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被带入了一个临时拘留室里,四四方方的水泥小房间,一面是铁栅栏,其他三面墙的水泥都未抹匀,毛毛刺刺的。除了一个铁质马桶,一个不断渗水的盥手池,一张标准尺寸的铁床之外,一无所有。
今天是阴天,即使是正午,秋深的风也仍吹得朱守成脊背生寒,裹了那带着消毒水味的被子,看着外面一个打瞌睡的胖女警,他心中浮出层层的不安和惶恐,多次强逼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也没有用。
冰冷的手铐还铐在他手腕上,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它的存在。
对于朱守成来说,这真是莫大的侮辱了。
手铐让他根本无法思考,朱守成蜷身缩在床上,甚至忍不住冒出想要砸毁它的暴躁念头,心里的委屈股股上涌,把好不容易完整起来的思路一次次冲得七零八落。
很快,有人来了,指着他用美国方言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听意思好像是要带他去什么“jail”。
按朱守成的英语水平,只能将它翻译成“监狱”,并不很能区分这个单词与“prison”的区别。
他听说过美国警察六亲不认的枪法,晓得不能太过触怒他们,只好跟着走了,擎等着儿子发现不对后,来接他回去。
但朱守成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
他被领到专门的地方,拿了囚衣,拿了毛巾,还取了配套的鞋子。
……这怎么看起来是要他在这里长住的意思?!
端着脸盆、被推入囚禁了六个人的集体牢房时,朱守成被从狭窄地方里瞬间投来的数道阴恻恻的视线看得汗毛倒竖。
他故作镇静地迈了进来,缩在唯一的一张空床铺里,打着腹稿,打算为电脑里那些东西的存在找一个由头,丝毫不觉狱警对他鄙夷中带了那么一点同情的诡异态度。
门还没关上时,一个矮个子少年披着囚衣拖着拖鞋来到门口,用墨西哥语问了狱警几句话,紧跟着,回头望向朱守成的眼神也变了。
铁门轰隆隆地关上了。
朱守成觉得小室内气氛怪异,墨西哥少年手脚并用地上了其中一间铺,对上铺裹在被子里的人悄声耳语了几句。
朱守成假意装作没看到,不想惹是生非,谁想他刚刚坐定不久,一片高大的阴云就悄无声息地落至他身侧。
朱守成抬起头来时,着实惊了一跳。
朱守成已经算高的了,可那马脸的白人男子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要比他硬生生高出了半头来。
他浑身都是肤浅的痞气,看起来对被关起来一事毫不紧张,显然是个常年故意犯点小事儿,好跑到监狱里来蹭吃蹭喝的流浪汉:“先生,你是因为什么被关进来的?”
朱守成言简意赅:“一个误会。”
流浪汉却是个缠人的,被朱守成拒绝,仍是没皮没脸地凑过来:“说说看嘛,不然多无聊。”
朱守成有些嫌恶他口腔里的味道,敷衍道:“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搜查我的家,发现了一些违禁品……我不是故意的。”
流浪汉做了个烫吸的动作,示意他:“啊?”
朱守成急于想要摆脱他:“不是吸'毒,是……电脑。”
流浪汉恍然大悟:“哦,我猜一下,你进入了不该进入的网站。”
说话间,刚才伏在床上、听墨西哥少年说话的人翻身坐了起来,同样是墨西哥长相,下巴上胡髭生得乱七八糟宛如杂草,看起来也是个资深流氓。
他揉揉眼角的眼屎,又把搓下来的秽物放在指尖捏碎:“伙计们,来乐子了。一个恋童癖。”
朱守成一颗心注了铅似的,猛地往下一坠,扯得他腔子生疼:“我……我不是!”
他瞧出情势不对了,自然不指望再拿“爱情”那套词出来说服他们。
他硬起脖子,极力解释:“我不是,你们误会了。”
墨西哥少年用蹩脚的英语道:“我们打听过了,你电脑里存了好多亚洲小孩子没穿衣服的照片,找不到来源,非常有可能是你自己拍的,而且,你以前还是个老师。”
朱守成的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这些人果然是监狱常客,竟然和那个狱警熟悉!
刚才,这少年是在向狱警打探情况……
胡须男懒洋洋伸了个腰,侧身躺着:“好好招待他。谁表现得好,出去后我给谁奖励。”
还没等朱守成反应过来这监牢里的老大是谁,他旁边的马脸白人就陡然翻了脸,抓起他的头发,碰的一声撞上了墙。
朱守成的脑袋被撞得嗡然一声,眼前星花乱舞,不多时就感到了自己发间淌下的热流。
他以为这只是自己运气不好,遇到了不讲理的王八蛋,挨两下子狠的也就算了。
但是,当他双股一凉,发现自己的裤子被人扯下来时,朱守成总算陷入了崩溃的境地,以至于忘了这是哪里,用中文嘶声大叫:“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这是违法的!!”
在场几人面面相觑。
他们是听不懂的。
在他们看来,这老头就是个老变态,不知道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反正亚洲人长得都是一个模样。
他们只知道,在他们的认知里,监狱里的恋童癖是所有犯人中的最底层,是垃圾,也是可以随便修理着玩儿的。
眼看着墨西哥少年操起了角落里的一根拖把杆,朱守成肝胆俱裂,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竟然硬是挣脱了马脸的禁锢,扑在了门上,拼命凿门,声嘶力竭:“来人啊!警察呢!你们管不管?你们——啊!!”
他被人揪了回去,狠狠按倒在了床上,一张脸被床栏挤得变了形状。
不远处的两名狱警隐约听到了牢房里传出的朱守成惨痛如杀猪的嚎叫声。
他们对视一眼,一脸的习以为常。
“他们又在调理新人了。”
“随他们去吧。”
两人各自无所谓地耸耸肩,又继续忙着登记了。
……
另一头。
朱守成的儿子儿媳回家时,发现父亲不在家,也没上心,还以为他又出去溜达了,直到儿子发现朱守成的手机落在了家里,才着了慌。
这人生地不熟的,他万一跑丢了怎么办?
朱守成的儿子联系了当地警察,结果却反被人通知了父亲的事情。
刚听到朱守成的逮捕理由时,朱守成的儿子以为这是个滑稽的玩笑。
可当对方无视了他们的质疑,冷冰冰地询问他们是否需要保释朱守成时,夫妻两个全呆住了。
撂下电话后,跌坐在沙发上、花了整整三分钟,朱守成的儿子还是无法消化这个事实,但他在发呆过后,还是马上采取了自认为最正确的做法。
他挽起自己的西服:“我去一趟警局,把我爸保释出来。”
然而,平常对父亲百般夸奖的妻子阿梅却是一反常态:“你先等等,我们好好谈一下这件事。”
儿子急道:“回来再谈!”
阿梅扯住他:“你给我坐下!脑子清醒一点!你爸现在……不能急着往外捞!”
朱守成的儿子快疯了,吼道:“他可是我爸!我怎么能让他在牢里受罪?”
阿梅也是如此,吼了回去:“我知道那是你爸!可你呢!事业不要了?你刚到美国,事业刚刚起步,要是被人知道你有这么个恋童癖的老爸,你还花巨额保释金保释他,替他打官司,你的事业要不要了?”
儿子辩白:“我爸不是……他不可能啊,他就是个老好人,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阿梅:“你别傻了!人家说了,你爸先是登录了儿童色情网站,下载图片,在警察那里留了案底,又窥伺隔壁家的小孩,人家才到家里来的。结果在他电脑里,发现了他的什么‘教案’,还发现了赤身裸体的孩子照片……那电脑是你爸从中国带过来的,宝贝似的,我还以为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想到——”
儿子坚持:“我爸真不是那样的人!!他一个人把我养大,他太不容易了……”
“你早早就出来打工干活了,你知道他什么!你真的了解他吗?”阿梅心有余悸,“你爸以前他还说,要来美国给我带孩子,我现在想想就后脊梁冒冷汗……你先冷静下来行不行,我们商量一下,看看这件事有没有更合适的处理方法……”
可不论妻子怎样劝阻,儿子还是连夜赶到了收押朱守成的地方,想要缴纳保释金,把老父放出来。
而在听到保释金的金额时,儿子和阿梅都愣在了原地。
……十五万美金。
这压根就是罪行太严重、没打算让家人保释的意思!
听到这个数字时,阿梅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们刚到美国,在全款买了这栋房子后,能即时调用的账户存款就不到十万美金了,是绝付不起这么高昂的保释金的。
不过,叫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儿子听了这个金额,居然拿起手机就要管同事借钱。
阿梅一把压下他的手机:“你有病啊!?”
儿子泪花都涌出来了,商业精英的模样一扫而空,抓扯着头发:“我爸一手把我拉扯大,我不能让他在牢里受罪!”
阿梅仍然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儿子竭力试图说服她:“只要爸好好地出来,好好地上庭,把事情解决了,这钱是能回来的!你要是不同意借钱,我们就把房子暂时抵出去……”
阿梅闻言,简直是气急败坏,挥起包狠狠摔砸在丈夫的脸上,菱形的拉链把丈夫的脸剌出了一道血口,负气离去。
站在夜色里好好吹了一阵冷风,阿梅渐渐冷静下来,从包里摸出手机,打给了她在国内最好的闺蜜。
“姐,是我。”阿梅扭头看向亮着灯的警局,“你忙吗?有件事可能要麻烦你一下。我公公前段时间到美国来了,以前他总是说要多干几年,现在突然说学校要他退居二线……我觉得有点奇怪,你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他在国内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第264章 完美新世界(二十八)
朱守成的儿子来不及管脸上的伤口,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 试图向朋友们借钱。
可惜新同事跟他不很熟悉, 在他支支吾吾说不出理由时, 自然不肯借出大额的钱, 客客气气地拒绝了;国内的朋友和客户都知道他去了美国,一听到他借钱, 心知是有去无回,个个打着哈哈说手头紧。
他打了一个小时电话,也只从高中好友那里借到了三万块人民币。
儿子捏着手机, 两眼一抹黑。
好在, 至少探视还是允许的。
可当儿子亲眼看到老父的惨状时, 差点给吓得魂飞魄散。
只是短短几个小时不见, 朱守成整个人就颓丧了下去, 眼里的精气神流失了大半, 两腿直发抖,好端端一条裤子,被黄褐色的秽物染脏了大半条。
一瞧到儿子,朱守成眼珠凝滞了几秒, 才缓缓亮起,宛如看见了救命稻草,飞扑向前,跌撞着伏倒在玻璃前, 声声凄厉:“儿子, 阿宁!救我, 带我出去!”
朱宁被老父唬得脸色发白:“爸!!你这是怎么了?!”
他愤怒地转向狱警:“你们这是虐待!是赤裸裸的人身伤害!我要控告你们!”
狱警的回答却是一派的漫不经心:“这是犯人之间的内部冲突,我们有制止过。”
朱守成痛哭流涕,双拳一下下砸着桌面:“我在这里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那群人完全是疯子!是变态!”
朱宁吞咽着口水,不敢细想在自己尊敬的父亲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得一迭声询问:“爸,你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你来了就好了……你来了就好。”朱守成神经质地打断了他的话,哪里还顾得上维持往日的风度,眼底闪出异常激动的、满溢着希望的火苗,急迫道,“快,快带我出去!”
朱宁哑然。
“爸,你冷静点……”朱宁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这一句毫无意义的安慰,“可能,还得等一等……”
朱守成身子往前一倾,扯动后头的伤处,顿时疼得心火上升,语气也不似往日温和了:“不是说能保释吗?!”
朱宁为难道:“可我手头的钱……”
朱守成急得变了调:“借呀!!快借呀!!”
朱宁见父亲已经痛苦到这等地步,立即心疼了:“爸,我再想想办法行吗,您别急——”
朱守成怎么能不急?
美国这边的监狱里,都是土匪,流氓,强盗!警匪一窝,沆瀣一气!
他又禁不住恨起了个那个远在异国的少年。
……如果不是因为池小池,不是因为那几个怪异的梦,不是和他相关的那段录音,他怎么会被迫来到美国,怎么会倒霉到被关到这种魔窟里来?!
朱守成沙哑着嗓子,指甲沙沙地抠着玻璃,脸色灰败:“快去借!要是再晚一天,你就只能领到我的尸体了……”
听到老父近乎绝望的求救,朱宁惊恐不已,只好一面安抚老父,一面连夜向本州一间著名的华人律师所求助。
因为朱宁本人没有这样的下流性癖,来到美国后,对这方面的法律只是粗粗扫过一眼,并没怎么上心,以为问题虽然不小,但至少是能解决的。
然而,律师一个个抛来的问题,一点点打消了朱宁的侥幸心理。
律师问:“视频是从哪儿来的?是他从网上下载的吗?”
朱守成的电脑被警察扣留充作证物,因此朱宁也只能摇头:“我没亲眼看见过,听说他只下了几张图片……”
律师说:“几张是多少张?”
朱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朱宁提前支付了大笔薪酬后,律师提着公文包去了一趟警局。
朱宁跟着律师,在大厅等候,等他与警长谈话完毕后,便马上起身询问:“怎么样?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