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罗用就说了:“会因为这点小事嫌弃我的人,都是不值得交往的人,没什么好在意的。”
结果他这话很快就被人给传了出去。
“我呸!谁要跟他交往啊。”
“着实有些太得意了。”
“真把自己当块宝!”
“你看我要是再给他一个好脸,我的名字倒过来写!”
“……”
罗用:说得好像从前给过我好脸一般。
事实上罗用确实也不怎么关心这些人的态度,他现在除了关心沼气池的推广进度,更关心的是蒸汽机在纺织产业中的应用。
这件事目前虽然还没有实现,但他知道那必定是早晚的事情。
一旦这件事成为现实,那也就代表着,布料的价钱会下降很多,许多原本家里没几块布料的人家,将来或许就可以用比较少量的钱币亦或是粮食,换取到足够一家人使用的布料。
从结果上来说,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是在这个变革的过程,难免也会对一些群体造成伤害,比如说一些老式的布坊、织户,还有很多很多除了纺纱织布以外别无所长的女子。
罗用现在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才能将这个伤害降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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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安县城南的常安坊,有一叶姓人家,家中有女名阿燕,二十几岁的年纪,早前也是嫁过人,奈何无所出,一纸休书,便被夫家休回了娘家。
她们家在常安坊那个院子颇大,住的人却也很多。
在这长安城中,并不似乡下地方,上面的老人过世之后,兄弟们便各自分家,现成的屋子若是不够分,便另寻他处,重新建一处便是。
他们家在长安城的这个院子,乃是前朝那时候,大兴城新建成,整个老城的人一起搬迁过来,阿燕的祖父一家,作为老长安城的百姓,便在这新城之中分得了一处宅院。
后来阿燕的祖父过世了,她的父亲以及叔伯兄弟几家,依旧在这个院子里住着,后来上一辈人都开枝散叶了,这个家里头多出许多堂兄堂弟,再后来这些堂兄堂弟下面又有了侄子侄女。
这样一大家子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平日里难免也会生出一些口舌是非,加上又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日子过得紧巴巴,不过就是勉强糊口而已,像阿燕这种被夫家休回娘家的,处境更是尤为艰难一些。
她也会自己出去寻些活计来做,南北杂货阿姊食铺,都曾去过,只那些地方难得有招人的时候。
她眼下在一间食铺坐洒扫,好歹挣口饭吃,却也十分不易,活又多,工钱又少,又十分看脸色。
这些时日听闻那罗二娘要在城中开面巾作坊,于是她便冒着被辞退的危险,谎称自己身体不适要去医馆,勉强与店家讨来半日休假,打算去那面巾作坊应聘。
那面巾作坊所在的敦义坊离她家所在的常安坊倒是很近,常安坊靠近西面的城墙,敦义坊靠中间一点,二者之间便只隔了一个通轨坊。
这时节天气颇热,太阳很晒,带她行到了那面巾作坊所在,也是出了些汗,然而等她走到了地方一看,却是大门紧闭,空无一人。
在街边找了一个年长的妇人询问,那妇人四五十岁,正坐在树下乘凉,手里抱着小孙儿,看起来像是这附近的住户。
“你道这面巾作坊?这面巾作坊还未开工呢,眼下并不要人,听闻是缺一些器械,那罗家姊弟要先弄个机器坊,待那些个物什都齐全了,这边才能开工……”这妇人倒是个热心的,见阿燕询问,便把自己知晓的皆与她说了。
“那要等到甚时候才能开业?”阿燕担心自己到时候又错过了。
“那便不知晓了。”那妇人摇摇头,答道。
“……”阿燕很是失落,转头看看那扇紧闭的大门,踟蹰着,不甘心就这样转头离去。
对面那个老妇人坐在自家前面的石条上,一边哄着孙儿,一边转头去看方才问话那女子。
一身粗麻布衣裳,颜色褪得厉害,不知穿了有多少年了,人也极瘦,面色蜡黄,头发也是枯黄枯黄的,一看就是个苦命的人儿……
“听闻他们那机器坊便设在崇贤坊,便是县衙旁边那个崇贤坊你可知?那机器坊这两日正在招人,听闻男女皆可,不若你也去看看?”过了一会儿,这老妇人又与她说道。
“男女皆可?”阿燕觉得有些奇怪,那机器坊乃是制作器械的作坊,那种地方应该多要匠人和壮劳力,要女子做什么?
“我亦不知,只是听人说了一嘴,不晓得真假。”
“多谢阿婆。”
“你若要去,这时候便趁早去,莫要误了宵禁。”
“哎。”
阿燕茫茫然往那崇贤坊行去,心中并无多少想法,只道是过去看看,最后大抵也是不成的。
她却不知晓,罗用这些时日为了给人画个“女子也能当匠人”,“女子也能挣大钱”的大饼,这回机器坊招人,他便有意调高了女子的比例,甚至还有要培养出一批女匠人的计划。
第422章 天下
阿燕独自往那崇贤坊行去,长安城的街道宽阔异常,也尤其显得人力渺小,一个人行在一条大街上,就像是一只蚂蚁。
不时有那成群的少年少女骑着燕儿飞呼啸而过,轻快地犹如鸟儿一般,又有一些人赶着马车牛车行在街上,不慌不忙,也有一些人似阿燕这般靠两条腿走路的,或是挑着担子,或是两手空空。
骄阳晒着大地,炙烤着这些缓缓行走的路人……
“……那你明后日便来上工吧,家里若是住得远,这边便有工舍,只需拿了被褥过来便可。”
那招人的管事对她这般说的时候,阿燕赶紧应下,只心里头却是懵懵的,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怎的自己竟果真就被录用了。
待回到家中,与耶娘兄嫂说起这件事,众人都为她高兴起来,她才终于找到了一点真实感,只心里还是忐忑,总觉得自己并不是那般好命的人,这样的好运气定是不会持续很久,兴许过两日那机器坊便又不要她了,于是心里并不敢太高兴。
次日,阿娘早早与她做了饭食,兄长将驴车牵到院中,道是一会儿要送她去机器坊报到。
回想起从前未出嫁的时候,耶娘兄长待她亦是好的,只是自被夫家休回来以后,这样的温情便很少有了,却也不知该怨谁,于是干脆便也不去多想,只是这般一日一日麻木地过活着……
吃过了早饭,兄长将她的包袱提到车上,叫她也坐到车上,自己在前面牵着驴子走路。
二人出了自家院门,出了坊门,行到大街上,一路行到了崇贤坊,行到了那机器坊所在。
阿燕他们并不是最早的,不少人来得比他们更早,有些人是自己过来的,有些人是家人送来的,一个大院子里熙熙攘攘的,颇热闹。
阿燕去管事那里报到,领了工号牌,得知了自己的宿舍所在,兄长帮她把行囊提到宿舍里,又左右看了看,环境还是不错,比他们家强多了,地方也宽敞,还有食堂澡堂,听闻每日里都有三餐供应,热水不断。
“你便在这里安心做工,莫要与人起争执,有什么事便托人回去说一声,我这便先回去了。”阿燕的兄长叮嘱道。
“哎,你且去吧。”阿燕说着,起身送她兄长出去。
这转眼的工夫,机器坊里的人越发多了,阿燕很快也发现,在那些来来去去的人里面,居然是以女子居多,男子的数量,怕是不足三成。
而这些女子里面,大多数看起来也都比较粗糙,少见那模样娇俏的。
“你叫甚名?”
“我叫阿燕,你呢?”
“我叫珠儿。”
“珠儿,你多大了?”
“十九了。”
“可嫁人了?”
“早前订了亲,夫家嫌我长得丑,又退亲了,便在家里帮忙做买卖。”
“你们家做的甚买卖?”
“便是卖菜。”
“可还好?”
“买卖不好,家中弟妹又多,我有时候出去与人舂米,挣些钱粮贴补家用。”
“阿燕,你家住在哪个坊?”
“我家在常安坊。”
“这般好,我家便在和平坊,到时候旬休,我们便一道回去。”
“我家离得远,在丰邑坊。”
“咦?我也在丰邑坊”
“果真?”
“自然,我家便在那丰邑坊的……”
“……”
这一间大宿舍总共十个床位,原本便只有两三个人,后面来的人渐渐多了,便有六七个,听闻这些床位现在未必都会住满,将来他们这个机器作坊,还要从别处挑选一些好苗子。
同一个屋子里的女子们说着话,发现彼此之间都是差不多的出身,其中更有一些十分命苦的。
想来也是,毕竟她们来这里是为了做工,若是不能吃苦的,机器坊应也不会要她们。
待到正午时分,忽闻一阵钟声,很多人都弄不清楚这个钟声是做什么的,然后在外间过道上,便听到有人大声说道:“走走,这是喊我们去吃饭了。”
“果真?”
“这才刚来,便要吃饭了?”
“还未做工呢。”
“去看看吧。”
阿燕她们几人将信将疑地出了屋子,很快汇入人潮之中,往那钟声传来的方向行去。
还没到地方,便先闻到了一阵饭食的香气,于是这些娘子们纷纷高兴起来,脚下的步伐亦是加快了几分……
罗用今日也在这边,他对这个机器坊的规划,是半工坊半教学性质,其教学目标,主要便以女子为主,男子便只选其中十分优异者进行培养,另外又聘用一些技艺高超的工匠过来做工以及教学。
“……人数可都齐了?”
“齐了。”
“下午做个分班,再将人都集合起来说几句话,明日便开始吧。”
“喏。”
“衡致如今在工学就职,白日里他是过不来了,晚上若是得空,他也会到这边来看看,指点一二。”
“……”
正说话的工夫,院子外头又来了几辆牛车,乃是从南北杂货那边送货过来的,看那车上装的,应是粮食。
这机器坊如今招了这许多人,每日里光是一日三餐,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在机器坊这边未能实现盈利之前,一应的粮食布帛等物资,主要就是从南北杂货那边赊欠,待盈利后再偿还。
这机器坊所在的地段也算是很好了,就处在长安县衙东面的崇贤坊,并且面积十分大。
为了买下这个大院,罗家人不仅动用了一些关系,也投入了许多钱帛进去,其中大娘、二娘、四娘,各自都出了一些,并且最终将这个机器坊取名为罗氏机器坊。
大娘四娘眼下就在长安城这边经营买卖,能够动用的资金也多,二娘这些年都在河西那边发展,这回来到长安城,与另两个姊妹相比,她的手头便显得有些紧了。
为了弄来资金,二娘让人把凉州城那个羊绒作坊的大半库存都给搬到长安城这边来了,在南北杂货搞了一个反季节大促销,一件羊绒衫的价钱,便只要从前的五六成那般多。
折扣着实喜人,哪怕眼下正值盛夏,也不妨碍长安百姓争相抢购,数百车的羊绒制品,不足一月便都卖完了,要说这长安百姓的购买力也是十分可观。
这一日,大娘二娘四娘她们三个,也都在机器坊这边,那边罗用与管事们正在说话,这一边,他们姊妹三人坐在一处,也不去插手那机器坊的经营,只管说说各自生意上的事。
“你倒舍得卖。”说到前些时日的那个大促销,这般低的折扣,大娘都替二娘觉得肉疼。
那一套品质上乘的羊绒衫,从前在这长安城中,花上三四百文铜钱,也未必能买着可心的,如今二娘她不到二百文钱便卖了,而且还是把大半个凉州仓库都给搬了过来,铺在那南北杂货二楼的货架上,任人挑选。
“不舍得又有什么办法,这不是没钱吗。”二娘笑道:“我若是七折八折地卖,好长时间卖不出去,一直凑不出钱来,也是耽误事。”
“听闻那郭都护正在河西修路,对你这买卖可是会有影响?”大娘问她。
“或多或少,必定有些影响。”待陇右道那一整条木轨道铺起来,别的不提,原本被堵在陇西那边出不来的羊绒、白叠花这些个轻便物什,肯定就能大批大批运出来了。
这对于罗二娘在常乐县的那间羊绒作坊来说肯定是一件好事,但是对凉州城那间作坊来说就未必了,到时候凉州城的羊绒作坊,多多少少肯定也会受到一些冲击。她现在给凉州那个作坊来个清仓,届时还可以用常乐县那边运来的货物填补,即便价钱低些,也并不感到十分可惜。
再者说,那羊绒制品虽好,但是二娘现在更看重的,还是白叠布的市场。
罗二娘这几年在河西那边,没少跟胡商打交道,她甚至还去过高昌伊吾那些地方,那些关外人给她的印象,整体来说就是不善纺织。
关外人与中原人做买卖,不仅要那贵价的丝绸,寻常麻布也颇有市场,只是路途遥远运费高昂,那些个商队主要都是运输一些贵价商品,与各国的上层阶级做买卖,从他们手里获取巨额利润。
但是在罗二娘看来,中原这边出产的普通布料,在那些番邦国家应该也是很有市场的,只是运输艰难,运费太高,利润若是不够高,那就显得很不合算。
听闻有一些大食人来往中原,并不走那西域商道,而是走海道,开着大船从大食国那边过来,在岭南那边入港,长安城中不少昆仑人,便是那些大食人由那一条海上的航线运来。
唐初这时候气候湿润植被茂盛,中原地区多湖泽江河,长安一带,船运亦十分发达,有八水绕长安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