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凌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仿佛化成一尊冰冷僵硬的石像。
一缕青烟从他肩头飘落,化成黑猫司阙,踏着月色走到那抚琴的人脚旁,歪了身子撒娇一样蹭了过去。
琴声顿歇,安迟垂下头去看讨好着他的大猫,轻笑一下伸出了手臂。
大猫立刻轻轻跃起,跳到他的膝头,喵呜低叫,似在倾诉衷肠。
安迟抚摸着它的头颈身子,似有感知,缓缓转回了头……
唐凌大半个人生都过得很辛苦。
小的时候过得很不好,饭都吃不饱,因为负责照顾他的太监宫女会吃掉属于他的那一份餐食。
他还会经常挨打,都是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
再大一些,他终于学会了反抗,学会了强硬。
疯癫若狂的凶狠模样吓坏了那些欺负他的太监宫女。
他们依然不把他当成一个皇子一样毕恭毕敬地对待,但起码,他们不敢再打他骂他,甚至让他挨饿。
能吃饱了,能穿暖了。
可唐凌越长大,越觉得人生寂寞。
岁月悠悠,天地辽阔,却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当寂寞变成习惯,即使有机会走出牢笼,他也不知道去哪里寻找自由和陪伴。
所以,就算后来出了宫,他仍然每天把自己关在那座破旧的怀王府里,与世隔绝。
直到那一天,高墙的那一边传来了附和他的琴音。
闻清弦而知雅音。
那人的琴音悠扬,带着些初相识的快乐,在如水的月色中不问他意愿地叩开他的心房。
是的,是快乐。
怀王唐凌,第一次品尝到了快乐。
在漂浮在虚空,不可触摸的音律中。
那种快乐并不热烈,柔柔缓缓的,陪伴他许多个日日夜夜。
直到那一天。
那天是他的生辰。
许多人的生辰都会过得很快乐。
但这些人里面并不包括唐凌。
每年的生辰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脸上的胎记不止让他丑陋到人见人厌,更会在每年他生辰的这天作怪,让他痛苦不堪。
他很疼,浑身都疼,尤其附着着乌黑胎记的脑袋,更是像住了无数只恶鬼一样,平时潜伏着,一到这天就会跑出来,在他的脑子里哭喊、尖叫、怒骂,甚至是撕咬、乱冲乱撞。
他又怕又痛,恨不得把脑袋撞碎,把里面作怪的恶魔揪出来狠狠地踏在脚下。
可是他不能,再痛苦,他都不想那样死去。
尤其是今年,他找到了快乐的事情,他感受到了陪伴。
很痛很痛,他苦苦忍耐了一整天,在月上柳梢头的时候,终于听到了琴鸣声。
如普渡时间的天籁之音,穿过他的耳膜皮肤,进入脑海心田。
神奇地让他觉得这折磨人的痛苦,一下子变得不是那么难以忍耐。
他不需要再不停地撞墙或者把头埋进刺骨的冰水中。
只听着这琴音,就可以度过最黑暗的那一段路。
只是很可惜,他没有力气再吹响短笛,回应那一份弥足珍贵的快乐了。
而因为他的没有回应,一首曲子还没有弹完,那琴音便也停歇了下来。
唐凌有些失落,如果可能,他希望那琴音永远不要停下来。
但他也知道他不能那般贪心。
贪心不足,是会遭到报应的。
这是他无意中听一个老宫女说过的一句话。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从来不敢贪心。
可是今夜他不像从前那样懂得分寸。
他很疼,很脆弱,渴求得到更多。
不知是不是他的贪心渴望产生了魔力。
在带着诅咒的胎记发作最为凶狠,最难熬的子夜十分,唐凌的愿望成真了。
那人身披着连帽的斗篷,踏着月色而来,手中提着一盏小巧精致的莲花灯,灯光晕黄,圣洁如佛光。
那人走到他身边,伏低身子查看他脸上的印记。
细细地查看了半天,最后那人放下手里的莲花灯,从怀里掏出了小小的一只锦囊,翻啊翻的翻了好半晌,从里面拿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随后见他不知如何操纵,那团黑东西越长越大,有了轮廓形状,好似一只猫的模样。
那人咬了自己的手指,将血喂进黑猫的嘴里,然后挥了挥手。
黑猫听从指挥,当头朝着唐凌的脑袋扑了过去。
像是伤口被猛地撒上了一把盐,剧烈而又沸腾地痛感让唐凌将死的鱼一样抽搐挣扎,几近昏迷。
朦朦胧胧中,他仿佛听到胎记诅咒里无数恶鬼在尖叫挣扎,还夹杂着大猫吞噬恶鬼发出的咀嚼声。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次有了清醒意识的时候,费力睁开眼睛,就只看到那身披斗篷的人,提着莲花灯离去的背影。
“啊……”他费力地发出声响,企图挽留。
那人果然停住了脚步。
慢慢转过了头……
旧日记忆与今日情形重叠在了一起。
唐凌失神失声失去反应的能力。
半转着身子的安迟对他展颜轻笑,又抬头去看天边的明月,对唐凌说道:“今夜月色很美,不知王爷的笛子可还在?”
他等了半天,唐凌却仍是不动不答。
安迟也不见怪,只平静地收回目光,低头去逗弄司阙,另一手搭在瑶琴上,随意的抚着弦。
一阵轻风吹过,安迟半转的身子正是迎风的方向,立刻便被灌地轻咳起来。
他刚咳不过两声,一道人影很快过来,为他挡住了迎面而来风。
可惜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效果,安迟的轻咳一开始仿佛就停不下来。
唐凌僵硬地弯下腰,伸出长臂,一只大手在安迟背上轻轻拍动。
等了好半天,咳声才渐渐平息,安迟微喘着气,手下放脱了被他咳嗽时不自觉用力掐着的大猫司阙。
“可对不住了,你没事吧?”他问。
“喵呜~”司阙轻叫,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还用长尾巴去缠安迟的手腕。
安迟便也亲密地继续摸它一身软毛。
谁知没摸两下,手掌却被跟前站着为他挡风的唐凌拾在了手中,仔细翻看。
“怎么弄得?”摄政王开口问他,语气倒是没那么又冷又凶了。
说着他还把安迟的另一只手也抓起来。
两只白皙修长的手上,多了许多条暗红色的划痕。
安迟刚刚咳过的嗓音有些沙哑,更显虚弱,答道:“没什么,很想过来看看,就试着翻了翻墙。”
唐凌眉头紧皱,握着安迟的手不自觉更加用力。
“并没有成功。”安迟感觉到那股力道,忙又补充:“是阿恪偷偷摸进王府找我看见了,然后把我送过来的。”
“喵呜!”司阙感受到唐凌周身不自觉发出的阴寒之气,发出抗议的叫声。
安迟将一只手抽回来,安抚地揉了揉司阙的小耳朵。
司阙立刻迷上眼睛,一副万分享受的表情。
唐凌依旧握着安迟的手,看着面前一人一猫,好似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开口问道:“司阙……是你那时随口起的名字,还是……以前早就想好了的?”
安迟知道,他说的“那时”,是怀王唐凌第一次以安瑾座下副指挥使的身份,光明正大出现在安家的那次。
他肩头的猫儿毫无预兆地现出形来,跳到一旁坐着的安迟身边撒娇。
在场的人惊讶之余都发出会心的笑意。
还有那熟悉安迟地直接说:“安大人恐怕是什么大仙转世吧!什么狗啊猫啊鸟啊雀儿的,看见安大人就亲切得不得了。”
旁边还有人附和:“谁说不是?上次围猎捉住一头野狐狸,安大人路过笼子的时候那狐狸还冲着他哀鸣求救呢!”
安迟逗着怀王的黑猫但笑不语。
又有人问这只黑猫的名字,唐凌一脸茫然,这只猫平日里只老老实实像刺青一样呆在自己肩膀上,偶尔也会跑出来溜溜达达,但却从不会这样子对他撒娇讨抱,自然也没有什么名字了。
别人见了怀王的样子,便对他建议道:“安大人倒是很会取名字,别说是谁家的孩儿,就连猫儿狗儿的名字他都能取得别致动听。怀王殿下,不如您也让安大人帮您这只魂猫取个名字来听。”
唐凌去看安迟,表示没有意见。
安迟当时有些调皮地对他眨了眨眼,张口就说道:“这只大猫,它叫司阙。”
当时只以为他随意取的,如今想来……
安迟听见他问,便坦诚回答道:“自然是一早就取好的。我以封魂术养出这只魂猫,本也只是觉得有趣,倒是想不到后来会便宜了王爷。”
唐凌只觉胸口巨震,像是被大石头重重地敲击了似得。
他握着安迟的手更加用力,一双眼睛涨得好难过。
安迟的琴声,安迟的背影,安迟以血养出来的魂猫……
他从前是有多么眼瞎心盲,竟是半点儿都没有察觉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得早。
@柠檬小宝贝
(^_^)Y
第21章 第二个替身:我不是我姐
安迟在安府后院的高楼上吹了风,回到摄政王府便发起烧来。
摄政王着人去宫里把御医们全都请了过来。
但人多并不一定力量大。
所有的太医轮番瞧过安迟的情况,又围成一团讨论了许久,最后也只开出了一张小心翼翼,而且还是普通之极的散寒药方来。
唐凌几乎要忍不住把这一群废物全都关进大牢里打个半死。
摄政王黑漆漆的脸庞让太医们求生欲深重。
其中一个机灵的就忙站出来转移目标。
“启禀王爷,微臣有话要说。”
唐凌冷冷地斜觑他一眼,意思很明确:说的话能对安迟身体康健有帮助也就罢了,说的要是没用,那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
那太医梗着不够硬的脖子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臣记得当年给安大人瞧过一回病。安大人那时的身体虽然也弱,但是并没有弱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臣听闻安大人在前年冬天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从那以后身体状况才每况愈下,虚弱不堪。凡事有因果,微臣斗胆请求王爷着人查找当年安大人生病的记录卷宗,或许还可找出让安大人恢复如初的法子也说不准。”
“你说什么?”摄政王像是没听懂这位太医的话一般,阴沉的脸上有些茫然。
自从怀王从西陵救驾有功,被老皇帝特赦召回,到如今一路掌权成为人上之人的摄政王,此王爷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老实好欺负的王爷。
他喜怒无常,有时候还会杀人不眨眼。
就好比对待这安大人,之前还听说将人关进了大牢,随时都要问罪的样子。
这时候怎么突然又费心尽力地关心起他的身体来了?
这位太医摸不透摄政王的心思,一双腿却已经忍不住打颤:“臣、臣臣、臣说,安、安大人他生过一场大病……”
“什么时候?”摄政王一把捏住太医的肩膀,手指力道重到几乎要在那肩膀上捏出几个窟窿,语气带上了凛冽的寒意。
太医快要被吓尿,哆哆嗦嗦道:“前、前年冬天……”
摄政王猛然松开了手,呆愣片刻之后拔腿而起,往厅堂后的内室走去。
那位太医感觉死里逃生,整个人瘫软在地。
“你傻了不成?”旁边有同僚对他斥骂:“前年冬天那不正是怀王犯事被先皇贬去守西陵的时候吗?你瞎说什么不好,偏偏提这个。你要是活得不耐烦就自己去找死,可别连累了我们。”
那太医这才恍悟,也悔地抽起自己嘴巴来。
前年的冬天天气分外寒冷。
但唐凌却很开心,因为他在军中表现越来越好,好到远在宫中的老皇帝都对他刮目相看。
可他在乎的并不是老皇帝对他的那一点点廉价的欣赏。
让他开心的是,与安瑾的距离越来越近。
虽然安大统领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模样,晚上也很少再去后院楼台抚琴。
但唐凌心里记得琴音的每一个乐符,也记得那穿着斗篷踏月而来的身影和最后的一个回眸。
而且他还发现那个斗篷安瑾特别喜欢,经常都会穿在身上。
唐凌每次看到安瑾那一袭斗篷,都会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太子殿下总跟他过不去。
这个太子是老皇帝的皇孙,也就是先皇太子的儿子,平景王唐恪一母同胞的兄长。
老皇帝最喜欢的儿子是先皇太子,最喜欢的孙儿自然也就是儿子的儿子。于是便在儿子死后立了孙子做太子。
这原本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只是这太子的为人实在不好,嚣张跋扈,乖戾不好相处。
他连对待自己的亲弟弟唐恪都十分刻薄凶恶,吓得傻子唐恪远远地见到太子撒腿就溜,从来不敢正面相对。
如此恶劣的太子,只对两个人好。
一个是老皇帝爷爷,另一个,则是安瑾。
安家从前就是坚定的太子一党,先皇太子死后,他们自然将这份忠心放在小太子身上。
尤其是安瑾。
听说她当年被恩准进入太学堂读书习武,算是太子的伴读。
两人关系一度很好。
只是太子早有太子妃,安瑾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委身做妾的女人。因此,表面上来看,太子与安大统领,怎么都只是君臣之交罢了。
太子时常就要去军中或者安家找安统领议事玩耍。
开始他看见唐凌的时候还不怎么在意,后来却越看越碍眼。
恶劣的太子对付不喜欢的人手段向来粗暴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