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1:自己作的死,跪着也要作完。
独孤启见他没有反应,试探地问道:“你不同意?”
“可以。”人活在世,不争馒头争口气,陶慕嘉决不认输。
独孤启笑了,“多谢。”
陶慕嘉看向他,不解问道:“为何总向我道谢?我岂不是你的仇人?”
独孤启收敛了笑容,“纵是仇人,做的事也未必不值一谢。”
“说的在理,一同用膳吧。”陶慕嘉起身把下人叫上来布菜,顺便给独孤启加了几层垫子,让他趴得舒服些。
一顿饭吃得和谐而沉默,午睡过后陶慕嘉叫下人去通知下面学堂的老师,把独孤启从名单上划去。
鉴于自己实在没什么真才实学,陶慕嘉把滕罗的藏书全堆在了独孤启身边,让他先看,自己也从头开始自学。
阳光围着天阁转了半圈,阳光透过窗棂,照亮少量浮尘,在两人身上照出一片朦胧的黄色。
独孤启趴在陶慕嘉面前,左手边已经堆了三四本看完的书,原本能高过他头顶的书摞已经与他的头顶齐平,额前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黄色茸毛搭在鼻梁上,显得斯文秀气。
陶慕嘉放下书,看向一边的刻漏,他竟然安安稳稳地学了将近四个小时,真是不可思议。
再看独孤启还在津津有味地啃书本,陶慕嘉扯扯嘴角,盯着独孤启那一小撮头发渐渐入神。
这么明显的目光,独孤启不注意都不行,他翻起眼皮,微微歪头回应陶慕嘉的眼神,见陶慕嘉没什么反应,出声唤他:“大人?”
陶慕嘉怔了一下,瞳孔聚焦回来,顺手拿笔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看书就行,看我做什么?”
“……”对于陶慕嘉的恶人先告状独孤启无话可说,低头继续看书。
陶慕嘉又看了他一会,这次不是发呆,他扣了扣桌面,让独孤启注意过来。
“白露祭典,司天阁全体都要虽陛下到逐鹿坛,场面宏大,该是百年之最。”
独孤启眨眨眼,“大人有什么吩咐?”
“那些贵族子弟就算第一次参加如此盛大的祭典,多多少少也经历过往年的祭典,可你到这三年,似乎都没有参加过祭典。”
一提起这个话题,独孤启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他微微低下头,“大人放心,我在伍国也经历过祭祀,不会给司天阁添麻烦。”
陶慕嘉又敲了一下头,严厉地皱起了眉:“说你麻烦了吗?少伸着脑袋接石头。祭祀前回世安宫看看你的母妃吧,也好为她祈福。”
独孤启有些诧异地抬头,只能看见陶慕嘉温和平静地低着头处理事务,他们谁都没有说多余的话,独孤启又盯着陶慕嘉看了半晌,好似发呆一般。
随后,他小声说道:“滕罗,你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坏。”
纤长浓密的睫毛轻扑了两下,陶慕嘉把写歪了的阅字默默划掉。
学堂里在准备放学,吵闹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而上面却好似全然没有被影响一样,保持着安静。
晚上陶慕嘉照样帮他上药,特制的金疮药实在好用,独孤启背上的伤已经全部结痂,也没有红肿的样子,大概再有两三天独孤启就可以自由走动站坐躺了。
但陶慕嘉还担心独孤启有没有被打得伤到骨头,上药的时候就按他的脊柱和腿骨,问他疼不疼。
独孤启说不疼。
陶慕嘉还是把敷的药膏留在了独孤启枕头边,嘱咐他疼就自己擦点,临走帮独孤启把烛火吹熄。
房间里一片黑暗,少量月光从窗外透进来,独孤启还睁着眼睛,他回忆着陶慕嘉下午和他说的话,不自觉弯了弯嘴角。
也许他们之间本就没有多深刻的仇恨。
一夜安定。
离白露祭祀的日子还有十天,独孤启这些日子都要跟在陶慕嘉身边,虽说陶慕嘉看起来冷漠严厉,但实际上对他处处关照,独孤启也不是白眼狼,这些也都看在眼里。
等独孤启伤好了之后,陶慕嘉就叫他跟着侍卫学打拳,明面上说着“怕你学得太快,出师太快”,暗地里独孤启也知道他是为了让自己多活动活动筋骨。
独孤启也就如他所愿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中天天跟着侍卫学武。
晚上陶慕嘉在鼎阁处理还没处理完的事务,他就默默在旁边磨墨,陶慕嘉问他是不是当书童当上瘾了,独孤启说是为了还他为自己上药的人情。
日子转眼就过了八天。
陶慕嘉让下人帮独孤启把包袱准备好,在众人还未下课时把独孤启送出了司天阁。
“皇宫里就不归我管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独孤启微微笑笑:“知道了,大人。”
第68章 明月见江山
皇宫里远不如司天阁热闹,廉查时不时疯癫,皇宫里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好在独孤启从偏门走,碰不到廉查。
世安宫这些日子比他走之前寥落了些,阮茗筝身体渐好,廉查也没再让宫女侍卫去世安宫守着,因此独孤启回来的时候,世安宫连个守门的都没有。
阮茗筝因为见不得风,常年呆在寝殿,独孤启放了包裹就去找她。
外面无人通传,他进去的时候阮茗筝正在小憩,手边放着还没做完的衣服。料子上好,看来是宫里新送来的。
独孤启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搬了个小凳坐在阮茗筝床头。
阮茗筝也不过三十岁,两鬓已经起了不少白发,独孤启伸手把那些白发别进黑发里,然而白发很快就掉出来。
他的眼角耷下来,手停在了阮茗筝耳边。
作为阮茗筝唯一的孩子,他很明白阮茗筝的苦衷,他还记得当廉国使官当众宣布为祸星的时候,他的父皇那难看的脸色,以及母妃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
曾经的阮茗筝贵为一宫之主,现在也不过是个低阶妃子,而他,再也不是父皇最疼爱的孩子。
说到底都是滕罗所说的什么天命,他本该恨的,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又觉得没有那么可恨。
枕头歪了一下,塞着红色绑带的瓶子掉了出来,独孤启一惊,手划过去接到那个瓶子,抬头正对上阮茗筝睁开的双眼。
“阿启回来了。”
独孤启站起来行礼,“是,母亲。”
阮茗筝撑着身体靠在床头,让独孤启坐在自己身侧。
“这些日子可还安好?滕……国师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都好,伤也好了,国师他对我挺好的,还亲自教我。”
虽这么说了,阮茗筝的眼里还是止不住担心。
“他要是故意折腾你,你记着跑就是了,不用担心娘,你就算跑了,他们也不能拿你怎样。”
独孤启听了忍不住笑:“娘你想多了,国师又不是无事可做,要真想故意折腾我,把我放在皇宫里不管就是了,何必大费周章。”
阮茗筝不赞同地看着他,摸着他的脑袋语重心长道:“这是你涉世未深,不知世道艰险,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你哪里分得清,你要记住,这世上只有娘会全心全意对你好,其他人对你好,总有想从你身上得到的东西。”
独孤启低头不敢与她对视。
阮茗筝看他这样笑容一下子收敛起来,拽着他的手把瓶子挪到跟前。
“后天就要祭祀了,这个东西,你回去的时候你带去,有机会加到滕罗的杯子里。”
独孤启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仔细一下顿时颤抖了一下,站起来退后两步,低头看看手上的瓶子,赶紧把瓶子塞回了阮茗筝手里。
“娘,你这是?”
阮茗筝的眼光透出一股令人胆颤的寒冷,“放心好了,不是什么立刻致死的药,你不会被怀疑的。”
她轻扇着眼睫,下下眼皮留下一片阴影。
“娘知道你心地单纯,但你要明白,有他在一天,我们就永远是别人眼中的祸星。”
“可是,就算现在杀了滕罗,也并没有任何用处,他死了,我们就永远回不去了。”独孤启缓慢地靠近她,在她身边跪坐下来,手握上她的手,慢慢收紧,很小声很小声地说着,“娘,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在这呆一天,你难受一天,我不会忘的,可是杀人不是办法,我……我下不去手。”
阮茗筝侧头看着他,那眼神就像刀子一般刺在独孤启身上,“你知道你现在就像什么吗?像那些相信刽子手还不自知的人,不见棺材不落泪。”
独孤启抿着唇,无法开口,阮茗筝或许说得对,滕罗明明是他的仇人,从三年前就是了,可是如今见到他,却没有那种很深刻的恨意,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正常,或许他是因为不像阮茗筝阅尽人事,所以不能理解阮茗筝所说的刻骨铭心的恨。
滕罗,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曾说他是祸星,现在又处处帮着他的,矛盾的人。
就如同阮茗筝所说,明明是和他无关的人,却莫名其妙地对他好,必有所图,他也明白,可他心甘情愿,他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没再说什么,拍了拍阮茗筝地手走了出去,他带着他的包裹,恍恍惚惚走在皇宫的青石板上,他越走越快,直直跑到宫门口,被侍卫拦下,他出示了国师的令牌才被放出去。
他浑浑噩噩地走在路上,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太阳将要落山,大街两边热闹的小贩陆陆续续地收摊,花楼的幌子挂了出来,在暗黄的天空下招展。
到底是个小孩子,有这个年纪都有的迷茫,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是面对自己的母亲,这些坚定通通会被敲碎。
他低着头曳着鞋,在铺着尘土的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人群从他身边经过,他也完全没有看见一般。
当最后一点余晖消失,独孤启坐在路边的牙子上,双手撑着脑袋,眼神空洞洞地望着前方。
由于祭祀,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开始宵禁,周围的小铺子关门的关门,收摊的收摊,路人稀稀疏疏地往家赶,禁卫军开始巡逻,催促没回家的人赶紧回家。
独孤启也被他们拎了起来,看他衣服是司天阁的,并没有为难他,只问他怎么在外面。
独孤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几个士兵就让他赶紧回去,要是宵禁被抓到了,是要挨板子的。
眼见着街上越发黑,独孤启把包裹往胳膊上拽拽,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
许是实在无处可去,面前渐渐出现一圈围着一圈的树,独孤启混沌的神经总算清醒了些,他走到司天阁来了。
司天阁里也静悄悄的,唯有房舍里有一排接着一排的烛光显出有人在。
也不知道滕罗现在在干嘛,独孤启默默地站在司天阁的门口,忍不住这样想到。
独孤启站了一会,只觉得腿都麻了,还是摇摇头准备回宫去。
他刚抬脚,身后就传来了疑惑的询问声。
“独孤启?”
这声音有些苍老,独孤启记得这是滕罗身边的仆从,他转过头去,看见一身褐衣的中年人打着灯笼照亮了门前一片地。
“尹伯,是我。”
“大人刚刚来巡查,听见声音就叫我出来看看,没想到真是你啊,大人不是叫你回去看看吗?你怎么回来了?”
“我……”
“行了行了,有什么话进来再说吧。”尹伯朝他招招手,把门替他打开了些。
独孤启看见那人青白色的背影正往鼎阁去,捏了捏流汗地手心,跟着尹伯进了司天阁。
方才在外面还十分紧张,进来之后反而放松下来,许是因为人多,所以不像在外面黑灯瞎火的地方那样害怕。
更或许是有人在鼎阁书房等他。
陶慕嘉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孩子突然就回来了,不过想想青春期的自己,也就那么些破事,要么就是和家里人吵架了,要么就是失恋了,要么就是贪玩,按照独孤启的个性,后两个显然不可能,那只能是第一个。
他搬了个板凳放在自己的桌案前,等着独孤启过来。
独孤启进来的时候稍显犹豫,他一进门看见那摆在书桌前的凳子,差点以为陶慕嘉要审问他,可他还是坐了下来,等着陶慕嘉发话。
“怎么回事,说说吧。”陶慕嘉双手交叉着端坐,一副霸总样。
“没什么。”
“没什么?那你怎么跑回来了?”
独孤启垂着眼皮不说话,陶慕嘉笑笑给他倒了杯水。
“我猜,是和你母妃有了矛盾?”
独孤启接过茶杯,抬头瞟了他一眼,“你什么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我又不是神,怎么会什么都知道?不过我知道,你要是真的不想对我说,就不会回到这里了。”
“那只是因为我无处可去。”
“这里就是你的去处,你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独孤启一愣,低头看见杯子里倒映出自己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