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众人面面相觑,不免颓然。
良久,秦安笑容苦涩,“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的话让其余人转眼过去。
有人问他:“秦宗主此话何意?”
秦安抬手按住扶手站起身,他脚步蹒跚,身形竟显得佝偻,“想当年,我碎丹成婴不久,那时我修为低微,在坊市中卖些灵药换取灵石修炼,有一日我遇到一位道友,他的相貌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姓尹,修为比我高出太多。他一眼看出我的底细,后来我与他一见如故,便去酒馆聊了起来。”
没人打断他。
“在酒馆里他同我说过,我的福缘不在此地,在南方,于是我去了南方,果然遇见同出自紫霞海域的好友,才有了紫霞宗。但方才我记起,他当日说的不止于此,”秦安再苦笑一声,“他说我出身之地将来会有大灾临头,让我在修真界中定要落地生根,才好绵延。”
他的话说完,之前发问之人又问:“秦宗主,你说这人姓尹?”
秦安对他想要的答案也有所了解,“不错,我想他应该便是早已隐世的尹氏族人。”
“秦宗主的意思,是这人早已告知紫霞海域将有大灾临头?”
秦安缓缓摇头,“当时他未曾泄露天机,只告诉我这灾祸避无可避,连他都看不透其中虚实,教我不必白费心力,所以我每隔二十年便会回一趟紫霞海域。”说到这他顿住,“谁知我已然这般谨慎,却还是被他言中……”
原来尹氏族人早在几千年前就算出了这场浩劫。
只可惜那人应当没有测算出真正大灾临头的不止是秦安的出身之地,还是整个人间。
日落时分,留在万剑宗的十余人也回了宗门。
明昭目送流光远去,才回身问道:“师尊,若各宗不能合力将邪灵重新封印回承天柱,我们该如何做?”
楚珩说:“既然各宗不肯相助,万剑宗自然也要作壁上观,否则凭白损失弟子与财力,岂不是让他们得了便宜。”
明昭皱眉,“我万剑宗万万年以来便身负救扶天下之责,如今天下有难,身为万剑宗弟子,又怎能因计较身外之物对邪灵视若无睹——”
“计较?”楚珩轻笑一句,“若没有师尊力挽狂澜,万剑宗恐怕早在三千年前便泯然世间了,又哪儿来的你口中这些身外之物救扶天下?”
大长老闻言暴怒,“你——”
陆时川抬手止住大长老的话,对楚珩说:“明昭所言无错。”原主身怀大义,对这件事的想法和明昭一定大同小异,他如果选择作壁上观,说不定会惹人非议。
此外,楚珩说话太无顾忌,是该收敛几分。
“你若无意相助,便不必出声。”
楚珩被袖袢掩住的五指倏地收紧。
他看一眼明昭,笑了笑又说:“师尊既然想救,弟子一定为师尊分忧。”
陆时川见他不再出言挑衅,顺势回道:“你想到什么。”
“承天柱乃仙家出手打下的封印,没有各宗齐力出手,很难将封印复原。”楚珩说:“如今还不能断言邪灵蔓延至紫霞海域方圆万里用了多久,但一旦邪气扩散,定居海边的凡人定然首当其冲。那就让他们移至中原,躲避灾祸。”
他的意见避重就轻,丝毫没有去调查源头的打算。
明昭眉头紧锁,显然也立刻想到这一点,“可此举只能避一时之难,人间凡人众多,中原又如何挤得下,又该如何安置?”
楚珩在陆时川看不见的角度对他冷冷一笑,语气不显,“若邪气蔓延迅速,凡人留在原地只能等死。就看你是否看重他们的性命了。”
明昭不由陷入两难。
依他看来,及时修复承天柱才是上选,但楚珩的话也不无道理,若不及时庇护凡人,他们在邪灵袭来时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想到这,他看向陆时川,“师尊以为如何?”
陆时川和楚珩意见相同,他说:“也好。你去选些聪敏的弟子,灾祸未至,不必让凡人恐慌。”
明昭拱手应是,“弟子定当不负师尊所托。”
陆时川颔首,接着对长老说:“通知各宗,寻找尹氏族人的下落。”
“是。”
再安排一些琐碎事项,陆时川对明昭说:“明日我会再去一次紫霞海域,找出邪灵溢出的源头所在,其余俗务,由你决断。”
如今只不过提前发现了邪灵的踪迹,与他所想的能提前稳固承天柱完全不同,各宗为了私利不肯联手,他只好寻个不被打扰的理由闭关修炼。
去“调查”邪灵“受伤”归来,就是最好的理由。
但他身后的楚珩却狠狠皱眉。
“不行!”
第七十二章
殿内众人因为楚珩的话而止住脚步。
陆时川问他:“有何不可。”
楚珩紧紧盯住陆时川眼眸, 沉声说:“各宗都对邪灵避之不及,便是因为这邪灵于修者损伤极大, 你前往紫霞海域,岂非冒着性命之危去查封印为何松动, 你难道没有想过, 若你出事——”
他倏地停下。
接着忽然移开视线看向一旁, “若你有事, 万剑宗上下该怎么办?”
陆时川不便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计划,只说:“事关天下苍生,我怎能置身事外。你也不必忧心,深入紫霞海域虽说有些凶险, 但我自保有余。”
话音落下,一旁四长老捋一把长须, 出声道:“宗主,不如我同你走一趟,也好有个照应。”
宗门五大长老之中, 唯独四长老在约五十年前参破合体之境,如今是合体初期, 堪堪足够在紫霞海域中御空飞行而无需担心灵力不足。
可五十年在修真岁月中还是太短,踏足一个大境界后最需要的是稳固修为。
也就是说,四长老的修为对陆时川而言并不算高。
去了紫霞海域, 陆时川自保有余,却不能确定能否庇护旁人,倘若无暇顾及四长老使他被邪灵入体, 实在得不偿失。
“不必,”陆时川说,“你突破合体时日不久,如今各宗会武早已结束,你自去修行为上。”
“可——”
“我去。”
众人目光又聚在楚珩身上。
陆时川也看向他。
楚珩说:“此殿中,除你之外以我修为最高。我同你一起去紫霞海域。”
陆时川心中微动。
他语气不变,神情也依旧淡漠,“你既然知道邪灵于修者损伤极大,为何还要去。”
楚珩负在身后的右手被袖袍遮掩,他捻动指尖,从容道:“你决意要去看这承天柱,我只不过对这封印有些好奇罢了,有你大乘修者在前,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陆时川没有劝他。
楚珩可以将天隐山脉大小魔修收于麾下,足见他能力非凡,不需要旁人的劝诫。
“也好。”
楚珩唇边漾出笑意。
见状,立在两人身侧的明昭握剑的手一紧再紧。
他看出楚珩对师尊的确尊敬,可每每见到师尊对楚珩一再纵容,他心中总情不自禁生出苦涩。
自拜入师尊门下,他一直正己守道,恪守宗规,一千多年来,他清心修行,也早已习惯师尊一心向剑,然而从楚珩来搅乱会武的那一日为始,师尊的一言一行好似与以往有了区别,让他头一回真正体会到有师尊是什么样的感受。
然而从青潭壁养伤回来,他看到师尊与楚珩如此亲密……
这几日他总在想,若没有楚珩,师尊是否更对他上心,是否也能亲自教导他剑法?
又或许是他做的不够让师尊满意,师尊才会对修为更高的楚珩更看重。
想到这,明昭抿住薄唇。
他脚下微动,正要上前说明自己定会妥善处理凡人一事好让陆时川放心——
楚珩余光看见,先出声阻断他未能出口的话,“师尊,我们明日才出发前往紫霞海域,不如先去丹房寻些可用的丹药,以备不时之需。”话落横跨一步,恰巧挡住陆时川的视线。
没有注意到明昭小动作的陆时川微一颔首,“走吧。”
两人于是先后走向殿外。
明昭看着两人背影渐渐出了视线,原本跨向陆时川的半步良久才落稳。
白色的弟子道袍只小小幅度一晃。
他握剑的手骨节泛白。
——————
第二日,陆时川与楚珩从山顶出发。
到达紫霞海域时,他先对楚珩说明:“越靠近承天柱,邪灵之气越重,若你不能坚持,绝不可勉强,明白吗。”
事到如此,楚珩也不能对邪灵等闲视之,就问道:“我该如何抵御邪灵入体?”
陆时川简单解释,“邪灵生出的邪气会千百倍放大你心中欲望,邪灵只会更甚,若你察觉眼前出现幻象或是身入幻境,便一定是邪灵作祟,须要清除所有杂念。”
楚珩扬起眉梢,“仅此而已?”
陆时川看他一眼,“不可轻视。”说完又补充一句,“如果你不能时刻警醒,此行只会白白让你丢掉性命。”
楚珩微凛,正色起来,“是。”
陆时川这才重新掐诀往深处飞去。
他今天过来,没有为了查探邪灵虚实倾尽全力的打算。到承天柱近前看一眼情况究竟如何,对各宗有个说辞已够了。
这样一来,“受伤”后回到万剑宗,他把需要做的事交代给明昭和五大长老,闭关时就不会有闲人说三道四。
直到承天柱倒塌,他再出关接下重担解决这场浩劫。
到时各宗贪婪的人心会继续贪婪,他提前部署好一切,将他们一网打尽不是难题。也算给原主报了灭宗大恨。
闭关只是为了避免在重新封印邪灵之后像原主一般成了经脉尽断的废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即便不受打击,也只能倚靠丹药苟延残喘。
而目前的修真界中,尚且没有人比他修为更高,深入被邪灵侵占的紫霞海域没有几人能够做到,他的计划就不会被戳穿。
至于楚珩。
楚珩本就不赞同他以身犯险,又怎么会不满这个举措。
再者——
陆时川看向身旁掐着法诀的楚珩。
这段时间他与楚珩常常见面,早已看出楚珩的性情。
当是因为身为天隐尊主、魔修之首,楚珩寻常时候十分难以相处,这一点他从长老口中听过不止一次,也无意瞧见过楚珩与弟子们同处时的情景。
可每次面对他时,楚珩却仿佛成了另一个人。
虚心受教、善解人意——
陆时川最先以为他是为了旁的目的装作这个模样,以求得到他的信任,可时间日久,楚珩不仅没有露出任何马脚,反而对他的态度愈发亲近。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楚珩和明昭之间,他是会关注明昭多些。
明昭沉稳、聪慧、懂事,和泽知有许多相似之处,楚珩则过于锋芒毕露,在擂台上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肆意狂妄既不同于靳泽知,也不同于贺丰荣。
三个月过去,他反倒不能像第一日那般有所偏向了——
“师尊!”
骤然出声的楚珩打断了陆时川的思绪。
他凝眉看过去,错觉在楚珩脸上看出些微不正常的血色。
但楚珩也转脸看过来的时候,他面色毫无异常,“师尊,我们应当已是抵达了紫霞海域中心处。”
确实,此处邪气阴霾浓郁非常。
承天柱也近在眼前。
原本该是金光闪耀的承天柱如今底部被黑团包裹,黑团之上也华光黯淡,在厚重乌云笼罩下显得薄弱。
陆时川问道:“你可有哪里不适?”
楚珩坦白,“我方才见到幻象,不过可以应对。”
他没有隐瞒事实,陆时川很满意,“到我身旁来,不要忽视任何异动。”
“好。”楚珩也不逞强,“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陆时川说:“先找出封印松动所在。”
话音落下,他掐诀将海水分离,露出更加不堪的承天柱底座。
海水崩腾,邪气也一同无声下坠。
周围安静得诡异。
陆时川并指点亮海底,缓缓落下时看见了飘荡在水中的海兽尸骸。
数量不清的鱼群密密麻麻遍布其中,看起来格外阴森。
楚珩眼神复杂,“若这邪气扩散,四海中生灵岂非尽数死绝?”
他也曾听闻邪灵的危害,只时从没亲眼见过,就不像此时这般触目惊心。
陆时川没有说话。
他们围着承天柱绕行大半,才终于找出邪灵溢出的源头。
缺漏虽小,却源源不断有邪气涌出,它们贴着天柱爬至海面时分散开来,有迹可循。
陆时川将这位置做个标记,施法时对楚珩说:“到此为止,回去吧。”
没有人回应。
陆时川不由转眼过去。
只见楚珩正紧紧闭着双眸,眉头狠狠皱起,脸上喜怒哀乐快速变化,显然深陷幻境。
正在这时,楚珩猛地睁眼!
他茫然四望,看到陆时川不仅面露明显喜色,“师尊,”他伸出手,“师尊,你来救救弟子,弟子看见了好多幻象!”
陆时川掐诀将他用灵力托至身前,飞身而起。
“先生!”
陆时川陡然蹙眉。
“先生,你不想回头看看我吗?”
陆时川回过身。
他看见靳泽知和贺丰荣并肩站着,两人眼眶微红,眸中闪烁着水光。
他们齐齐伸出手来。
“陆时川,你说好要陪我过一辈子的,你过来好吗……”
陆时川眼底暗沉。
“师尊,他们是幻象,你不要被幻象迷惑,跟弟子来吧?”
陆时川挥袖将两人幻影打散。
楚珩催道:“师尊,你怎么还不过来,我们该回去了。”
陆时川冷声说:“没想到,幻境也有计谋。”他重新转身,“你若是楚珩,又如何能看到我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