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么?”
斐诺问。
“很香。”
季灯吮了吮舌尖,铜板的味道比桂花还要香。
里正坐在上位,抚着胡子乐呵呵的瞧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只是又想到灯哥儿再等半月就要出门子,届时可不比现在表兄弟三个能常常见面,又不禁伤感了几分。
再想到昨个儿回去路上斐诺听见灯哥儿亲事时的表情,里正暗暗叹口气,二十年未见的亲人一朝得见却只剩半月时间,别说斐诺心思黯淡,就是他这个老头子也忍不住心酸。
里正感慨半晌,转头瞧见扛了锄头正要下地去的三房夫夫,连忙笑道,
“阿江先别急着下地忙去,上次我和后生过来只怕没瞧见,今个儿后生过来好好认认人。”
自打见着里正和这绿眼的怪汉子进门,方氏就猜到这绿眼汉子恐怕是灯哥儿那个表哥了,虽然有了心理准备,看见的时候还是免不了一惊。略一盘算了盘算,就想着留下来好好瞧瞧,所以故意在门口磨磨蹭蹭。
这下一听里正的话,方氏便露出个笑脸,拉着季江过来,
“里正说的是,不去了不去了,反正也不忙,耽搁一日也不要紧。”
客套了两句,方氏的视线就往旁边的绿眼汉子身上瞟,撞上斐诺的视线,便笑道,
“这就是齐氏家外甥,灯哥儿的表哥罢。”
斐诺颔首应道,
“是我,您是?”
方氏刚要说话,屋门吱呀一声,方老太和徐氏便一前一后的出门来。季灯连忙把油纸叠起来塞进怀里,拉着季小妹站在一边。
方老太问好了里正,对斐诺和灯哥儿兄妹只是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直直对方氏和季江问道,
“怎么没下地去。”
里正乐呵呵的解释道,
“是我说留下来咱好认个人,毕竟是门亲戚。”
方老太面上显出一点嘲讽,
“我老婆子可没听说过哪家亲戚的后生赶着下晌来认亲戚的。”
里正不赞同的“诶”了一声,
“斐家这后生住在县里,一大早往这儿赶也要走一个时辰,何况还要备上门来的礼――昨个儿人回去天都黑了,可不得今天才能办了。季嫂子你可别较这劲。”
里正说完,斐诺就上前半步将手里提着的东西送到方老太面前,
“这是我的拜访礼,如果有失礼,还请见谅。”
端的是一副稳重内持,气度不凡,仿佛昨天和那个激动执拗的人是两个模样。
里正的面子,方老太当然是要给的,不阴不阳的点了个头,余光一瞥瞟到斐诺手里的东西,脸上却是显出了吃惊之色,连忙示意两个儿媳妇儿去接,对斐诺的面色也好看了许多。
徐氏便笑容满面的上前,和方氏一左一右接过斐诺手里的东西。
东西一脱手,斐诺面上的笑便真切了两分,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拳抻了抻,又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倒是站在斐诺身后的季灯忍不住奇怪的看了看斐诺。
他该不是……拿不动罢……
感受感受了入手的重量,又不着痕迹的瞧了瞧东西的大小,徐氏脸上的笑这便真心了好几分。再似不经意瞟过斐诺身上和昨日已然不同的绸缎料子,心下便有了算盘。
徐氏和方氏两个接到手的俱是个大盒子,倒也看不清里头装了些什么。
斐诺拱了拱手,指着盒子道,
“听里正说,家里有不少的读书人,我便买了些纸笔,希望家里能用得上,也算是我这个后辈的一点心意。”
这话还是里正怕斐诺不通大安的人情世故,一路上来仔细教过的。见斐诺说的分毫不差,里正不由得满意的颔首,再想到今早斐诺来时又提的东西,心里对斐诺更是满意了几分。
方老太一听见『纸笔』,面上先隐隐露出几分狂喜来,随即就是一脸怀疑。
这姓斐的后生可别是吹牛皮,笔墨纸砚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季家看着十几亩良田富裕,当家人又在县里做先生挣着塾修,还有个当账房先生的长孙,供着好几个读书人真是光鲜亮丽。
可实则却是季家入不敷出,有季老秀才在能免些塾修,真正的支出大头全是花在了这些纸笔上头。就是最便宜的笔,也要十文一只,季家四个人就是四十文,一下用了季家好几天的粮钱,更不要讲还要买墨条砚台,可见花钱有多怕。
平日里季海三人用的纸笔大多是季老秀才从学堂里匀出来的,一张纸往往是用了正面用背面,尤其是季焕,实在连蝇头小楷都写不下了才算用完一张纸,看的方老太和方氏多有心酸。
眼看着季海马上要去考秀才,正是写策论废纸笔的时候,可灯哥儿彩礼才一贯半,加上东拼西凑将将才够了来回的路费,又哪里还能匀的出来钱买纸笔。斐诺这一次,可算是送到了季家人心坎上。
方老太招了招手,徐氏便会意的将手上的盒子提了过去。
盒子一到手,方老太就迫不及待的打开,只见里面果然整整齐齐列着一派五根毛笔,掀开一看,底下又是五个浑圆的砚台安安静静的躺着。
方老太顿时又冲着方氏急急招手,盒子一到手就迫不及待的打开,只见里面装了一沓子雪白雪白的宣纸,比季家人平时用的不知好了多少去。再打开下面一看,就是五根拇指粗细的墨条。
好生阔绰!
凑在一边跟着看的两个媳妇儿忍不住也咋了舌,徐氏更是惊叹连连。
这种白皙的宣纸算得上上等,徐氏虽不晓得算上等中的哪一级,又有没有名号,但只这一刀纸已经值不少银钱。何况斐诺还是笔墨纸砚按着一式五份送来,可想没有个三四两银子是下不来的。
一出手就三四两啊!
徐氏捂着帕子按住砰砰作响的胸口,一个决定悄然成型。
里正瞧着方老太猴急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叹息两声,可转眼看见盒子里的东西也忍不住惊叹一声,悄悄暼了一眼站在那里稳重如山的斐诺,叹着气感慨一番。
也不晓得季家怎么就有了这么个阔气的亲戚,就冲着今天这礼,方老太以后就再不会给斐诺脸色看,更是要把人捧的高高的才算。灯哥儿兄妹俩也算是苦尽甘来,有了这么个表哥,季家人也好黄屠户家也算,哪个不得把人当眼珠子看着。
面对着方老太而站的季灯看不清盒子里装了什么,却能看见三人面上的惊讶夹杂狂喜。略一思索就晓得斐诺送的『纸笔』只怕是一式五份,说不得还都是好东西,才能叫一向含笑的大伯娘都罕见的失态。
毕竟斐诺身上穿的都是好料子,在这方面也不会吝啬,只是这么多银钱就这样搭给季家,季灯还真是给的不怎么心甘情愿,哪怕这不是他的腰包。
但一想到那件被他前脚卖了,主人后脚就出现的黑斗篷,季灯忍不住心虚的挠了挠脸。
他还是别想什么想了。
斐诺站在原地看着前面的三个女人一脸没见识,虽然已经不耐烦的想念个咒语拿藤蔓把她们都脚朝上吊起来才好,面上还是保持着稳重后生的神色,余光却放在季灯身上,从未离开过。
用木头想也晓得今天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给季家送钱的。仅仅是昨天到现在,和里正的几番对话中,斐诺就已经不止一次的因为缺乏大安常识而引起了里正的疑惑。
什么『秀才』、『童生』,什么『县试』、『秋闱』,斐诺一个都听不懂,更遑论回应里正的话了。
虽然借着异域人的名头转开了话头,斐诺还是清楚的意识到了将自己暴露在人面前的危险。因此,带走季灯,斐诺势在必行。
28.第二十八章
为了能早日光明正大、不惹人疑的带走季灯,斐诺也算是用心良苦,才专门听从了里正的建议,去采买了『毛笔』、『宣纸』。一路上因为不通其意闹出来的麻烦木系七阶法师不想再提,好在现在看来,他想要的结果已经出现了。
斐诺不经意般视线扫过徐氏等人面上,嘴角勾起一丝隐秘而又得意的微笑。
看够了一应笔墨纸砚,方老太婆媳三个脸上俱是压不下的笑意。方氏瞧着复又合上的盒子,心里想着季焕满是欢喜。方老太和方氏想的相近,却是多关心个大房。再看见斐诺那双墨绿色的眼珠,方老太也不暗骂『狐狸精』了,笑呵呵一派慈祥道,
“后生……”
话刚出口就顿了顿,方老太看向方氏,方氏悄悄提醒,
“斐诺。”
“对,阿诺。”
方老太看着斐诺的视线就像是看见了鸡的黄鼠狼,灿烂的笑容在季灯看来有几分瘆人,
“来就来罢,提这多东西做甚,坐罢坐罢,要不要喝水?烟哥儿,熳姐儿,去沏茶来。老大媳妇儿,把这些先放到屋里去。”
至于是哪个屋里,当然是方老太的屋子。徐氏就是再贪心,也不敢明面上贪了公中的东西。何况这五份里头,三份就是分给大房的,徐氏自然不担心拿的少了。当下笑呵呵的应了,抱着盒子走了。
三房屋里的烟哥儿熳姐儿闻声应了,立在一边的方氏不满的抿了抿嘴,瞥一眼跟木桩子似的立在院中木愣愣的季江,方氏一时更是气上心头,狠狠地瞪了一眼去。
但在生气的,在场之人里也就方氏一个而已。其余之人都相谈甚欢,尤其是方老太,对斐诺更是倍加关心,多加询问。
时近傍晚,方老太和徐氏邀着两人留下来吃晚饭,被斐诺婉拒了,
“我还要赶回县里,再不走天就要黑了。”
方老太“诶”了一声,
“那就别回去了,留下来住一晚上,待会儿你大伯和阿焕阿烁就回来了,昨个儿你不在,今天正好认认人。”
斐诺笑着应了下来,只是唇角怎么都带着一丝隐秘的轻蔑。
既然是一家人相聚,里正也就没有留下来,径直回家去了。
到了家,里正婆娘正指挥着儿媳妇儿做饭摆碗,瞧见里正回来了,便问,
“怎么样?今天给季家送了点啥?”
上午斐诺过来时,她就注意到斐诺提着的两个盒子,只看包装精美,就晓得不是便宜货。倒也说不上是觊觎,只是村里从来少见这样阔绰的富户,难免好奇罢了。
里正坐在上位,端着茶喝一口,这才在里正婆娘好奇的视线里长舒一口气,感慨道,
“笔墨纸砚,一式五份,一式五份哪!”
里正的嗓音里带着激动,伸出手掌比了比。
“天哪,这汉子咋的这般富贵!”
里正婆娘大惊。
“可不是――”
里正喝了口茶压了压,还是忍不住勃勃兴致,比划着道,
“你是没瞧见,那纸雪白如雪,肯定价格不菲,只怕这么一刀就得一两银!”
“一两银!”
里正婆娘忍不住捂住了嘴,眼睛睁的大大。
“就是,今个儿往过走的时候,这汉子还托我……”
里正说到一半,示意里正婆娘过来,小声附耳道。
“真的?!”
里正婆娘惊呼,在看见里正肯定的点头后忍不住抚了好几下胸口压了压激动之情,半晌才道,
“看来这姓斐的后生当真有钱的很,有这么个阔绰亲戚,季家这下做梦都要笑醒了。”
“谁说不是呢。”
里正也忍不住感慨,可略想了想,又觉着不对,
“季家老太太可是向来对灯哥儿兄妹不怎么好,人还能给欺负了自家表弟的人好处去?”
里正婆娘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那汉子这般有钱,又这般对灯哥儿兄妹好,只是『没有血缘』这点总归叫人遗憾,季家为了把住人,定然动心思。只不过动什么心思,就还要看季家人聪不聪明了。
季家。
晚饭是在院里支了桌子吃的,季老秀才不在,季海便坐了上首。因着桌子不够大,便只有汉子们坐了这桌,至于季灯和季小妹,也是托了斐诺一力『同座』的要求,才不用去火房热烘烘的啃团子。
虽然有斐诺在,季家人也不会再让他吃不饱吃不好。
想到这儿,季灯悄悄抬了眼睛看向斐诺。斐诺正在回答着上首季海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面上温和有礼,却半天一口水米未动。
季灯忍不住啐了啐季海。
还当谁不晓得他那点子小心思呢,急吼吼的问个不停,就不能等吃完饭再说,还是个书生呢,真不如他这个没爹没阿爸的村娃。
季灯暗暗给季海翻了个白眼,手上筷子精准的夹了一大块肉放进了斐诺的碗里,又加了两筷子,自己和季小妹一人一块儿,就着馒头吃得倍儿香。
这可是季灯在季家从来没有过的待遇,不趁着机会好好享受一把怎么行。
旁边的季烁看的简直眼睛都要冒火。肉在季家从来都是汉子和方老太才能吃,灯哥儿不过是一朝有了个表哥,竟然这么张狂!
季焕倒是对桌面上的饭菜没什么意思,自顾自吃着自己的。
斐诺虽然在应付着喋喋不休还故作姿态的季海,墨绿色的眼眸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季灯,将季灯的一举一动皆纳入眼底,墨绿色的深潭中便蕴了笑意。
修长的手指用筷子把住肉块两边,微微一用力就将肉一分为二,一半一半进了兄妹俩的碗。
季灯正吃着,一块肉就从天而降,抬眼看去,正正对上斐诺含笑的眼,放在腿上的手忍不住挠了挠裤子,面上还是把肉吃掉了。
自从晓得斐诺是他表哥后,季灯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开口闭口大防,终于跟着季小妹放宽心感受着斐诺的温柔和体贴,感觉也不坏,有些像从前阿爸和爹还在的时候。
想到这儿,季灯又不自禁瞄一眼斐诺。
“阿诺?”
没有得到回答的季海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