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山扣只是静静地听,替廖天瑞向被伤害的居道歉:“对不起。乖孩子。瑞瑞说话是难听。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想我聪明一点。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想我好。哎!他要是像小霍霍一样说话,我就更喜欢他了。哎不对。小霍霍我还是搞不懂喜欢。瑞哥哥说话真的好讨厌。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可是我……”
“慢慢来吧。没让你今天就搞懂,也没让你今天还要喜欢瑞瑞。”
“嗯。”居抹掉眼角变凉的泪水。晃荡着脚丫子嘟起嘴:“我今天不喜欢瑞哥哥。因为他骂我。”
“他骂你这个行为是错的。可他骂你的话是对的。你要记住我们今天跟你说过的话。”
“嗯。”居数着手指,记下今天的功课。“不可以跟陌生人随便说话,不可以跟陌生人走,不可以被陌生人碰小内内里面,”
霍山扣像是想起了什么,在旁边补充:“居,不仅仅是陌生人。小内内里面,没经过你的同意,任何人都不可以碰。”
“爸爸呢?”
“要你同意。”
“妈妈呢?”
“不可以。不想就拒绝。跑开去。”
“那瑞哥哥也不可以咯?
”“那弟弟也不可以咯?你也不可以咯?派森也不可以咯?”
派森是霍山扣养的中华田园犬。毛特别软,狗特别聪明,也特别喜欢居。每次带过来都会第一时间扑倒居这里嗅嗅那里亲亲。
霍山扣明显为难了。
旭知道大人的思维跟不上小孩子。当时问出这样的话,他也不明白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
居又问:“那谁可以?”
答案是你喜欢的那个人。
“那什么是喜欢?”
霍山扣没有回答他,只是说:“等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你也就知道那个人是谁了。不着急。小居居才十岁。人类最长可以活一百二十年呢。”
“一百二十岁!哇(⊙o⊙)哇!”
到此,困扰居好久好久的苦闷荡然无存。实际上也就是三天之内的事情。是他钻刘角尖困死了自己。现在,霍山扣伸手拉了他一把。他得救了。劫后余生的他高兴得在石凳上来回晃荡。怎么也坐不住。
“小霍霍,听你说话我好开心。我知道自己错哪儿了。我照着去改那就一定是对的。小霍霍你真好,我要谢谢你。等你跟瑞哥哥结婚生小孩,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我要去你婚礼上当花童。嗯。爸爸说去人家婚礼要随份子钱的。这样,我把樱木花道的手办送你。”
“你还什么都不懂呢。小孩子。”
确实是小孩子。从前他等到生无可恋,那份子钱依然没有随出去。
他们之间,有着旁人无法参透的隔阂。那是一条比黑白两道更深的鸿沟。霍山扣是对的。错的是廖天瑞。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旭的想法都没有改变过。有生之年遇到小霍霍,是居最幸运的事。也会是子居最幸运的事。
庭院里,木兰大树掩盖了旭的身影。两人围着石桌子正对面坐着。桌上是开了盖的保鲜盒。
霍山扣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送到子居嘴边。温吞的声线压抑着愤怒:“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跟小旭一样只吃菜不吃肉。”
子居后背肌肉绷紧,不敢动。
旭皱起了眉头。这是怎么回事儿?难道事情改变了?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是怎样的改变?
旭踮起脚,试图把脑袋抬高过遮眼的灌木丛。
霍山扣似乎料到子居的反应。筷子放得更近。戳到了子居紧抿着的唇。他森森地笑:“呵呵,怎么了?肉都不敢吃了?”
居记忆中的霍山扣声音总是如同五十度温开水一样舒适。他这样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可怕神情,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旭简直不敢相信这冷嘲热讽咄咄逼人的跟抱着他后背轻轻拍打安慰他的霍山扣是同一个人。
子居强硬地扭转头。肉块在他脸上划出一道油光。仿佛被廖天瑞的弯刀扫过出血。他在逃避。
霍山扣不让他逃。筷子拍打在石桌子上,发出好大一声。
霍山扣强忍着怒火尽可能把事情说清楚:“宁先生让我查一下旭是怎么逃出家门,又是怎样不慎落水的。对症下药,以绝后患。我黑进去调出了中心公园的监控视频。你猜我看到什么?”
子居额头上滚下来一颗豆大的汗珠。眼神漂移不定。他在猜对方知道多少,是真的知道还是在诱他自己说出真相。
“我看到了你。”
子居知道瞒不住了。眼睛闭上,不敢去看。
旭站起来,把大木兰的花枝拢作一堆挡住自己,探出身子去看。浓烈的花香熏得他眼睛生痛。
他看见子居再睁开的眼神完全不一样了。做坏事被发现的惊慌消失了。有游走不定想逃离,有狠辣、不知悔改。他无惧地转过身去。直视霍山扣双眼。干干脆脆公开自己的罪过。“是。我把他杀了。是他先动手,我只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无赖,不认罪,哪怕明知道自己是错的。
保鲜盒被掀翻在地。一个人站起来,另一个毫不示弱与他对视。
听到这里旭终于想起来那本该被忘记的谎言。
第14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因为霍山扣太温柔。他同情弱者,安慰弱者。所以在被侵犯过程中因为快乐已经过去疼痛开始了,那个混蛋还在继续。居挣扎,哭闹,爬走。那个混蛋还是不肯停止。
“都说不要咯!”
除了力气大一无是处的居第一次,踢死人。
是那个混蛋不对。
居明明已经拒绝了,他还想继续。
小霍霍,是你教我的,不要就拒绝。
他很好地拒绝了。
他没有错。
“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旭从暗处走出来,站在子居那边。“哥哥你放心,我问过爷爷,未成年杀人不犯法。他家人要是敢来告你,我就让爷爷把他们家斩草除根,免得留下一个人冤冤相报何时了。”
斩草除根,是他们日升会能存活至今的杀手锏。把残忍封为真理。从爷爷那一代开始的错误如同纹身烙印在后辈的血液里。
霍山扣简直不敢记起与他朝夕相对的一家都是这样的人。他把双手抓紧,努力压抑自己的愤怒。情绪战胜了理智。青筋暴起的他像一头被气怒的狮子。甩开头上落下的木兰花瓣,一个头槌狠砸在石桌子上。
吓得子居抱紧了旭。
霍山扣满面鲜血,冲着他们也是冲着美国那遥远的源头哭诉。“错了就是错了。所谓斩草除根不过是掩饰错误的做法。是一错再错。”
为什么他的学生会变成这样。他不明白。哭泣的人是霍山扣。
“小树林太黑。监控看不清楚。”
所以这一切,果然是猜的。霍山扣凭借他过人的缜密思维,抓住蛛丝马迹进行了大胆的猜想。并且步步为营。成功从惊慌失措的当事人口中抓住真相。那真相,他宁愿从不知道。
霍山扣不住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不逃走?黑白只有一线,明知道无法回头为什么要过线?
两兄弟握紧彼此双手。在黑暗中与灯光照射下的霍山扣对峙。
旭义无反顾地上前一步。“那又怎样?还能怎样?开弓没有回头箭。人已经死了!我也不想继续错下去。但是已经开始了。不继续下去坐牢的是我们啊!”
被拉住往前的子居慌了。“我不要坐牢。”
“只有一个办法。毁尸灭迹。尸体在哪里?还在东边小树林?”
子居支支吾吾,“我,不是,那个,”
“在哪里?”旭抓住他的手,眼神凶狠,没有一点悔过。
从前杀的人够多了。他的心早已经麻木。本来以为重来一次他可以担负一切让子居避开善与恶的抉择。天意弄人。始终避不开。既然避无可避,那他满心就只剩下一个问题:怎样彻底抹杀自己罪恶的痕迹。
他试着劝说幼年的子居:“哥哥,留着尸体后患无穷。我们不狠,就是别人对我们狠。凭什么我们要受人欺负?我们只是正当自卫!”
当一个人的行动是错的。他不会去思考错在哪里。他会想方设法为错误正名。因为错误已经无法改变,那只好改变自己的认知。
“够了!我不说话不代表我认同你们的价值观!”
霍山扣第二次爆发了。双眼像是要冒出火来。长期骑自车车往返锻炼出来的肌肉加上成年人本身体格上的压迫感不是假的。
旭想起皮皮阿姨说过霍不是他们这条路上的人,但是他有自己的原则,而且对自己原则的维护有一种谜一样的固执。
就好像他明知道自己会受伤还是本着爱护家人的名义挣开霍秋水挽留的手,一个人冒着无依无靠的风险头也不回地走进无边的黑暗中。
即使债务早已还清,他依然把自己从家族里放逐出来。现在,甚至以后都不会再与家族的任何一个人相见,不会违背自己不拖累家族的原则。
旭忽然想起成二说过的话,“道不同不相为谋。抱歉。我不说了。哥哥我们回去吧。”
霍山扣艰难起身,“慢着。天黑不安全。我跟着你们后面走。”
他依然记得自己是成年人,他认为自己有义务爱护小辈。无论一分钟前发生了怎样的不愉快。
“也就上下楼梯这点儿路。”
“我护着的是无辜的路人。不是你们。”
“随便你。”
霍山扣押解犯人一般把两个孩子亲自送上二楼。
在那宝塔大红门前,旭抓紧哥哥的手,转头说出了前世未能说出口的那一句:“小霍霍,我们就这样。我们日升会的都这样。你的瑞瑞也是我们日升会的。你要是接受不了这样,你就早点儿放手吧。这么耗着没意思。”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关上门,房间里很黑。旭有点不安。尤其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
“我去开窗。”
露台的灯光照进来,一室通明。
露台栏杆上倚着一个人,眼睛盯着庭院的石桌子。身上落满一瓣一瓣的木兰花,可见根本没有离开过。他像是站久了没了知觉。连旭叫他都听不见。
“瑞哥哥!”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
他听到了多少?
旭用发夹撬开廖天瑞的房门。小心翼翼地接近露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
“瑞哥哥?”
廖天瑞一节节地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随后颓然如山崩。
楼下,宁正逮到机会跟下楼的霍山扣说起自己的安排。宁正翘起腿,喝过温婉递过来的茶慢悠悠地开口:“我问过小旭,你想一直,一直跟哥哥一起睡吗那家伙贼高兴说想。我又问了子居怎么想。那孩子起初不乐意,婉儿说你是哥哥得好好看着弟弟,他也就没话说了。
这样一来呢,我们家就空出来一间客房跟次卧室,客房不好说。次卧室住下还是比你那城中村舒坦些。再者说,我们家离瑞瑞上班的地方也近一些。
吃饭没关系。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好吧。我们俩都不会做饭。还有黄妈!好吧没你做的好吃。
好吧我承认。当初设计这房子就预留了瑞瑞的房间。哪知道他会因为恨我把他送他出国现在闹别扭不肯回来?
再者说,你也可以常来看看。毕竟你也是小旭的家庭教师嘛!
你跟瑞瑞,说一说这事儿。家是你的,你说不让住他还能赖着不走吗?”
这是要廖天瑞搬回来宁家住。
霍山扣戴上眼睛,整理好扯乱的白体恤,拿下沾上的木兰花扔掉,丝毫没有留恋:“好。那我今晚回去把瑞瑞的东西收拾收拾。明早送过来。”
“今晚?”看看窗外一轮明月,温婉以为他气急了胡说。“你不是要留下来做安保系统吗?”
“提前做完了。正好回去。宁先生,院长,再见。”连茶都没喝。脚步匆匆就去推他那破旧的自行车。
温婉宁正对视一眼,心道还是太着急吓到他了。
他走得快。温婉鞋子都没穿就追出玄关。
“不着急啊,都这么晚了。你就住一晚再走吧。”
“不了。现在就走。”
温婉一把拉住他的车。为难地说:“哎呦霍!你看你这还骑自行车。大马路上太不安全了。再说,这么晚了。你干嘛那么着急回去?”
“我,派森它今天还没吃饭。我实在放心不下。院长放心,我烂命一条,身上又没钱,谁会为难我”
这是铁了心要走。本来事情都按他们计划走得好好的。把霍山扣逼到这地步他们忽然又有点过意不去。
“这,你到家记得给我打个电话。不不不。视频。我要看着你好好的。”
这毕竟是在他最困难时候扶持他到现在的一家人啊!一个个都是恩人啊!霍山扣红了眼眶。善恶的执着在温情前面溃不成军。原则与情感的矛盾在他心里打架。他哭得像个孩子,委屈得抱紧温婉。
“院长。谢谢你。”
临出门的时候他不忍地叫醒了早睡的甄叔。甄叔一脚踹开军用棉被。心想这谁呢,大半夜不睡觉来别人家。开了灯看清楚发现是霍山扣。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哎霍老师,您不是今晚留宿吗?”
“不。我回去。”
“为什么呀?还是住一晚吧。您家附近那乱的。”
外来务工人员众多,安居岛容纳不下。有些人就在工厂附近买了房子,间开豆腐大小的地方作为套间租出去。因为租金便宜,有人肯租。很快就围绕各大工厂衍生出了城中村这种产物。
人流物杂,乱拉乱建还是小事。像布莱汉堂、和胜和这些大大小小的帮会,组里总有一些功不成名不就的青头崽子没钱买房子就住这里。穷凶极恶的赌徒杀人凶手通缉犯也混杂其中。
谁也不愿意去管这没有利益收成的闲事。因此安居岛常说东边有田局长,西边有日升会镇压四方,只有这小小的城中村,是个三不管。真正意义上的犯罪盲点。是那种过了晚上七点不敢踏出家门一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