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往前再迈一步,刘大碗的脸色便再难看一分。那条粉色丝帕很是不协调的露出一角,不知为何,苏幕却总觉得那是一种讽刺,来自恶人的讽刺。
沿着血迹走出村子,才发现那血迹旁边还有两双脚印,方才在村内或多或少的有几双脚印,但颇为凌乱,想来都是早起的乡民无意留下的。此刻离村越远,那两双脚印便越发清晰起来。一大一小,步伐稳健灵巧。
不知不觉,两人已出村有四公里,直至一片密林,血迹便消失了。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熏的苏幕差点晕厥。鹫鹰在上空盘旋,远远的也落着几只。
“这是什么地方?”苏幕捏着鼻子问道。
“这是黑松林。”刘大碗说着,将自己的衣袖撕下一块捂住口鼻,“其实就是一片乱坟岗,葬的倒不是人。这里地处於山北部,常年阴冷,以前十里八村谁家的瘟鸡,牲畜死了以后,都会丢在这,长年累月的积了不少瘴气,早些年有不少人去丢瘟鸡的时候,都再没回来,大家说什么的都有,无非是一些神啊鬼啊的,咱们村都是严格禁止入林的。苏兄弟你也快些捂上口鼻吧!”
苏幕仔细一打量,才发现此林皆是松柏树,林立笔直,几乎是一根挨着一根挤在这半山腰,虽是夏季,身体却越发阴冷,气温明显比村里低了好几度。
“苏兄弟,等会儿回村里,可千万不可向外人透露我们来过此林。”
苏幕疑惑的看着他,只听他煞有介事道:“倒不是为别的,就是千万不能让花村长知道。禁入黑松林,便是他立的规矩,要是给他知道,他一包药粉撒你满脸花,养十天能好都是轻的。”
苏幕听完一笑,不甚在意。他现在可没心情去想那四处撒药粉的村长,他在意的,是林中瘴气性命攸关,哪还有心思去管村长不村长药粉不药粉的。
“咕咕!”
苏幕下意识的回头看去,远远看见苏故遥牵着那位大爷正往这边走。
说是牵倒不如说是拖,苏故遥径直往前走,那位大爷死命往后挣。
密林瘴气重,看他停在这苏幕不禁眼皮一跳,赶紧两步走到他面前,呵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谁知苏故遥越过他拖着那位大爷就往林子里面走,边走还边和刘大碗说:“喂!你看看这只鸡,偏往这林子里钻。”
鸡大爷:我得罪了谁,我也很无奈啊!
苏幕气的一跺脚,用力扯了裙角上的一块布,毫不犹豫就进了林子。
“苏兄弟等一等。”刘大碗叫住他,伸手给了苏幕一小包什么东西。他道:“刚才脏猴儿给我的。”
苏幕接过,再抬头看前面的苏故遥,他正仰头将这包东西尽数到在嘴里,然后潇洒的将空纸一丢。想来这是一种抵抗瘴气的药物。
苏幕不禁心中一暖,觉得甚是欣慰,尽管小崽子别别扭扭的和他赌气,可好歹还没忘了他。
林子内和林子外好像两个季节,外面是湿热的夏季,而这里似乎是春季,积雪刚刚融化,土地泥泞不堪,前面那一大一小的两双脚印更加明显了。
这一路鸡大爷也没消停,最后还是被苏故遥抱起来放在了肩膀上,才安静了些。
走了一会儿,只见前面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弯着腰在看什么。那两人听到了苏幕三人的脚步声,回过头来。
“来人可是刘大碗和脏猴儿。”男人满头黑发,背脊挺直,苏幕估摸他有四十岁左右。他身边的小女孩似乎有些诧异,“猴儿,你怎么来了?”
虽然她身前套着白褂子,又有遮面巾遮住口鼻,可这活泼可爱的声音一出,苏幕就听出来她是谁了。
她蹦蹦跳跳走到苏故遥旁边,又跟他身后的二人打了声招呼,“大哥哥,刘大哥。”
“村,村长,您怎么在这?”
听了刘大碗这话,苏幕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那个动不动就撒药粉的花村长是个老头,不一定满头白发但年纪一定是比王员外和周剪刀大的,可如今看起来,竟是个中年人。
“另一位的脚步听着陌生,想来便是把关公画活的苏公子吧!”花村长道。
苏幕此时才发现花村长虽然面向他们,可眼睛却空洞无神,原来是个盲人。
“是,苏某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去拜访村长,请村长莫要见怪。”苏幕惊讶于他的听力,尊尊敬敬道。
“哼!知道就好,难道还要我去请你。”
别看人家九十岁高龄,那“哼”的可是铿锵有力。
苏幕被哼的一愣,以为古人都是之乎者也来知乎者也去的,万没想到他会如此说,看着他又转过去的背影,有些尴尬。
容容咯咯笑,道:“大哥哥不用介意,爷爷向来如此。”她又特意压低声音对苏幕说:“其实爷爷很高兴的,他一直想写一本医书,可惜他不会画草药。”
“花想容!”
“是,来了。”容容冲苏幕眨了眨眼,讪讪的转过身去。
苏故遥也好奇的跟在她身后,想知道他们爷孙俩蹲在那做什么。
“对了,猴儿,林中全是瘴气,你们来这做什么?身上撒药粉了么?不然会中毒的。”
“敢来自然是做足了准备的。我……”苏故遥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容容的话,“这不是怕你中毒嘛,才来帮你一把。”
苏幕的心顿时拔凉拔凉的,原来他早就知道容容在这才来的,果然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啊!
“真的吗?你真好。”容容语气略浮夸。
“哼!别是又惹了什么事,不然你当他哪里来的药粉。”花村长头也不抬的说道。
容容听了以后,只是咯咯笑,仿佛早就知道了似的。
花村长拿着一把小刀,挡住苏故遥刚抬起的脚,“你敢踩下去,我就剁了你的猴腿。”
“哼!谁稀罕,又不是什么宝贝,一堆死猫……而已。”不知苏故遥怎么了,面无表情的愣在那,后两个字说的轻飘飘的,随后他扭头看向了刘大碗。
这时花村长缓缓站起身,空洞的眼睛放佛能透出一股悲悯来,“业生啊!”
“哎!花爷爷。”刘大碗答应道。刘业生应该是他的大名。
“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村长顿了顿,觉得只有这样说,才不过于残忍,“……再要一个孩子。”
原来今天早上大家都在员外府看热闹的时候,花村长就带着孙女寻着味出了村。
要说这花村长,据说十四岁第一次出诊,至今已是九十二岁高龄了,因年年用药,保养得体,才显得十分年轻。或许是天生眼盲的缘故,他的听力和嗅觉都是极好的。就单从他在这满是恶臭的空气中还可以分辨出血腥味,甚至顺着味道找过来,已经令苏幕很是佩服了。
听说他早已有意将村长之位禅让给王员外,可不知为何今日却亲自带着孙女来管这事。苏幕问他,他道:“哼!王二那小子,恐怕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我不管谁管!”
眼盲,心明,刀子嘴,这大概就是花村长给苏幕的印象。
先不说王员外,单说他那个侄女辛夷,能如此波澜不惊的说出活剥狸猫皮这样的话,已是让苏幕很打怵了。
苏幕低下头看爷孙俩研究的东西,心中泛呕,突然发现林中恶臭跟这一比,简直不算什么了。
第9章 胡不悔兮(四)
黑松林的树木密密麻麻,一颗接着一颗,两颗树之间的距离最大的也就可容一人通过,不知为何苏幕便想到万一眼前这棵树拦腰折断,他一动不动都不会砸到自己,因为旁边的树会替他挡下来。
松针柏叶层层叠叠,估计现在已经是午时,可太阳依旧照不进来,林中阴冷无比。
刘大碗从花村长嘴里听出了猫腻,不可置信的走向那爷孙俩,低头看着地上,出奇的安静。
林中只有松针飒飒作响,太安静了,安静到苏幕觉得自己的呼吸声都是多余的。突然,刘大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苏幕走了两步,看到了一块,不,一滩,不,一个,也不是……苏幕有些词穷,胃里翻江倒海,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眼前的这团东西。
血红的肉团子可能已经被鹫鹰啄食过了,地皮潮湿,不少蛆虫在里面挤来挤去,甚至嗤嗤作响。刘大碗眼前这个还稍微完整一些,依稀能看出是个婴孩的轮廓,从头到脚,被剥的干干净净,包括每根手指上的皮,都被干净的剥了下去,只剩下这么一团血淋淋的肉。
苏幕依稀记得大一那年暑假,学医的王胖子侃侃而谈,说什么婴儿的内脏都泡在福尔马林里,尸体肚子上的开口就像一个开关,掀起来再关上,掀起来再关上……女教授的爱好是把尸体里的血管一根一根不间断的剥离出来,制干后裱在相框里收藏。
苏幕当时听了只觉得有点恶心,而眼前,带给他的是一种恐惧,让他脊背发凉。
歹徒令人发指,生人岂可坐以待毙!
林中寂静,刘大碗的哭声一点一点弱下去,他将怀里的粉色丝帕抽出来,盖在了那团血肉也就是他女儿的脸上。
“节哀,业生。”
花村长见他情绪稍稍平复了,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他又吩咐花想容,说:“容容,把尸体收回去,手脚麻利些,惊扰了山神娘娘就不好了。”
“山神娘娘?”
“嘘!那位娘娘可不好供奉。她基本上有求必应,不过你若是不小心触碰了她的逆鳞,听说定会把你全家抽筋剥皮,方能罢休。”花想容说着帮她爷爷一起去整理尸体。
苏幕看了看面色如常的花想容,他一个男的都觉得恶寒,她居然可以跟辛夷姑娘一样,如此波澜不惊。
他不禁觉得,这可能是常葛设计游戏时的一个bug,只顾主角爽,炮灰尤其是女炮灰都是为了推进游戏剧情,不符合常理也没人管了。
照这样下去,倘若哪天看到一个女子徒手抓癞□□,苏幕觉得自己恐怕也会见怪不怪了。
当花村长爷孙俩整理尸体的时候,苏幕打开手掌,一个翠玉耳坠子躺在他的掌心上,因刚刚在地上捡起,上面还沾了不少泥土。
玉体通透,精雕细琢,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这坠子苏幕总觉得在哪见过。
他在这里遇见的,女人,家境优渥,大耳,双下巴,肥胖,拿着苍蝇拍……
想到这儿,苏幕的心好像都跳到了嗓子眼,他猛然握紧手上的坠子,说不出话来。
以为她是夫家优渥,加之没有什么文化,所以有点像现代人口里粗鲁的土豪,却不想连这等残忍的事都做的出来,那么她的动机是什么呢?
“我们伟大又坑害亿万中学生的作家鲁迅曾经提到过一个名词——人血馒头。”苏幕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
于是苏幕假意与村长闲聊,试探道:“花村长,晚辈前几日去给王员外送关公像,在他家里闻到一股很香的草药味,想来是您给开的方子吧?”
“那是自然。”村长很骄傲,“十里八村除了我,还真没有成手的大夫。”
“看出来了。”苏幕奉承道:“不知是什么方子?”
“他那天支支吾吾,只说他失眠头疼,我就随便给他开了副安神的方子。”村长说完觉得有些奇怪,便问苏幕,“你问这做什么?”
苏幕想了想,要是说自己也失眠多梦,估计苏故遥会当场拆穿他,于是他编排了个稍微靠谱的,“哈哈!晚辈觉得那药香提神醒脑,沁人心脾,也想弄一副吃吃。”
那老村长果然又吹胡子瞪眼,“哼!那药岂是能胡吃的!”
苏幕干笑了两声,喉咙却微微发紧。他几时在员外家闻到过药香,不过是胡诌罢了,没想到隐隐的猜测竟然是真的。
王员外身患怪病,只有以婴孩什么的入药方能痊愈……或许,他不似“华老栓”那样愚昧残忍,他怕遭到报应,于是便请人画关公镇在家里。
侵晓看见辛夷姑娘所拿的兽皮便警铃大作,如苏幕所想,她只是常葛的一个bug,那么她手里的兽皮是怎么回事?她那个爱养狸猫的长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时花村长和花想容将那些尸体都清理得差不多了,正在用白布包裹起来。
突然,一个想法令苏幕毛骨悚然:辛夷姑娘给周大叔的,真的是……兽皮么?
五人准备好,正要往回走,花村长爷孙俩在前,刘大碗在中间,然后是苏故遥,苏幕走在最后。
或许是因为同行的人都走在前面,苏幕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他们,盯着他们,可一回头却什么都没有。
走着走着,苏幕便听到了“咔”的一声,他抬头看了看,发现前面四人都没什么反应。他奇怪的问:“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有啊!”
苏幕松了一口气,之前有点瘆得慌,原来大家都听到了。
“不就是小松鼠跳来跳去找松果嘛!”只听容容接着道。
“不是,好像是树枝折断的声音。”苏幕努力想在同行人中找到共鸣。
“那很正常啊!这里的地上都是掉落的干树枝,踩到很正常嘛!”容容回答道,还不忘了打趣苏幕,“大哥哥想来是被这场面吓到了吧!”
苏幕又想说点什么,可男人在女人面前都爱面子的,花想容这小姑娘一打趣他胆子小,反叫他不好意思起来,但他又确确实实觉得那声响是在头上的。
他摇了摇头,或许真的是自己神经过敏了,他只好宽慰自己,继续向前走。
忽然,只觉侵晓一紧,差点勒断他的手腕,继而“咔擦”一声。苏幕瞬间仰起头,只见水桶般粗壮的树干拦腰折断,直直砸向苏故遥的头。
说时迟那时快,苏幕纵身一跃,将苏故遥扑倒在地上,护在怀里。
从后背至前胸,苏幕着实体会了一把靠胸口碎大石为生的不易,喉咙涌上一股腥甜,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