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呼啸,他的声音在风中有些模糊不清。
颜桐也喊道:“不知道。我的人都在燕宁君手上,不过我以为王爷的意思是只需要我——”
他忽地住了口。
因为夜风中传来了一种颇肃杀的呼号声,有些像狼群长啸,又有些像兵马行军。
——无论哪一种,显然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刘侍卫显然也听见了,神色凝重,握住缰绳的手青筋凸起。
颜桐忽道:“我去看看。”
说罢,他不等刘侍卫答话,一提缰绳,驾马便跑远了。
众侍卫显然没料到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出,纷纷勒住马缰,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领头的刘侍卫叹了口气,下令道:“都停在这儿,等骆将军回来。”
----
颜桐早有意找个借口逃离萧王的眼线,如今机会送到眼前,自然不会放过,驾马往前跑出几里路后,便调转马头,试图画个圈子绕回去。
方才风中传来的怪声,确实在他意料之外。
不过眼下他只有一个人,无论遇到什么,要逃脱都是很容易的事——骆红眉犯上作乱这么多年也没被官府抓住,自然不至于连这种局面都应付不了。
他估算着距离,缓缓往西绕行而去。
青州紧邻两辽边境,入秋之后,往往风沙骤起:从北境关外刮来的风挟着沙土,横越青州,最后消散在海上。
风声呼啸低徊,有种法度森严的震怖之感。
颜桐却觉得这样的天气里,无论是谁都很难找到他,反而正合他的意。
他独自骑马自夜风中而行。
他在马背上伸出手,任风从指间流过,风中挟着的关外沙土也从指间流过——这样的风是有质感的,他想,每年西北风起,都是这个时候,仿佛是要把那一年里战死沙场的英灵都送回故土。
往事一幕一幕地浮出眼前。
他还没来得及放任自己沉浸在回忆中,蓦地勒住了马——
对面的小丘顶上,出现了另一骑。
那骑士也勒住了马头,骏马前蹄猛地扬起,一声长嘶。
颜桐认出了来人,伸手按住刀柄。
刘侍卫。
——他原想趁人不备一个人离开,没想到还是被刘侍卫发现异常,找了过来。
这根本就不是前往两辽的路。
既然碰上了,就没必要解释什么了,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颜桐猛地扯过马头:刘侍卫站在山丘顶上,万一让他借着地势直接冲了下来,自己势必难以招架。
他斜斜沿着山丘边缘冲了出去,可惜骑的只是普通骏马,远不如骕骦那样与他磨合多年,因此应对得慢了片刻。
刘侍卫却没有这个问题。他的位置视野开阔,看准颜桐的路线之后,拨转马头,猛地自山坡上斜冲而下,直接截住了颜桐的去路。
人在半路,他已经自腰间抽出长刀,刀锋挟着俯冲的力道,居高临下、势不可挡地对着颜桐劈了下去!
颜桐拔刀,刀刃在夜风中划出极炽烈的弧度。
他这辈子不知遇到过多少险境,一回手便迎了上去,甚至把惨银色的刀运出了一种行云流水的美感。
——下一瞬间,刀风临身。
刘侍卫这一刀直接劈在了他刃上,火星自刀上迸出,映在二人眼底。
夜风猛地灌进双耳,震得颜桐耳膜轰鸣作响。
他只觉得一股大力从刀上传来,于是左手并指为掌抵住了刀背,正准备发劲反震回去——
胯|下坐骑却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哀鸣一声,跪倒在地。
颜桐直接失去重心,摔在地上。
第一次地,只一招,他被掀下马背。
紧跟着他眼前一片阴影压下:刘侍卫的坐骑人立而起,马蹄对准他前胸踏了下来!
第109章 世家神医×山贼首领
颜桐贴地一滚——因为慢了一个刹那, 没能滚开, 被马蹄踩住了头发。
他头皮一疼, 手里刀尖上挑,在马腹上拉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那马确实神俊,这种情境下仍然能吃疼跃起——
然后内脏稀里哗啦流了一地。
颜桐滚到马腹下的时候,刘侍卫就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提前跃下了马。那马哀鸣着倒地之时, 刘侍卫的刀已经抖开, 一道亮光刷地对着颜桐喉口刺了进来!
颜桐反手撩刀, 咣地一声格住了刘侍卫刀锋。
他二人出刀极快, 颜桐刀上又沾着新鲜马血,刀锋一交,温热的马血立刻便被甩了出去,挟着劲风打向刘侍卫面门。
刘侍卫偏头一躲——颜桐便趁他视线错开的这一刹那, 翻腕将他长刀绞住, 随后手腕一沉,刀锋猛地弹向他前胸!
刘侍卫也反应过来了颜桐这是在扰乱他视线, 于是任由马血打到脸上, 回刀削向颜桐颈侧。
颜桐计算局势:自己应该能在刘侍卫刀砍到脖子上之前刺中他心脏。
他于是便没有躲,反而手上加力,刀锋裹挟着尖锐风声, 直直往刘侍卫心口递了进去。
——下一瞬间,刀尖刺中刘侍卫衣衫,却被什么东西阻住。
这一刀因为去势太猛, 被阻住之后,直接弹得弯了起来,连刀身都险些崩断!
在比燧石迸出火星还要短暂的时间里,颜桐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来不及过,本能地松手撤刀,借着刀身弹开的力道,把自己摔了出去。
刘侍卫那致命的一刀因而砍偏了些,只在他左肩拉出了一道口子。
刀风一停,呼啸的夜风立刻灌进了二人之间。
颜桐摔在地上,想:他原来还穿了软甲。
原本兔起鹘落立见生死的一招落得这样收场,双方却来不及对此表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惊讶——颜桐在身子触地的一刹那间,立刻借腰劲弹起;刘侍卫也在被震退后稳住了气息,趁他人在半空无从借力,一刀便往他顶门劈了下来!
颜桐扬刀一挡,双刃相交,正好借着刘侍卫的刀势落地站稳。
刘侍卫却猛地喷出了一口血。
——方才颜桐那一刀虽然被甲胄挡住,刀意到底还是侵入了心脉。
刘侍卫虽然吐了血,手上却没怎么受影响,两个人又迅速交了几招,最后还是颜桐找了个机会挑开刘侍卫的刀,趁机远远地跃出,向刘侍卫道:“我有个问题。”
刘侍卫警惕地看着他。
颜桐暗运内力,炽烈暴戾的内力缓缓贯入刀锋——他面上却不动声色,看着刘侍卫,道:
“既然萧王身边有你这样的高手,当初为什么放任朝廷暗杀纪仁?!”
刘侍卫神色间明显掠过了一丝错愕,显然没料到颜桐会突然提起纪仁。
颜桐却根本不打算等他回答——事实上,他也不是来要答案的,在刘侍卫走神的那一刹那,他右手长刀发出了一声宛若龙吟的嗡鸣,挟劈山断海之势,照着刘侍卫面门一斩而下!
他这一刀气势虽盛,因为距离太远,刘侍卫反而能从从容容地提刀挡下。
颜桐隔着交叉的刀锋看到了刘侍卫的眼睛。
——黑色的,很亮,很有神,担得起俊逸两个字。
然后他左手一翻,一根削尖的竹木筷子越过刀柄,笔直地洞穿了刘侍卫喉口。
----
一天之前,方轻词与他云雨毕后,在他枕头底下留了一根两头削尖的竹筷。
削得着实不怎么样,竹木茬子都没磨干净——好在尖还是很尖的,至少杀个人没什么问题。
颜桐一直把这东西带在身上,倒也不为别的,只是出于他的老毛病:身上要是没带个什么杀人放火的凶器,就从头到脚不舒服。
他从刘侍卫喉咙里拔出筷子。
尸体轰然倒地。
正巧这时候风渐渐地止了,微弱的月光从云层后漏出。
颜桐借着月光,摊开左手仔细查看——方才他握得太紧,竹木茬子扎进手心里,细细地刺出了血。
他见没什么伤,只是细细地疼,便没多管,从刘侍卫身上搜出金创药,简单地处理了肩上伤口,然后迟疑了片刻——万一被其他侍卫找到这里,见到尸体,猜出人是他杀的,让萧王提前有了防备,就不好了。
明天午时,萧王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应对。
而他现在甚至连匹马都没有。
颜桐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从刘侍卫身上翻出了腰牌,正打算转身离开,见自己原先那匹马还倒在地上挣扎,前蹄显然已经断了,于是走过去一刀替它结束了痛苦。
风静林止,月光皎然。
山丘地上,肠子从一匹死马的腹中流了出来,拖了满地;另外两具尸体倒是干脆利落许多,只是都死不瞑目,眼睛空洞洞地睁着——这样修罗地狱般的景象,在沉静的月光下,竟有种诡怖的端肃之感。
----
因为半路被刘侍卫撞破,颜桐放弃了原本一个人离开的计划,循着记忆,回到了众侍卫落脚的地方。
骆将军和自家首领先后离开,走之前又没留下命令,侍卫们只好在原地等了小半夜,有些人甚至生起了火,靠在火堆旁小憩。
颜桐回来的时候,东歪西倒的侍卫们立刻稀里哗啦站了起来。
他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运起内力,确保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他说话,道:“我和刘侍卫遇到了一支五百人的轻骑。”
侍卫们面面相觑,然后响起了细碎的窃窃私语声。
颜桐心想自己在这群人里的威望到底还是不如刘侍卫——如果是刘侍卫,他们连细碎的窃窃私语都不会有——然后举起刘侍卫的腰牌,继续说道:“刘侍卫怕夜长梦多,一个人先去两辽了,让我们跟着那五百人查清来历。”
众人见他衣衫带血,身上又有刘侍卫的腰牌,立刻便信了大半。
剩下那一小半不怎么信的,想着就算出事也有刘侍卫和骆将军顶着,无论如何追责不到自己,自然也就乐得装作相信。
骆红眉到底也是正规出身的边军将领,真到下令的时候,自有一种杀伐狠厉的气魄。
刘侍卫是萧王心腹,行事自有主张——这群侍卫平常在他手下做事,过惯了什么事都有人做主的日子,如今转到颜桐手里,自然也懒得多费脑子思考。
颜桐就这么不废多少力气地把这群人忽悠走了。
他们本来应该是追查“五百轻骑”的,可惜直走到天明,才发现了一些微弱的、兵马行经的痕迹。
颜桐下马查看了一番,“应该是的了。”
侍卫中有人问道:“不会是青州军的吧?”
“不会。”颜桐翻身上马,肯定道:“青州军我熟得很,毕竟跟他们打了五年——要是连他们军营在哪都不知道,你们王爷现在也见不到我。”
棋盘寨众匪和青州军是老对头了,众侍卫对此再清楚不过,故此深以为然。
何况骆红眉和青州打了这么多年,双方就算没有仇也有点儿怨;骆红眉又深受萧王赏识,绝不可能蠢到把自己送到老对头手里,于是一如既往地没有多想。
直到他们被一支兵马围住之后,侍卫们终于不得不多想了。
“骆将军,”有侍卫认出了对方的兵甲,小声问颜桐道:“……青州什么时候有骑兵了?”
颜桐小声地跟他解释道:“本来没有的,这几年为了打我专门练的。”
他说着策马上前,提气开声,喊道:
“青州军的各位兄弟!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棋盘山骆红眉是也——”
没人等他喊完:青州军和骆红眉仇深似海,从上到下都认得他,根本用不着他自报家门。
众骑兵一拥而上。
----
对于青州军来说,送上门来的骆红眉当然不可能放过。
他们所有的败绩几乎都是在这姓骆的手下吃的。
愤怒永远能给人无穷无尽的勇气——如今萧王本人正在青州,换做别的情况下,让青州军对萧王侍卫动手,那是决计不敢的。
但如果骆红眉就混在侍卫之中,那是无论如何一定要干的。
颜桐本人由此享受了特殊待遇:一拥而上的青州军中,一半都是冲着他来的。
随后,他连绑他的人是谁都没看清,就被人押上了马。
众侍卫本来都各自不忿,在看到骆将军比自己还惨之后,立刻就心平气和了许多。
颜桐来的时候就预料到了这个局面,倒也没太在意。
——只是他左肩上伤口仍渗着血,浸了鲜血的头发凝结成块,颇为散乱地垂了下来;身上溅了马血的衣服也没换,看上去颇为仓皇狼狈。
不过正是因为他这个样子太像被人打过一顿了,青州军倒也没多为难他……甚至还想打听一下哪位仁兄这么好的运气把骆红眉打了。
就这么一路行至军营。
到地方之后,颜桐被人拎下马背掼在地上,地面的浮土大概是被来来往往的军士和战马踩实了,硬得跟石头一样,硌得他身上生疼。
然后他一抬头,正好看到了方桢。
颜桐心想:要完。
方桢在萧王的洗尘宴上见过他,也知道他和方轻词的关系……在方桢眼里,这大概就是个书生喜欢上敌国妖女,费尽心思才说服家人,好不容易皆大欢喜一切太平,结果第二天妖女立刻带着书生投了敌的讽刺故事。
他骆红眉不幸正是那个妖女。
颜桐迅速地分析局势,抢在方桢收拾自己之前说道:“明天——”
“明天?”方桢冷笑道:“骆红眉,你往本官官轿上钉人头的时候,胆子可不小哪。”
----
东宁城外,萧王庄园。
“方神医!方神医!”侍卫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沈大人发疯——不对,沈大人的举止有些异常,王爷说全天下最好的名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让我来请您——”
方轻词慢条斯理地搁下手里的书,慢条斯理问道:“沈定文?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