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味道。
其实到现在,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对钟氏福记到底是爱是恨还是什么其他的情感。他的理智在这件事情面前就像一只没有船桨、没有发动机,甚至还漏水的小船。哪怕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那小船仅仅是漂在水面上,都能慢慢地沉进水里。
他闭着眼往前走,一切就像一场梦,而他只不过是梦里的一粒小小的尘埃,只要落了地,就算是魂归故里。
可是总有狂风平地起。
他一直觉得如果有亲人去世,记忆少了联结,那么存在于两个人之间的那个旧的自己也就死去了。照这个说法,他的灵魂在短短的小半生里被生生撕裂了三次。
每次再生,都长出畸形的骨血来。甚至到了最后,那处仅剩的正常的部分反而成了最不正常的那个。
时时刻刻都提醒着如今的他有多狼狈,他觉得自己要疯掉了。眼睛笑着、心冷着疯掉了。
没有人能拉得住一颗被狂风卷起来的尘埃。
他终于做了一件能让自己笑得醒过来的事情。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顾谦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我哥不可能会做出那种事情来的,这绝对是他那个混蛋徒弟诬陷他……”
“您先别激动,”坐在桌子对面的警察也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顾谦又坐了回去。
原主作为顾荀的亲弟弟,此刻这种态度反而最能撇清他的嫌疑,如果顾谦表现得太过相信警方的话,或者太过冷静都容易死引起怀疑。
根据戴明环给他讲的,在顾谦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顾荀实在是做了很多事情。他打入了钟氏福记的内部,按照程序一个月才能定下来的新菜品,他一周就能全部搞定。
钟氏福记的老板本来就是靠着收债发家的彪悍老百姓,有狠劲儿但没什么才能,好不容易看到个天才似的人物,自然想拉拢。
顾荀又长得一表人才,虽然瘦了点,不是很符合他们家里人对阳刚的审美。但他人温温柔柔的,谈吐也斯文,没什么不良嗜好,倒也可以勉强合了眼缘。
最要紧的是,老板的女儿藺圭偏偏喜欢顾荀这种类型的,自从见到顾荀,就几乎天天都往后厨跑。
女孩儿有了自己的主意,家长再怎么磨破嘴皮子也是管不过来的,干脆就遂了两个年轻人的意。
顾荀做男朋友做得不温不火,不冒进也不冷淡,该包揽的活都不声不响地做了,却也不谄媚不倒贴,倒真的把藺圭迷得五迷三道的。
顾谦不在家的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二人的关系突飞猛进,藺圭甚至还把顾荀带回家吃了几顿饭。
顾荀在藺家表现得十分周到和体贴,本来他是被招待的那位,到了中午准备饭菜的时候却进了厨房,跟藺圭的妈妈一起准备午餐。顾荀的手艺怎么会差,藺圭母亲越看他越顺眼起来。
就这样,顾荀在钟氏福记的内部成了公认的未来老板接班人,也有了发言权,他编出来的菜谱能很快就被登上菜单的第一页推荐处。
而他收的那个小徒弟,也很快被他提拔了上来,成了整个后厨里最年轻的厨师。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顾荀的事业与爱情看上去都在这个夏天开了花,似是要苦尽甘来。
而就在前天,钟氏福记歇业整顿,后厨里的全体厨师都被请进了警局配合调查,就连休息在家的厨师也都被请了回去。
当然其中也包括了钟氏福记的老板,还有顾荀。
警方说,近来收到医院的报案,最近的一周之内,医院里突然多了一批出现幻觉的患者。经过对患者尿液、血液和胃部残余物的分析,发现他们都食用了过量的肉豆蔻醚。
肉豆蔻是厨房中常见的调料剂,为了给饭菜提香,经常会在热油里炒上那么一两颗。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肉豆蔻内含有致幻剂,吃多后甚至会产生迷幻效果。
但这批患者的胃部残余物中都检测出了过量的肉豆蔻,如果是在家中误食,也不该有这么一批人约定好了似的误食,难免让人怀疑是有人别有用心。
待病人恢复正常后,警方对他们当天吃过的食物和喝过的饮料进行了比对,发现了一个共通点,他们都在钟氏福记的总店吃过同一道菜。
这个案子破得实在是太过容易了,容易得简直如有神助。
警方很容易就找到了专门负责那道菜的厨师,而那个厨师就是顾荀收下的徒弟。他的料理台被警方搜寻了一遍,果然找到了一瓶浓缩的肉豆蔻油。
市面上也有肉豆蔻油卖,但那种是被经过稀释很多倍的调味品,主要靠香精吊着味道,就算把一瓶都倒进一盘菜里炒,除了味道有点玄幻以外,都不一定能吃出致幻的效果来。
而这一瓶肉豆蔻油是被人熬制过的,非常的真材实料,一滴就能调出味道来。
小徒弟十分“配合”地一五一十交代道,那瓶肉豆蔻油是他的师父,也就是顾荀给他的。也是顾荀嘱咐他这道菜里需要放多少的豆蔻量,但是谁做菜的时候能保证自己的手一点都不抖呢,尤其是在放这些放多放少都不会有太大影响的调味品的时候,可能就更不注意了。
小徒弟的话没什么问题,该说请的都说清了,该甩脱责任的地方也说得暧昧,非常聪明地把把自己摘了出去,并且把顾荀供了出来。
而顾荀对此表现得非常平静、冷静且淡漠,他被请到警局的时候还特意换了件衣服。他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色衬衫,扣子系得一丝不苟,表情平静,丝毫不慌张。他承认了那瓶肉豆蔻油是他给徒弟的,但除此以外也并不承认其他的事情。
警方到现在还没有找到顾荀故意对公众投放致幻食物的证据,但也没有把他从警局里放出来。
相比之下,钟氏福记就非常惨了,被有关部门勒令了停业整顿,而且这起事件在本市的新闻上被曝光以后,钟氏多年来辛辛苦苦在公众心目中打下的口碑就算是玩儿完了。
倒也不是不能东山再起,只是过程会很艰辛,而钟氏福记的老板已经年过半百。商场艰辛,人道也艰辛。
顾谦跟他哥哥见面的时候,顾荀精致冷漠的面具才裂了一点缝。
他打量了顾谦半晌,幅度很小地歪了歪头说道:“长胖了一点点,挺好的。”
“哥哥,你有点瘦了。”顾谦在玻璃的另一边说道。
“是么,”顾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说道,“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那你觉得我其他地方变了没有?说来我听听。”
顾谦隔着冰凉的玻璃看了进去,这玻璃虽然经常被擦,但擦得十分不认真,玻璃上还残留着抹布留下的白色痕迹。
顾谦看不清顾荀的眼睛,但他却总觉得像是看得到。仿佛如果理解了一个人的心,就能在心里无比准确地勾勒出一个人的形状,仿佛如果他不是这个样子,是会有生活在背后证伪的。
顾谦之前还吃不出顾荀为他做的那碗面条的味道,想来里面的情绪是很丰富的吧,他很想再试一次,听一听他的哥哥在认命地被夺去理智之前,到底想要向他呐喊些什么。
他现在可以听得到了,但是时机却不对了。好像无论如何,生活对顾荀都饱含着恶意,步步为营地把他逼下悬崖,让他心甘情愿地沉溺于疯癫的仇恨之中。
顾谦想起了陆封,陆封说过,有很多人是不敢面对自己的,他们连跟镜子里的自己对视都做不到。
他们鄙夷着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却至死都不肯放弃他们同样鄙夷的欲望。
因为有的时候,那些欲望比他们本人都更接近他们的真实面目。
陆封的愿望是做一个正常人,那顾荀呢,是希望可以把理智放逐进海洋,剩下一个疯癫的自己亲吻仇恨么。
☆、孤独的美食家(20)
顾谦摇了摇头:“没有,你没有变,是我之前看不出。”
顾荀听到这句话,温温柔柔地笑了出来:“那现在看出来了?”
顾荀笑起来非常好看,他不刻意,但面上的每一片皮肤都能自然而然地找到最合适的位置,温和得就像他做出的味道。
顾谦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顾荀想跟所有人撕破脸,但是顾谦不想随着他。
“哥,你到底想做些什么?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钟氏以后会是你的产业,就算你恨他们,又何必呢?”
顾荀轻轻摸着自己的食指:“对啊,何必呢,你就这么肯定是我做了手脚?”
顾谦没说话,盯着玻璃后面的哥哥。
“好吧,”顾荀摆了摆手,“我觉得现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然你就可能是警方派过来套话的了。我在这里待不了多久,很快就能回家。你可以回家,也可以看着想去哪里玩就抓紧时间出去玩,再过不了多久就该开学了吧……”
“我哥什么都没有透露给我。”顾谦头靠在出租车车窗上,一整夜也没睡觉,浑身都要散架了。
“当然不能透露给你,你哥在警局里难道还能告诉你‘事情是我做的,你千万别告诉警局里的警察们’吗?”
顾谦半睁开眼,伸出了手,眯着眼睛笑着说道:“怎么你还会开玩笑了?有进步啊。”
“那就好。”戴明环也没忽视顾谦伸过来的悬空的手,在他手心里挠了挠,就又给他塞了回去,“你先睡一会儿,快到了我叫你。”
“嗯。”顾谦也没客气,闭上了眼睛。
他哥的事情不是顾谦可以解决的,只能等结果。他们这次回来是要找林铮,顺便试着看看能不能给林老爷子解决问题。
这次他们来得不是很巧,林铮的航班晚点了四个小时,二人倒是对此没有什么火气,戴明环倒是无所谓,顾谦还能有时间去好好休息一下。
于是顾谦被秦三安排去了被绑架过来的时候睡的那张小床上补了一觉,再醒过来已经到了下午。顾谦稍微捯饬了一下,打开门就看见戴明环和林铮一人占据了一个小沙发,正说着什么。
看到顾谦出来,二人的交谈就停了下来,戴明环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倒是林铮的把表情有点玩味和怀疑,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顾谦哪里会不知道他在打量些什么呢,于是非常娴熟地装出了高深莫测并且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来。
“刚刚戴兄说,你们去锦城没有找到那个人,但是你有很大的把握可以做出那样的菜来?”林铮开门见山。
“是有这么回事儿,”顾谦在戴明环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但是我也不是很确定,毕竟我做的菜只能被自己尝到,不能确保令尊也一定可以品尝到味道。”
“你的味觉也……”林铮说到一半,想起上次见到这小子时,秦三做的那么凶残的饭菜都能被他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心里不禁相信了八分。
“如果确实是那样就太好了,”林铮又靠回了沙发背上,“如果你真的能做到,必有重谢。”
“重谢倒不至于,只是到时候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能请您帮忙,放心,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顾谦站起了身,“那我现在就去准备。”
“没问题,请。”林铮也跟着站了起来,亲自引着顾谦和戴明环去了厨房。
“对了,令尊喜欢笑吗?”
“嗯?”林铮愣了愣,有点没弄明白顾谦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回答了,“不,我父亲很严肃,尤其是经历过那次车祸,我母亲到现在都没能醒过来,他就越来越严肃了。”
“好的,我知道了。”顾谦点点头,若有所思起来。
顾谦用陆封做过实验,他投入心念做了一顿饭,禁止陆封运用掌握到的调动情绪的能力,如果陆封没有说谎,她还是尝到了一点味道的。
照这个说法,只要做饭菜的人经受了足够的训练,碰巧那个情绪又是食客擅长体会的情绪的话,那么味道被品尝出来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所以顾谦才会去问林老爷子是否爱笑,现在看来有点不幸,不是顾谦擅长的那种。
顾谦太复杂的菜色也不会做,干脆炖了一锅红烧肉,煲了一砂锅鸡汤,准备再做一道炸虾球,一道火腿煨笋片就算齐活了。
戴明环看到顾谦已经开始酝酿情绪了,一边给虾剥皮一边说道:“你觉得林父能尝出来什么味道?”
顾谦系上了围裙,叉着腰盯着面前的食材道:“我觉得是,哀?”
戴明环想了想,开口道:“在多年前的那场车祸里,林父的妻子,也就是林铮的母亲身受重伤,全身多处骨折,肺部被断掉的肋骨刺穿,隔膜破碎;心脏被断骨擦伤,脑部有大量淤血,连脑干都嵌入了玻璃渣……”
顾谦认真听他讲,想了半晌:“我说句不该说的,伤得这么重有多大可能被抢救下来?”
“这是个奇迹,绝绝对对的奇迹,即使现在都没有清醒,但仅仅是保住了呼吸和心跳,都可以说是医学史上绝无仅有的奇迹。”戴明环下了判断。
“你的意思是……”顾谦有点惊愕。
“没错,只能是交换,人类不可能从死神手底下抢人。”
“神要那么多人的味觉做什么?他是用自己的味蕾吃饭不香吗?”顾谦还真的没有见过这么闲得没事的神,下来救死扶伤,然后专门爱看别人生不如死。
“他自己当然用不到了。”厨房墙壁上的一个小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男人走了出来。
年轻人的皮肤很白,个子也很高,虽然五官非常标致,但脸上的表情冷冷清清的,能看出一种有些傲慢的少年气,连嗓音都透着嘲讽。
顾谦第一反应就是露馅了,不知道现在开始装自己精神错乱还来不来得及,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人本来就知道他们在讨论的东西,甚至比顾谦更加熟悉。不知此人是敌是友,他转头去看戴明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