下,木道子用嘶哑无力的声音询问:“你有什么证据。”
“我亲眼看见了。”妖修神色有些癫狂,恨恨道,“不信来搜我魂魄啊!”
搜魂乃邪术,被搜魂者,十有八九会魂飞魄散,这妖修敢这么说,已经是心存死志。
同时,也说明他的话多半是真的。
一时间,大半目光向洛河郡江家的人望去,江家那位神秘莫测,性情古怪的家主并没有来,来的是一位少年郎。
然而,在江家众人脸色苍白时,那个少年却保持了足够的镇定,仿佛今日的场景演练过无数次一般。
有不少人在江临川手上吃过亏,看江锦衣的目光也复杂多样,有满含恶意的,也有充满好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