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在提醒裴寻谣,她还是浮玉门弟子,当街滋事已经要受罚,如若就将封宏杀了,哪怕是有“清理门户”的意思在,她也说不过去,况且浮玉门从前的意思便是封宏这一茬过去了,如今裴寻谣杀封宏,更是名不正言不顺,谁晓得他山石以及其余一些门派会不会联合着来逼裴寻谣。
就算裴寻谣不想着自己,也必须想着浮玉门。
说到底都是晚辈,苏言笙总不能就这样看着裴寻谣走入歧途,而且封宏万一真是主系统的安排,那贸然将人给弄死了,鬼知道主系统那边会怎么样?哪怕平常再怎么骂主系统,但工作,总也还是要配合的。
裴寻谣不动了,也没看苏言笙,不过苏言笙明白她不会再出手,松了一口气,终于是不再看着她,转向了另一位:“我把话说完吧,谁说我不是修士了?”
非但是修士,还是能从实力上将他们碾压的修士。
他笑了笑,又道:“怎么,还要打吗?”
封宏瞪大了眼:“怎么会?这不可能!”
“浮玉门的老妖怪们不都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从不插手两辈以上的渊源吗?那群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季余那老东西就是这么被反噬的——你到底是谁?!”
这话大部分是没什么毛病的,除了称呼不大好听之外,不插手也是当初苏言笙定下的规则,主要是防止后辈找自己——毕竟即便是修仙,人的寿数也还没达到与天同寿的地步,世上实力能与苏言笙比肩之人不说寥寥无几,那压根就是一个没有,其余人修为再怎么高的,活个三五百年也已经是极限了。
至于长生……与六十年一比,三五百年可不就是长生吗?年纪一大韬光养晦,看着子孙出息,坦然等死,如今就算是还在,那也是谨遵苏言笙定下的规则,不问世事。
可再怎么也是有例外的,譬如季余。
他不提季余尚好,苏言笙还有心思陪他玩玩,可他提了季余,苏言笙便不大开心了,手指往琴上轻轻抹了一下。
琴弦微颤,封宏只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束缚着,又收紧了一些。苏言笙看着他:“帮晚辈是不会被反噬的,别逼我将季余的事情记到你们头上来。”
这话说完,听着紧急拉响的只响给他一个人听的警报声,他摇了摇后槽牙,改口道:“浮玉门人不插手两辈以上渊源,是因着不想恃强凌弱,况且你怎么就那么笃定我是浮玉门人?”
封宏一怔眼神又变了几变,最终停在了狠戾上:“不是浮玉门人?不过是浮玉门人凭什么就向着他们浮玉门,他山石跟浮玉门之间的事情,干你什么事?”
苏言笙故作惊讶,将晏晏直接蹦出来的话问了出去:“怎么方才不是封门主将问题上升到了世界存亡,说浮玉门收妖为徒必会千夫所指么?我看长庚这孩子顺眼,向着他,难道有什么问题?”
裴寻谣笑出了声。
慕长庚则是睁大眼睛,一脸无辜相。
说来要是打得过,封宏早就动手了,可惜他是打不过的,如今只能同苏言笙干瞪眼。
或许也是先前在裴寻谣那儿受刺激太大,居然也没拿出浮玉门的门规说事,只是就看着苏言笙,确定对方并没有打算真的动手之后“哼”了一声,扬声道:“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生来是妖,更是养不熟,你们执迷不悟,将来后悔了,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们!”
“那小子就是个祸根,浮玉门迟早都要被他害死!”
他说得急切,仿佛就是为了浮玉门着想,可苏言笙无动于衷,只好笑地看着他,正打算说话,却叫人抢了先。
是裴歌的声音,哪怕依旧不大起伏,但跟先前的说过话的人比起来,也实在是算得上谦恭有礼、温文尔雅了:“长庚很好,不劳费心。”
他走下来,看着封宏:“封掌门既然已经不是浮玉门人了,还是不要随意对浮玉门内务评头论足的好。”
哪怕裴歌不来,浮玉门这边也已经是压倒性优势了,如今他来了,情况对他山石来说更差。
苏言笙见着有了镇场的人,当即收了琴,假装自己是个吃瓜群众。
封宏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只意味深长地看了苏言笙一眼,朝自家徒弟一招手:“修齐,我们走。”
第132章 逐光
穆修齐应了一声,跟上他,两人一同御剑离开,苏言笙没拦,裴歌也没拦,裴歌在场,裴寻谣不会越了自家兄长权利,当即也就是没有动。
裴歌看着苏言笙,问道:“前辈,我们先回浮玉门?”
当下站在街上丢人现眼也没什么意思,苏言笙于是便点了头,哪知方才十分安静的裴寻谣这下却不好说话了:“兄长,我不回去了。”
裴歌看向她,没言语。
他是在惊讶的,毕竟裴寻谣一向喊他掌门,这一次却是喊他兄长,说不回去。
他们对视着,兄妹二人之间的气场似乎是别人无法融入的,二人就这么无声对峙这,隔了一会儿,裴寻谣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回去。”
她如今给人的感觉便是固执,无法交流,裴歌看着她,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似乎就是要同她这么拉锯到底。
不过裴寻谣没打算同他拉锯,她走到慕长庚跟前,将苏言笙吩咐慕长庚护着的小姑娘拉出来,又看裴歌:“我会带她走。”
这话似乎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慕长庚跟沈安之同时变了脸色,裴歌则是难得变得阴沉:“什么意思?”
裴寻谣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松开小姑娘,就这么径直跪了下来,冲着裴歌磕了三个头。
最后一下起来,她仰头,逼视着裴歌:“有一句话封宏没说错,如若浮玉门一味退让的话,根本就护不住苦海中煎熬着的天下众生。”
姑娘语速不慢,但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单单忘记仇恨或放下仇恨是没有意义的,我不是圣人,也不盼着任何人做圣人,是非恩怨明明白白,那才是我的道。”
裴歌看着她,没能说出话来。
慕长庚原本是有话要问的,可裴寻谣说完这一遭,他却变得茫然了——他反驳不了裴寻谣。他如今是心中无恨,毕竟他也不算是苦,可那些苦大仇深的人呢?逼着人就这么放下,有意义吗?
何为公平,何为公正,到这会儿,这一切忽然就不那么明白了。
苏言笙同样也没办法接裴寻谣这话,况且他听着这话也觉得头疼,毕竟这观点他还是赞同的,至于浮玉门的教诲怎么就是想将弟子培养成圣人了,他可就想不出了所以然来。估摸着也是当初全顾着开辟新规则,用了最爽利的方式,给人族辟出一条生路,教人族得到力量,到后来被困在这儿浑浑噩噩,也没多大心思去思量这些基础的教育问题。
于是便又有了极端。
可善恶从来都不是分明的。
苏言笙头疼,沈安之也不敢吭声——说到底,他才是这儿最没资格发话的。
沉默蔓延,也不知过了多久,裴歌道:“先回去。”
至于回去做什么,那是后话。
奇迹一般的,这次裴寻谣没再拒绝,只是回去的人中捎带了一个小姑娘,裴歌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回到了浮玉门,慕长庚便被指派了任务,一腔疑惑没能问出口,暂且只能去干正事,而裴歌与裴寻谣要谈话,裴寻谣捎带上了小姑娘。被留下来的沈安之跟苏言笙只能是回了住处。
这会儿没人打扰,自然是什么都能问的,但不管怎么说,泄底比较严重的显然是苏言笙,苏言笙原本心慌,可闹了半天沈安之也只是看着他欲言又止,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苏言笙看不得他这样子,忍了会儿,只能率先找话题:“你今天怎么就跟慕长庚下山了?”
因着知道自己身份敏感,外头人对自己虎视眈眈,慕长庚不常下山,如今外头风平浪静,自然也没有非要下山的道理,突然下山,多半还是要赶剧情点,主系统安排的。
可沈安之却是道:“我问了浮玉门的弟子,他们说你出去了,是我央他带我去找你的。”
苏言笙顺口道:“你说你怎么就不……等一下,你说是你要下山?”
慕长庚下山还能用剧情点解释,沈安之想下山可就稀奇了。
记忆中在这一年的相处里,沈安之虽说是个十几岁少年,但总表现出了一种超脱年纪的沉稳,如果说对什么偏执一些,那也便只能是提高实力了,而且这人早上还同他心照不宣地躲着对方,所以一个沉迷学习的人是怎么想起来要下山找他的?
他震惊太过,沈安之也只是看了他一眼,低着头,看似闷闷不乐:“我早上……走神的时候做了个梦。”
“梦见你当街叫人打死了。”
苏言笙:“……”
急,有没有人能告诉他他该给出个什么反应?
沈安之还是不看他,只兀自继续:“那些人原本是冲着我去的,你那时候身体不好,还是帮我挡了……你还骗我!”
这话说完他抬头,看眼神有些委屈:“你凭什么帮我挡啊,我不用你帮我挡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难受!”
一连串的质问,几乎就是吼出来的,恍惚之间,苏言笙仿佛看见了沈盼明,一个从未见过的,眼中含泪、委屈难过的沈盼明——沈盼明不该是这样的,不管从前多苦多累遇见过什么,沈盼明还是长成了后来那副阳光灿烂的少年不是吗?
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他心绪不定,一会儿又是沈盼明一会儿又是沈安之,关键是这两个还是同一个人,看着沈安之也似乎就要哭出来了,他心里一抽,更是手忙脚乱,当下只能强自镇定地去挤出一个笑容:“安之你别这样啊,我怎么可能不护着你呢?而且你看我现在也好好的不是吗。”
“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实力,谁能欺负得了我啊……”
话没说完他便愣住了——沈安之也不知道哪来的力道,将他一扯,自己也顺势扑上来,将他整个儿抱住,头埋在他脖子里。
苏言笙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却能感受到沈安之在发抖,他无奈,抬手就要去拍沈安之背安抚他:“你看,我这不是热……”
“所以都是真的是吗?”
得了,不止人在抖,连声音都在抖。
苏言笙不说话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毕竟沈安之太精,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沈安之是怎么一次次从他只言片语里面猜出真相的,如今更是不知道沈安之先前的话是真情流露还是装出来骗他。
不管先前是不是装,如今沈安之已经得到了自己要的“真相”,也没必要再装下去了,他死死抱着苏言笙,倚仗着这样的姿势去缠住自己现下应当难看得过扥的表情,问道:“所以我们从前见过,我真的眼睁睁看着你……看着你死过一次是吗?”
苏言笙:“……没事了。”
他轻轻拍着沈安之的背,又去安抚:“已经没事了,别难过。”
沈安之没做声,就只是抱着他。
怎么可能不难过呢?他没跟苏言笙仔细说,那个时候,他一个转身,就看见了刀光,刺眼的白色闪光牵着血色,然后了他整个视线。
他眼睁睁看着原本还同自己有说有笑、要与自己勾肩搭背去参加毕业聚餐的少年和着血色倒下,他那一刻几乎站不住。
不过是一条马路,却仿佛是隔了一条索马里海沟那么远。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过去将那几个显然也愣住了的混混撂倒的,后来警笛声人声跟救护车的声音都成了背景,一点一点模糊。
就好像他的视线一样。
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那个曾经笑得很腼腆、明明很温柔却因为过于害羞而没人拉他进入集体的少年,那个说教他弹琴、几乎是将一个家捧到了他面前的少年在他面前倒下了,那个少年明明温暖得像阳光一样啊,就这么一点点凉了下去。
在他怀里面,一点点凉了下去。
有过那么一刻,沈盼明在想,如果他从来没有同对方说过话,没有与对方成为朋友,那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不管将来如何,那少年哪怕依旧是没有朋友,也总不至于就这么丢了命。
他本来身体就不好啊,甚至连体育课都不能剧烈运动,那个时候,怎么就这么敏锐了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安之没有动静,只是忽然又开始抖了,苏言笙叫他吓了一跳,当即以为他是在抽搐,推开人就要查看。
而他这一动,也正好是惊醒了沈安之,沈安之瞬间反应过来自己抱着的是个活人,能蹦能跳会哭会笑的活人。
从前痛失所爱浑浑噩噩的后半生再怎么难过,也不过是一场真切得过分的梦境,苏言笙还好好地、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他们还能有一整个儿的往后余生。
大悲之后大喜,一时间他也顾不上更多,甚至连自己到底是沈安之还是沈盼明都还没能彻底分清楚,只知道自己怀里的就是真实的人。
于是他遵循着本能行事,一手攀着对方肩头,一手顺势压上对方后脑勺,就这么凑了上去。
这头苏言笙才刚拉开些许距离,便又叫沈安之整个人扑进怀中,眼见着沈安之整个人凑上了来,没明白沈安之是个什么用意,整个人也因为猝不及防的亲近而卡顿。
下一刻,他的唇叫另一处陌生的温软压上,脑海中从未有过的特殊状况叫他瞪大了眼。
沈安之与他对视着,眼中有泪,充斥着浓浓的绝望与隐约的偏执,仿佛要用眼神将他刻到心底,看得他心悸。
也就忘了反抗。
是沈安之在亲他,疯狂却又虔诚,急切却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