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白皙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帷帘,一双锦缎布靴从马车里踏出来。
许是年幼时大病一场伤了底子,顾晏身体一直不怎么好,非但不能习武,还格外畏寒。现在已是早春时节,他仍裹着件墨色狐裘,脸色稍白,看着有几分文弱。
他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朝叶梓所在的方向淡淡扫了一眼。
顾晏一张脸生得俊朗无双,鼻梁高挺,眉眼锋利,上挑的眼尾在末端点了枚浅淡的朱砂小痣,平添几分阴郁气质。他的神情总是一副淡漠清冷的模样,眼底深得像是一汪潭水,勾得人不自觉沉溺其中。
叶梓怕被他看见,正欲缩回去,却听见身后传来让他心底一凉的叫声。
“喵!”
一只体型不小的橘猫不知何时来到围墙下,浑圆的猫眼早已经锁定了叶梓。它叫唤的同时,一跃而起,朝那株柔弱的小绿草无情地亮出爪子。
“啊啊啊——”
叶梓被它一爪子抓掉了半片叶子,恐惧直达心底。他慌乱地叫喊着朝前一跳,直接飞出王府院墙,不偏不倚砸向了准备进府的顾晏。
顾晏看见有东西朝他飞过来,下意识抬起手,一把将其抓住。
看清自己抓到的是什么的顾晏:“……”
第2章
叶梓怕得连自己是人是草都忘了,被人捧进手心还觉得不够,纤细的茎须攀着顾晏的手指,颤抖着往他袖口里钻,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儿塞进去才好。
眼中的惊讶很快褪去,顾晏低下头,静静注视着手中那株小绿草,情绪全被藏进那双低垂的眼眸中,看不出什么端倪。
顾晏身边常年跟着几名影卫,先前见有东西朝自家王爷飞过来,手里的刀都出鞘了几分,险些冲上前来把那东西削成两半。
此刻看清那飞来的是什么,藏在暗处的影卫们不由面面相觑。
这不是王爷屋里那株小仙草吗?
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顾晏身边的几名侍从也被吓得不轻,来不及多想便齐刷刷在顾晏面前跪成一片,正纳闷着,便听见围墙上传来一声猫叫。胖橘气势汹汹地蹲在院墙上,爪子里攥了半片叶子,极不甘心地盯着顾晏手里的小绿草。
……夭寿哦,怎么又是这祖宗?!
这只猫是太王妃养的,格外受宠,在王府活了十多年,已经是只老猫了。这橘猫仗着出身,整日在王府耀武扬威,谁也不敢惹。身形越长越胖,胆也越也越肥。
唯一一次被罚,就是咬了叶梓那次。
那次叶梓被咬,引得顾晏大发雷霆。碍于太王妃,这猫杀不得扔不得,只能把它关了三个月以示惩戒。而院里的所有侍从婢女也因此事受到牵连,被全数逐出了府。
这次恐怕又是这猫把小仙草叼到王府门口,还差点砸在王爷身上。
这下不知道又要迁怒多少人。
侍从战战兢兢等候自家王爷发话,可顾晏却像是浑然不觉。
他低头注视着掌心的小绿草,侍从们也跟着看他手里的小绿草,王府里里外外寂静一片,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仿佛要这么待到天荒地老。
顾晏扫了一眼跪倒在他面前的侍从,不动声色地把颤抖不止的小绿草收进怀里,扯过狐裘仔仔细细挡了个严实。
那模样,竟像是不想让人盯着他家小仙草瞧似的。
“都起来吧。”
听见顾晏的声音,叶梓才从巨大的惊惧中回过神来。他被顾晏虚握在掌心,恰好贴着心口位置,狐裘严丝合缝地挡着,一丝光亮都没泻进来。
隔得近了,叶梓甚至能闻见顾晏身上的淡淡药香,和他稍显急促的心跳。
他动也不敢动,生怕被这人觉出异样,把他当做妖怪一把掐死。
叶梓醒过神来才觉得自己方才实在太丢人,不就是一只老猫,有什么可怕的。
他可是这世上第一株能跑能跳能蹦跶的小仙草,绝对不能给草丢脸。
要做这世间最有骨气的草。
叶梓鼓足勇气,伸出茎须准备拨开狐裘看看外面的情况,那只橘猫忽然跳到顾晏脚边,不死心地冲他喵了两声。
——!!!
叶梓猛地弹回来,怕得从根到叶尖都绷紧了,只保留了最后一丝清明提醒自己,千万别动,千万不能被顾晏发现。
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叶梓,唯独怕两样东西,一样是猫,第二样就是顾晏。
但现在,猫在外面虎视眈眈要咬他,顾晏只要一用力就能把他捏死,可谓是前有豺狼后有虎。
可把叶梓给委屈坏了。
他只是想离家出走而已,草生为什么会这么艰难?
在叶梓看不见的地方,顾晏嘴角微微抿起,竟是难以自抑地勾出了几分弧度。
忐忑不安的侍从抬头看见自家王爷这副神情,不由一头雾水。
王爷今儿心情居然这么好,连从小养大的仙草被猫啃了也不生气?
没等他想明白,顾晏收起多余的神情,板着脸吩咐:“捉了,关起来。”
侍从不敢揣测自家主子的心情,连忙把猫抱走了。
叶梓看不到外面,也不知那猫到底走没走,精神极度紧张之下,甚至没有察觉到,顾晏的手指在他叶尖上轻轻安抚了两下。
顾晏抱着叶梓回了院子。
进屋的时候,顾晏脚步一顿,目光落到窗边那一片狼藉。他颇为无奈地摇摇头,没说什么,只叫了人来收拾干净,再换些新土来。
婢女很快取来了新土和新的花盆,顾晏没让下人插手,自己洗净了双手,装盆松土,将小绿草重新种进了花盆里。
他动作细致,那双素来淡漠无波的眼里透出几分柔和温意。
可叶梓吓坏了也累坏了,根本注意不到。直到被埋进最熟悉的土壤里,他心里才稍微踏实了点。整株小绿草蔫哒哒的,连叶子尖尖都耷拉下来,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顾晏在小绿草的枝叶上洒了些清水,又摸了摸叶梓被橘猫抓伤的叶片。那片叶子从中间裂开,细长的叶片上还留着三道猫爪印。
“疼不疼?”顾晏轻轻抚摸着那片叶子,眼眸微微暗下,“怪我,这几日不该丢下你不管。”
叶梓被他摸得舒服了,小花穗儿缩进了叶片里,昏昏欲睡。小小的叶片半梦半醒间却主动靠了过去,讨好似的缠上顾晏的手指。
顾晏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垂眸看他,嘴角泛起淡淡笑意。他没合上房门,从小看着顾晏长大的老管家走到门边,恰好把他这模样看进眼里。
老管家:“……”
不管撞见了多少次,还是很难习惯自家小主人总对着一株草温柔如水的模样。
老管家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看见。
顾晏注意到有人来,收回逗弄小绿草的手指,问:“何事?”
老管家回答:“太王妃想见您。”
顾晏神情稍顿。
老管家口中的太王妃,便是顾晏的生母。
顾晏的生父曾是当朝太子,自小被立为储君,深受先皇宠爱。
顾晏周岁那年,长安掀起一场瘟疫。疫症来得快去得也快,太子却在这场瘟疫中丢了性命。太子离世后,顾晏便被先皇带在身边抚养,甚至有意让顾晏承袭太子之位。
可先皇始终没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没撑过几年,也去了。
刚年满十岁的顾晏自是登不了皇位,先皇弥留之际,只得将储君之位交予了二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靖和帝。
先皇留下遗诏,将年幼的顾晏封作了瑞亲王,并下令顾晏成年后无需去往封地,让他留在京城,做一世闲散王爷。
昔日的太子妃,便成了现在的瑞太妃。
顾晏的目光在小绿草的叶片上凝了半晌,轻轻应了一声:“好。”
顾晏刚踏进瑞太妃的院子,便听见屋内有器皿摔碎的声响。他脚步一顿,一个陶瓷花盆从屋内丢出来,正碎在他脚边。
顾晏收回险些踩上碎瓷片的脚,屋内传来瑞太妃的声音:“还不快滚进来!”
屋内,婢女嬷嬷站了一排,一个个鹌鹑似的缩着脑袋,见顾晏走进来,朝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瑞太妃坐在主位,眉心微蹙,脸上温怒未消。
瑞太妃保养得好,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容颜俏丽不改,比起年轻时候,更添了些成熟风韵。
顾晏接过门边一名婢女手里的茶盏,轻声道:“下去吧。”
“是。”
一屋子婢女嬷嬷如释重负,忙不迭地行礼退下。
顾晏端着茶走到瑞太妃面前,朝她行了个礼:“母亲。”
瑞太妃并不看他:“跪下。”
顾晏与她对视一眼,规规矩矩跪下了。
瑞太妃脸上的怒气消下几分,她接过顾晏手中的茶盏,冷声问:“听说你去向圣上请了一门亲事。我儿子要成亲了,我这个当娘的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顾子承,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子承,正是顾晏的表字。
顾晏在自家母亲面前将狐狸尾巴收得干干净净,被这一问,立即乖乖认错:“是子承考虑欠妥。那日圣上与我论及我至今还未成家之事,说要替我指一门亲事。可我早已心有所属,这才……这才将事情说了出来。”
“你也知道考虑欠妥了?”瑞太妃没好气瞥他一眼,“平日里你怎么胡闹都算了,可开朝至今,哪有立男妃的先例……你要真喜欢,纳进来当个妾室倒也无妨,何必非要——”
……给大家找不痛快呢?
“可若是这样,圣上不还得为我指婚么?”顾晏顿了下,继续道,“母亲可知,圣上欲将谁指给我?”
“护国公之女,常宁郡主。”
屋内片刻沉默,瑞太妃心中忽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问:“你是如何回答的?”
顾晏一笑:“我禀明圣上,要我娶常宁也不是不可,只不过我心有所属,只愿娶我那心系之人为妃。常宁若愿意为妾,我也可免为其难……”
瑞太妃被他气得险些急火攻心:“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人家贵为郡主,千金之躯,你竟然要人家——你真是……”
瑞太妃用了毕生的教养才让自己没骂出来,她也不知自己这些年是哪里出了差错,竟教出个这么不要脸的混账东西。
靖和帝只关了他三天,真是太客气了。
顾晏温声劝她:“母亲喝口茶,别气坏了身子。”
瑞太妃瞪了他一眼,掀开茶盖轻轻吹一下,才悠悠道:“护国公是皇后的亲哥哥,常宁今年又刚及笄,与你也算门当户对,亲上加亲,若是真娶了她……”
顾晏道:“若是娶了她,圣上就更好控制我了。”
茶盖碰触杯壁传来一声轻响,瑞太妃神色一变:“晏儿,别胡说八道。”
“母亲放心,我心里有数。”顾晏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回答,“圣上已经下旨,准我三日内成婚。我已答应圣上婚宴一切从简,不宴请宾客,只在王府内简单操办,不会给皇家丢脸。”
瑞太妃把茶盏放在桌上,伸手把顾晏扶起来:“晏儿,你同我说实话,你当真是心悦那人,才想将他迎娶进门?你该不会……”
她欲言又止,顾晏淡淡一笑:“母亲想到哪里去了。难道我吃饱了撑的,特意寻个男子来给你们找不痛快?”
瑞太妃一言难尽地看他。
别的不说,这倒的确是顾晏能办出来的事。
顾晏垂下眼眸,低声道:“这次真不是假的。”
他的右手虚握在身前,像是还能感觉到那娇嫩的枝叶拂过指尖的温软触感。
就像许多年前,那人握住他的手,执剑,一招一式,不厌其烦地教他。
一遍又一遍。
夕阳西下,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洒在了安静沉睡的小绿草身上。沐浴在阳光中的小绿草被渡上一层朦胧的白光,忽明忽暗,清亮通透。
可叶梓远没有看上去那样自在。
他近来一日比一日嗜睡,睡着后也总是做梦。支离破碎的梦境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打着旋铺天盖地拢住一切,将他拖入沉沉的黑暗中。
叶梓浑身时而像被烈火灼烧,时而又像落入极寒冰域,忽冷忽热,难耐极了。
些许清脆的响动,将叶梓从没完没了的梦境中拉了出来。
他叶尖轻轻一颤,枝条舒展开。
窗台边,小灰雀正用小小的喙敲击窗格。它没上前,大半身子被挡在外面,只露出个小小的脑袋,一双圆溜溜的眼珠紧盯着叶梓:“小叶子,你……”
叶梓睡得有些迷糊,茫然问:“怎么了?”
“你……你刚才……”小灰雀圆滚滚的身体抖了抖,像是还有些害怕。
它刚刚飞来找叶梓玩,却看见小绿草身上罩了层白光,还越来越亮,像是要把他整株草吞进去一般。小灰雀吓坏了,又不敢靠近,这才用力敲窗户吵醒了叶梓。
叶梓还想再问,小灰雀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拍翅膀飞走了。叶梓一怔,便听见些许熟悉的脚步声从院子外面传来。
顾晏回来了。
瑞太妃这次难得动了真怒,顾晏也知自己理亏,只得陪在她身边接受训话,直到现在伺候着用了晚膳,才被放回来。
不过,瑞太妃那关好歹算是过了。
顾晏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推门进了屋。
屋内,叶梓乖巧立在花盆里,一动不动。
——装草装得十分敬业。
顾晏走到叶梓身边,掀起他受伤的那片叶子查看。
叶梓的恢复能力向来很好,一下午过去,叶片上的伤痕已经淡了许多,再过一夜便能彻底恢复。
顾晏放心下来,抱起叶梓的花盆放到书桌旁,展开桌上的宣纸,取笔研磨,开始执笔书写。
天色渐渐暗下去,守院的婢女来添了回灯油,顾晏仍没有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