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万物学院内部,大疫病带来的变化亦是巨大的。当前学院内部的四大部门,其中有两个的前身都是成型于大疫病时期,研究院、安全部,这两个部门至今仍是学院内部最为活跃的力量之一,至于早就存在的驱魔部,则是在大疫病中破而后立,在人类术士大量牺牲、严重缺乏的情况下冒险启用了半妖作为战力,反而取得了不错的效果,驱魔部以强半妖为基底的配置因此而得以确定。而最初创建万物学院的几大人类世家,在大疫病中也因为人才凋敝等等原因亦发生了不小的权力更迭,最终留下来继续管理万物学院只剩下了白家、蓝家、九方以及从九方家族中分立而出的方家,而这其中,又因白家、蓝家在灾难中受到冲击,方家天生势弱,使得实际的管理权还是落到了九方家的手里……
再想想日前的动荡,血族翻脸,半妖闹事,林林总总叠在一起集中爆发,又是一场大灾难,而要细究起来,其伏笔无一不是在之前的大疫病中就已经埋下。这样说起来,他给这个世界所带来的灾难,还不只是一场大疫病而已……
“别想太多,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你的错。”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杨师泥温言安慰道,“很多事情,都是注定要发生的,只是缺一个导火索而已。没有这个导火索,还会有下一个,就算实在没有,也会有人想办法给自己搓一个出来……总之,想开点吧。”
“不管怎样,大疫病的罪总是在我身上的。”华非显然并没有被杨师泥宽慰道,依旧是一副蔫蔫的状态。杨师泥见状,神情一顿,犹豫了片刻后,又道:“关于这点,我只能告诉你,有些事情,其起源归根结底还是在人心。即使是在大疫病这件事情上,你的责任也远没有你所想象的来的大。”
华非闻言,诧异抬头,杨师泥却只冲他竖起了一根手指,比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横过来,在唇前做了个拉上拉链的手势:“言尽于此,别多问了。我发过誓的,关于这件事,真的不能再多说了。”
华非心头又惊又疑,然而杨师泥都这么说了,也只好强压下追问下去的欲望,不可否认的是,自从恢复记忆后就一直被沉沉压着的心脏,在听到杨师泥这么说后确实是变得轻松了些。漆矾在两人之间飘来飘去,一脸困惑,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再说话,便忍不住开口道:
华非以石夷神语回应道,又转向杨师泥,
杨师泥连忙道。漆矾听得云里雾里,直接问道:
华非回答道,说话间与杨师泥对视一眼,见杨师泥没有阻止的意思,便又继续道,
杨师泥苦笑着接口道,随后便站了起来,后退一步,冲着华非行了一个古怪而又端庄的礼,
华非不以为然地说着,随意一抬手,一阵轻风从杨师泥身旁掠过,将他的身体温和托了起来。杨师泥直起身子,冲着华非又是一个无奈地笑,
华非说着,端起茶杯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目光一转,却是不由想起了当年被杨师泥和他同伴悄悄带回万物学院的时刻。
杨师泥当时研究造人的法术已经初见成效,费尽心机给他捏了个牢固的躯壳出来,又小心将魂魄取出,洗净装入,一切痛苦的记忆便在那魂魄与全新躯壳相融的一瞬间裂成碎片,深深沉入地壳的最底层,再不露一点端倪。杨师泥又为他伪造了童年的记忆和来历,利用自己的权限和手段将他安插进了万物学院的初中部,从此这个世界上再没了那个狼狈半生、活似笑话的堕落石夷神,只有一个血统稀薄、没啥大用的庸庸半妖,跟个小鸟似地在万物学院这间宽敞的牢笼里扑腾,飞上飞下,欢快得很。
现在想来,反倒是作为华非时的那段记忆,要更为遥远与缥缈些。华非想起杨师泥曾问自己,如果可以给自己选择血统,他希望自己能是个什么模样,自己当时只是反问,这个世界里有什么种族是可以死后重生,且重生得干干净净,不带一点过往尘埃的?
杨师泥当时想了好久,才不太确定地回了个凤凰;自己就愉快地一点头,特别干脆地就拿了主意——好,那我就当凤凰。你想办法把我变成那个吧。
华非至今记得杨师泥在听到这句话后那副仿佛被塞了一嘴榴莲壳般的表情。
只可惜杨师泥水平有限,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将自己捏成个凤凰,只好在后来的血统鉴定中拼命补救,仗着万物学院没人见过活的凤凰,一口咬死了华非的凤凰血统。也是华非的血统比例实在太低,低到万物学院没人愿意较真,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定下来了,那依旧盘旋在体内的淡淡的石夷气息,就这么被冠以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
华非也就定着这么个混来的凤凰名头,在万物学院快快乐乐地混了十多年,丝毫不知这个名头的假,更不知自己人生的假。
直到某年某月某日,他做了个至今依然记不真切的怪梦;又是某年某月某日,他发现自己深陷进了一个没有尽头的时间循环,唯一能找到的破绽,就是那个穿着浅色卫衣,看上去凶巴巴的高个男人。
现在想来,也许一直陷在那样的循环里,对自己来说,才比较好也说不定呢?
华非因为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而低头轻轻笑了起来,然而很快,便又敛去了唇边的笑容。他再次抬头看向杨师泥,这次的神情,却是超出以往的认真。
将面前的茶杯往前推了一推,华非两手撑在桌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杨师泥:
第148章 风起(1)
与此同时,冥界共存区,一个露天的台阶上。
竺颜坐在付厉的身后,望着付厉自顾自地拿着啤酒罐顿顿顿顿顿,嘴角抽搐,神情纠结,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自己的手里还拿着一罐啤酒,拉环都还没开,而付厉已然喝出了一条长龙,绿油油的空啤酒罐自他身旁一字排开,宛如列阵,竺颜拍了拍自己光秃秃的脑门,嘴唇张开又合上,想想实在不知道该说啥,索性就去数付厉旁边的啤酒罐,从一一直数到九,眼看还有三个就数完了,付厉刚巧又喝空一个酒罐子,随手一抛,罐子稳稳落地,恰巧落在队伍的末尾,竺颜微微一怔,在心里默默念道,十三。
再看付厉,已经从一旁的塑料袋里拿出了第十四罐啤酒,“擦”地拉开拉环,又开始对着罐口顿顿顿顿顿了。
竺颜看看塑料袋里所剩无几的啤酒,又看看自己手里一罐还没开过的,叹了口气,默默地将手里那罐又放回了袋子里,转头再看看顿顿个没完的付厉,又叹口气,虽然知道没什么用,但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行了你,别喝了。喝死了怎么办。”
“喝死了他会来参加我的葬礼吗?”付厉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
“嗯?”竺颜闻言一愣,不太确定地回了一句,“应该会吧。”
“那就喝死好了。”付厉不假思索地说道,扬起脖子,又继续顿顿顿顿顿。
竺颜看他顿顿顿看得心惊胆战,见劝也劝不住,索性直接上手将啤酒罐夺了下来,耐着性子问道:“你究竟怎么了?”
付厉看他一眼,转头从旁边的塑料袋里又拿出一罐。
竺颜啪地又给他夺了,继续问道:“你大半夜的把我拖出来陪你买酒喝酒,总得给我个理由吧?不然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吧?嗯?”
付厉这回连看都不看他了,直接扭脸就去掏塑料袋里的啤酒。竺颜干脆抢在他前面,一次性地整个塑料袋都提走了,胳膊一伸往后一扔,继续问付厉:“那个华非呢?今天他怎么没有和你在一起?我打电话叫他来接你行不行?”
他不提华非还好,他一提,付厉的脸整个儿就沉了。只见付厉紧咬着腮肉,仿佛在忍耐什么一般,又见他歪了歪头,流露出一副思考般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小声地迟疑道:“……分手……”
“什么?”竺颜的耳朵动了一动,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
“我说,我被分手了。”付厉不情不愿地又重复了一遍,“华非不要我了……用你们的话讲,这就是‘分手’,没错了吧。”
不是,怎么好端端的,又分手了?竺颜一头雾水,今天白天离开的时候不还是抱着走的吗?
“他讨厌我。”付厉蔫蔫地说道,“因为我是他讨厌的人。”
竺颜:“……”
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发展到那一步的。但单从这个逻辑上来说,似乎也什么毛病?
而且他真的很不忍心告诉付厉,像他这种的,他们这边一般都不叫“分手”,叫“被甩”……
“所以你就跑来喝酒?”竺颜回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扔掉的塑料袋,“你也是很厉害了,这样都喝不醉。”
“醉是什么?”付厉抿了抿唇,伸手戳翻了自己旁边的一个啤酒罐子,看着它沿着台阶一路咕噜噜地滚下,“我看电视里的人,他们不开心的时候都会喝。我喝了很多,但我并没有变得开心。”
“既然不开心就别喝了。”竺颜叹了口气,又拍了拍付厉的肩膀,“那你又是怎么想到来找我的?”他俩应该还没好到能一起喝酒聊失恋的地步吧?虽然他确实曾主动和付厉聊过自己的失恋经历没错,但这意义好像还是不太一样吧?
付厉很诚实地回头看他:“华非说,你是专门收容流浪者的。”
……所以你其实是过来求收留的?
终于理清了付厉逻辑的竺颜一头黑线,顺手摸了把自己的光脑壳,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行吧,既然是来求收留的,那今晚就先住我这儿吧。你介意睡欧乐那间房吗?正好那边今天空下来……”
他边说边往下走了一步,付厉却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前方。竺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除却一片沉沉的夜色与零星灯光,什么都没有看到。
“喂。光头先生。”付厉突然开口,叫了一下竺颜,“你之前说,我对华非,不是爱,是吗?”
竺颜回头看他一眼,呼出口气,颇为无奈地按了按额头:“话也不是这么说……我只是觉得,你的情况和我的十分相似,就出言提醒一下罢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因为感觉。”竺颜叹道,“有些感觉,是说不清楚的。但它出现时,你自然而然就会有所感应,有所感悟。”
“说不清楚的感觉。”付厉若有所思地点头,突然回头看他,“那在你看来,喜欢和爱,也是说不清楚的感觉吗?”
“这个,算是吧。”竺颜蹙了蹙眉,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又听付厉道:“既然爱也是说不清楚的,那你为什么就能判断,我对华非的感情不是爱呢?”
他转过头去,继续望着面前沉沉的夜色,语气渐渐低了下去:“你也好,华非也好,凭什么就认为不是了呢?”
竺颜闻言默然,沉思片刻后问道:“那你认为是吗?”
“我不清楚。”付厉老实回答道,“我只知道,在看到华非的时候,这里就已经不对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迟疑地抬手抚上,然而忽又想起那枚被华非所厌弃的戒指就藏在这里,便又赶紧拿了下来,思索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就好像有人往里面放了一只小虫子,从最里面开始,一点点地把这里咬空,就像啃苹果一样。本来也没感觉有什么的,就是有时候会感觉痒痒、麻麻的,有时会有一点难过,可是慢慢的,感觉就越来越不对劲,直到某一天,等虫子把这里全部啃完了,才发现这个位置已经全部都空了。空荡荡的,像是个大洞,想要被填满,想要他来填满。想他好好的,想看到他好好的,想他和我好好的,这样的感觉,真的不能算是爱吗?如果这样不算的话,那到底要怎么样才算?你们每个人都和我说不是,又没有人愿意给我正确的答案,你们这里的人,为什么都这么令人讨厌?”
竺颜斜睨着他,陷入了沉默。过了片时,他摸着光脑壳再度张口:“所以你的意思,是开始讨厌华非了是吗?”
“当然不是。”付厉想也不想便一口否认。竺颜“哦”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你这句话答得倒是很快。”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付厉拧起了眉头,肯定道,“我不会讨厌华非的。”
“这种感觉,就很确定了,不是吗?”竺颜转过头来,注视着付厉的眼睛。付厉不解地回望,望进他深邃的双眼,隐隐觉得自己像是明白了什么,却又说不清楚,还没等他理出个头绪,便又听竺颜道:“之前对你说的话,只是个过来人的提醒,如果因此而造成了你的困惑,那我愿意为此而道歉。但如果你非要我给你个什么精准的答案或者判定条件,那我真的是没有。我能给你的,还是那句话,有些感觉,是说不清楚的。但它出现时,你自然而然就会有所感应,有所感悟。”
“有感应、有感悟。”付厉喃喃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垂下头去,只觉心中似有什么正在翻涌,像是清波荡漾着月华,又像是海水冲刷着堤坝。
“我觉得我是喜欢他的。”片刻之后,他这么说道,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双拳都不自觉地握紧,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肯定什么、证明什么一般,“我觉得……我是爱他的。我就是爱他的。”
“既然你愿意这么称呼这种感觉,那它就是了。”竺颜点了点头,“这是你的感觉,本来就该是由你来命名的。”只要你不会后悔就好。
付厉眨了眨眼,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竺颜好奇地看着他:“怎么,想通了?终于愿意和我回去睡觉了?”
“不,先不。”付厉摇了摇头,咬了咬唇,眼里露出一丝纠结,很快却又覆上了一层坚定,“我还是回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