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约莫而立之年,穿着镶着金边的白衣,袖口领口都绣着精美的图案,面容看起来年轻,头发却早早就发白了,脚下步履尽可能的缓慢,但仍旧一瘸一拐。
能看出他年轻时定然是个清秀的小公子,笑的沉稳温和,只是这笑容,莫名带着点少年的天真稚气,眼睛明亮如星。
岁晚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的躲在南冉身后,心头一震。
是她大意了,她,她质疑过木家的来意,怀疑过木家,派人去了解过木家。木家,木家,木家 ……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堪称天下第一商会的木家,会是本源镇的木家,那个她以为是个老人的木老爷,会是木归山。
“木府还需要一些长工,若是你们没有去处的,可以去木府看看。”木归山说,声音褪去了少年时故作沉稳的青涩,带着成年男人的温和。
又是一阵杂七杂八的“多谢木老爷”,木归山笑了笑,笑声有些腼腆:“不用谢。”
正说着,木归山突然看到了什么,慢慢走过来,听到拖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岁晚尽可能把自己缩在高大的南冉身后。
南冉与娄安疑惑的对视一眼,但还是顺着岁晚的意思,两个人将岁晚挡的严严实实。
“娄兄,你怎么过来了?这位是?”木归山冲着娄安笑眯眯的打招呼,。
“我是南冉。”南冉不知道为什么岁晚要躲着这个人,眼睛里就带了些敌意。
木归山察觉到这一丝敌意,莫名的挠头,乖顺的退后一步:“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南将军,久仰大名。”
说完后,木归山迟疑一会儿,僭越问道:“不知道……陛下身体安康否?”
南冉眼睛一瞪,差点要大喊拿下,背后一只手将他腰上的肉狠狠一拧,痛得他龇牙咧嘴,表情扭曲:“还,好。”
木归山疑惑的看向娄安。
娄安干咳一声:“他最近受凉了,有时候会表情不受控制。”
木归山理解的点头:“南将军为国为民辛苦了,也万望保重身体,陛下需要您,百姓也需要您。”
原本是拍马屁一样的话,由他说出来,却令人感觉是发自肺腑的崇敬与担忧。
“我们还有事,先走了。”南冉冷哼一声,脸色却缓和了一些。
木归山识趣的告辞,一瘸一拐的走进木家粮商。
直到听不到拖沓的脚步声,岁晚才松了一口气,她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登基的时候没有,行军打仗的时候没有,在苟利国临危受命的时候也没有。
“把木归山这十几年的所作所为都查出来,递给我,尽快。”岁晚长叹一口气,说道,又改口,“三天之内递给我。”
南冉与娄安面面相觑:“这木归山,是谁?”竟然让皇帝去专门调查他的消息,是敌国探子?
“他是我的,一个故人。”岁晚说。
故人?娄安恍然大悟:“难怪,以前我们在苟利国苟且偷生的时候,他就给我们送粮食了,是看在陛下面子上啊。”
岁晚一时间五味杂陈。
岁晚与南冉一手建立的归一门快极了,第二天就将木归山的生平递了上来。
二十岁以前的资料少的出奇,不过归一门建立的时间还短,找不到以前的东西也是正常的。
岁晚慢慢翻过下一页,那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情终于在她眼前展开,木归山的人生也在她面前铺展开。
从一个木家无所事事的少当家,到如今赫赫大名的木老爷,他在红尘中摸爬滚打,原本骄纵的少年被磨去了一身反骨,学会了低头,学会了虚以委蛇。
他父亲的知识在后来越做越大的时候慢慢不够用了,他只能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得头破血流,辛辛苦苦让木家在长河流域慢慢有了名声。
后来,他一直在找一个姑娘,找了许久,几年后他终于不找了,他开始往苟利国送粮食,开始的时候他家业还小,粮食并不多——但岁晚记得,当时的她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士兵们饿的开始啃树皮,那并不多的粮食,帮助她渡过了一劫。
后来,他家业渐大,岁晚的军队也渐大,他的赠粮不过是其中一份,那些吸血虫一样的商会们不择手段想要从岁晚身上吸取好处,让岁晚对所有商会都没了好印象。
直到一年半以前,不知道燕麟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抓去了木归山,想要知道岁晚的下落。刚好这个时候,娄安的军队带队碾平了燕麟的皇城。
木归山只被关押了两天一夜,这两天一夜以后,木归山从此走路都一瘸一拐。
经历了诸多磨难,商会打压、军|队|镇|压、牢狱之灾,木归山却仍旧干净的如同当年那个少年,善良一如往昔。
“怎么了?”南冉走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岁晚对着桌子上的的东西怔怔出神,他以为是什么为难的奏折,随手拿起来看。
三两下看完后,南冉也忍不称赞:“这小子是个纯爷们儿!”
不知怎么的,岁晚突然就笑了起来:“要是你早个十几年看到他,他是你最讨厌的那种人。”
“靠着家里的浪荡子?”南冉想了一想,“不像啊。”
他不仅是个靠着家室的浪荡子,还是个只会追着姑娘走的小色胚,那个小小的本源镇就是他所能见到的最大的世界,不自知的愚蠢和自大,但那点愚蠢和自大,却可爱的紧。
岁晚当时只觉得他有时候很烦,但他对自己掏心掏肺,又不好言辞拒绝,反而是独未还,当时就笑起来,满口的这小子有趣,是个有趣的。
“你现在还年少,向往的是天高任鸟飞,等你经历多了,你就知道,有一个人恨不得把自己最好的所有都捧到你面前,有多难得了。”独未还如此说道。
岁晚这时候莫名有些恍然,这十几年,她见过很多人,木归山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心仪她的,不说一百,也有几十个。
风度翩翩的皇家公子,稳重可靠的将军,油嘴滑舌的商贾,乃至于双手奉上皇位的帝王,但岁晚都不为所动,她以为是为了自己的誓言。
可现在想想,不过是没有心动而已,哪来的那么多理由。
在最年轻的时候,就经历过最为真挚的感情,那份感情真挚得,时光只能将它雕琢的更晶莹剔透,而其他人……这么多年后,都有妻有子,甚至妻妾成群的,哪怕他们嘴上说着爱,又有几分可信?
岁晚一直以为自己并不需要感情,但这一刻,她从来没有动过的心,突然轻轻的,轻轻的跳了一下。
“退朝后让木归山来见我。”岁晚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说道。
木归山被带到皇宫的时候,表面上依旧镇静,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扑通扑通得都快要跳出喉咙了。
他没来过皇宫,只能跟着宫女的脚步,但宫女的步子有点快,他拖着伤腿跟的有些困难,走到的时候已经是满头大汗。
岁晚穿上了白衣,等在御花园里,假装若无其事的看着风景,余光看到木归山的狼狈,脸色不着痕迹的一沉,深深看了一眼那个宫女。
木归山也看到了岁晚,连忙深吸一口气,就要跪下去:“草民……”
岁晚却快步上前,托住他的手腕:“木归山。”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陛下。”木归山浑身一颤,低着头不敢看她。
多年来的巧舌如簧如今仿佛失去了作用,在这人面前,他永远是当年那个赤诚而热烈的少年,他并非是不敢抬头见天颜,他只是怕,一旦看到这人的面容,他眼里不加掩饰的灼热会吓到她。
他老了,已经过了能够赤|裸|裸表达自己的爱意,不加掩饰的追求心仪女子的年纪了。
一只手却伸向前,放在他下颏上,用力让他抬头。二人僵持半天,木归山死命不敢抬头,岁晚多年征战,并非什么柔弱女子,也不至于拿他没没办法,可她或许心里也有些异样,不愿强迫这人。
二人就像是花花公子调戏良家妇女一样的姿势,那个依旧貌美如花的女子却是调戏人的那个,南冉躲在一边,看的眼睛都要掉下来了。
说好的冷心冷情,说好的无欲无求,说好的不愿耽迷小情小爱呢?!
“还是叫我岁晚吧。”岁晚说。
木归山骨子里的一股劲突然一松,十几年来,他知道岁晚在哪,也知道岁晚如今登基成帝,可他还从未敢去见过她,这一句岁晚,缥缈在空中的神智一下子就落在了地上。
顺着岁晚的力道抬头,木归山十几年后,终于又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少女:“岁,岁晚。”
岁晚和当年如出一辙,反倒是自己,老了。木归山有些黯然。
“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是你。”岁晚收回手,一路留下幽幽的暗香,她淡淡的笑,轻轻拂去身上不小心掉落的花瓣,“坐。”
木归山坐下了。
“这么多年,你过得怎么样?”岁晚清清冷冷的问道。
南冉几乎忍不住跳起来:木归山过得怎么样,你快比他自己都清楚了!
“很好。”木归山眼观鼻,鼻观口,口关心。
“娶妻没有?”岁晚不在意,又问。
“没有。”
“为什么不娶妻?”
“……”木归山没有回答。
岁晚长长舒出一口气,慢悠悠的说话:“我该立个帝君了,哦,意思就是我该找个相公了。”
木归山蓦地抬头,震惊又诧异的看向岁晚,他知道岁晚早晚会成亲,他以为会晚一点,没想到这么快。怕自己的神情太过,他又连忙低头:“恭喜。”
“当皇帝挺好的,至少强抢民男没有人敢管。”岁晚装作没有看到木归山的怅然若失,又说。
“……没有不愿意娶,与您永结秦晋之好的。”木归山心里一痛,他想,记忆力的小仙女,到底是要离开了。
“所有人都愿意?”岁晚低头喝茶,掩饰自己嘴角的笑意。
“当然,你长得好看,性子又好,没有会不愿意的。”木归山发自内心的说道,他进宫的时候,以为岁晚发现了自己的身份,想要叙叙旧什么的,没想到竟然听到这么一个天大的消息。
“既然如此,那好。”岁晚将手中的茶盏一放,玉石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你就回去准备一下,与我永结秦晋之好吧。”
“是,我……”木归山老老实实的低头应道,话未说一半,猛地抬头,惊恐交加地看着岁晚,“我,我?!”
“怎么,你不愿意?”岁晚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问。
愿意!愿意!怎么不愿意!木归山激动地结结巴巴:“我,我愿,我愿意。”
“乖。”岁晚倾身上前,在木归山的脸颊上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原本是想落在唇上的,但她把一把年纪还像个小兔子一样的男人吓坏了。
这么多年混迹军营,荤段子不知道听了多少,见过的情侣也多如狗,该知道的,岁晚一点不落,如今万事俱备,只差一个相公了。
岁晚让人去算了一个良辰吉日,打算成婚,这个消息一散布出去,早朝的时候当即炸开。
“陛下,那木归山家世浅薄,实在没有资格母仪天下啊!”有老臣跪伏在地上,恸哭。
“他又不是女子,有何母仪天下?”岁晚坐在高高的龙椅,面对这朝中的百官,她既是他们的王,也是他们的敌人。
“那木归山是个瘸子,如何,如何有资格与陛下成亲!”另一个将军也怒气冲冲,他当年曾经心仪过岁晚,如今虽然有妻有子,但看到岁晚仍旧忍不住心动,乍一听到岁晚要成亲,他是最不愿意的一个。
“朕看重的是他的人品才华。”岁晚冷哼,“他的腿是为铎朝所断!”
“陛下……”陈修平也上前一步,所有人都以为他也会反对,他沉默一会儿,“只要陛下真心喜欢,这个,国父,便是最好的国父。”
说着,陈修平深深跪倒在地,他想到当年那个清清冷冷的小姑娘,闭上眼睛动了动嘴唇,最初的心动,也是心动。
“陛下的眼光实在奇特,这木归山不仅是个老男人,又丑又瘸,还是个一无是处的商人。”燕麟才上朝没多久,他原本是敌国的王,朝中有他的敌人,也有他原本的臣民,这么几天下来,他已经快受不了了。
他心里最不平的是,明明他是最早遇到岁晚的,为何,为何他确实与她关系最远的一个!无数次,夜阑人静的时候,燕麟幻想着当年收服了岁晚,将这个美丽的如同雪莲花一边的女子收入房中。
她不仅是自己最好的红颜知己,也会是最优秀的军师,为了补偿她,等他一统天下后,他可以立她为皇后。
这么想着,白日里所受的委屈似乎都不算什么了,但如今,岁晚当真要成亲了。
“放肆!”岁晚目光一寒,冷冷看向燕麟,原本还叽叽喳喳的朝堂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岁晚冰冷彻骨的声音,“木归山是朕的丈夫,是铎朝的唯一的国父,岂是你等小人可以议论的!来人,拖下去,重打两百大板。”
冷冷看着燕麟瞪大了眼被拖下去,岁晚突然挥挥手制止了侍卫,燕麟眼前一亮,却听到岁晚冷漠的声音:“仗刑由刘将军亲手执行。”
刘将军是原燕国的一个前锋,与燕麟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朕最后再说一次,木归山是朕的伴侣,与朕共享这大好河山之人,若是胆敢有人对他不敬,便是对朕的不敬,冒犯天子,该当何罪?”岁晚目光环视一周,目光所过之处,群臣无不低下头,“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后,岁晚拂袖而去,这是第一次,新皇登位后,半途退出早朝。
南冉见势不对,从朝堂中悄悄跟上去,跟着一路走到御书房,南冉笑着打哈哈:“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