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他的声音冰冷,却给人一种定下心来的感觉。
神像那边出现了动静,外壳剥落,地表泛起森森阴气,什么东西从地下一点一点爬了出来。
白光如雪从文曲星神像头顶缓缓落下。
一丝飘渺深奥的神识,笼罩在了整座神庙的上方。
裴景整个人呆住了。
那道神识所过之处,他都忍不住去亲近,去敬畏,如孩童对母亲般。天地万物一道光,稚子心情,毫无杂念。只是,毫无杂念,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状态的浑浑噩噩。
裴景感觉自己站了起来,跟着两个僵尸一起往前走。再次跪下,在更接近神像的地方,一只冰凉腐朽的手,慢慢掐上了他的脖子,身体内什么东西被汲取,灵魂一寸一寸变得单薄。
麻木的咀嚼声,在四面八方。
裴景藏在袖子里的手一点一点握紧。
他知道不对劲了,但不敢打草惊蛇。
从那道神识开始,他就觉得这事变得很棘手。
紧接着,他又清楚地听到了楚君誉的声音。
来自更遥远的地方,一字一句,跟他说:“睁开眼。”
于是他睁开眼。抬头,和正在食取他灵魂的鬼怪对上。是一具从地下爬出骷髅,躲在巨大的黑色衣袍里。骷髅僵硬转动着头颅,低头和裴景的眼对上,迟钝到没有一丝反应。
裴景却很快挣脱开骷髅的手,退后站起来,拔剑往前挥砍。
凌云剑一出,剑气如凤鸣清啸,银光大绽,骷髅的半边身子被他砍去。
骷髅头没有表示,和半截身子一起倒在地上,空洞的眼渗着冷气。
而黑袍被撕裂刹那,裴景听到了万千撕心裂肺的吼叫。
衣袍落尽,露出了黑袍下的场景——是无数双从地下伸出来的手,布满尸斑,青灰色,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裴景发现自己在空中,回头看,五个蒲团上都还跪着东西,一团漆黑的影子,在慢慢转化其中他跪的蒲团,影子的头已经露出五官,赫然就是他的模样。
裴景:“吃完人后,用邪术捏造出新的肉体来?——虞青莲他们呢?还有楚君誉,他是在哪给我指示的。”
只是他来不及分心去想这些事,那群手就已经向他发起了进攻。
无限伸长,掌心出现血盆大口,唾着粘腻腐朽的毒液,朝他撕咬过来。
“那些地下被活埋的人吗?”
裴景还不至于怕这么一群鬼,瞬间手起剑落,血洒当空。哗啦啦,地上掉落不少手掌、手指。
紧接着,裴景听到了一声冷笑,从文曲星神像上传来。碎屑剥落,伴随鲜血烛火光,裴景看到了那个他通过字里行间想过无数次模样的男人。
头带方巾,交领行衣,一手执笔,一手握卷,眉眼森严厌世。
裴景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张青书。”
张青书眼眸视下,像看一个死人:“追寻那么久,急着过来送死。终于见到我,开心吗?”
裴景笑起来,他长这么大还没被人威胁过呢:“开心啊,能杀了你我就更开心了。”
张青书说:“死前蝼蚁的挣扎。”
裴景冷下脸:“你把他们弄哪儿去了。”
张青书道:“放心,还死不了,在等着你一起下地狱呢。”
裴景没有说话。
张青书视线打量他很久,忽然说:“其实我并不想杀你,甚至并不讨厌你。”
裴景似笑非笑:“真巧,我很想杀你。”
张青书面无表情点了点头:“你身上有化神期大能的气息,敢出来与我对抗,肯定是有一两件保命的法宝的,你的那几个朋友也差不多,可,也得你们用的出来才行啊。”
张青书没有笑,垂下的视线里也只是厌倦,没有一点意思。
“你没被吸取神识拉到地下去,想来是楚君誉在暗中帮忙,”
“只是现在他都自身难保了,我看还有谁来救你。”
张青书一挥手,瞬间那些被裴景一剑砍掉的断臂残肢都动起来,重新接回去。从地下伸出的手,抓住他的脚腕,以一种巨大的力量把他往下扯。
地面也开始变得古怪,变成一滩沼泽,缓慢下陷。
裴景还打算反抗呢,忽然又听到了楚君誉的声音,和前面的冷静漠然不同,这一回,更多了几分压抑的痛苦,却一如既往给他方向。
“到地下来。”
到地下来。
裴景问他:“你怎么样?”
楚君誉说:“没事。”
裴景:“嗯。”
怎么可能没事,他都没听到楚君誉那么虚弱的声音。
张青书以为他是放弃,认命了,唇角勾起,“下去吧,决定你命运的人,是你想都不会想到的人。”
裴景心里骂他:傻子。
他感觉自己的下巴,鼻子,眼睛,头顶,一点一点被泥土淹埋,然后整个人脚下一空,直直地往下坠。随着那几百条手臂,落到了地下。这个当初第一次他进状元庙,就觉得会很热闹的地方——被活埋了几百年的村庄。
而他最后一眼看到,那五个蒲团上,黑影慢慢化形,和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脸色青白,闭着眼,跪在那里,完完全全代替了他们。
裴景心想:如果今晚之前,从这地下出不来,那大概,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从空中掉落,他栽在了泥地里。
这里的水和泥都是黑的,幸好他穿的是褐色的衣服,顶多颜色显得深一点。
果然,不装逼就不要穿白。
被恶臭熏得咳了两声,裴景爬着田地边缘,站了起来。这里天是青黑色的,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就一点微光,把周围的样子照的清楚。
他站在村前,木牌上两个“忠廉”二字,是红色的。
一座全是死人的冥村。
“他们也都被拉到了这里面?”
不过裴景感觉,自己会落到田里,应该是楚君誉出了手,虞青莲他们该是落到一块去的。
他步伐地往前走,被泥土掩埋过后的村庄,还保留着生前的模样。死村里,红白都是颠倒的,现在村子里正通红一片,最热闹的地方,在村子中央。
第45章 赵又晴
裴景往最热闹的村中央去, 这一路上, 他越走, 越觉得不对。四百年,当初那么一个小小的鬼村, 现在发展地有点超乎他的意料。忠廉村入村之后, 是一条小道,微有坡度, 往上走, 脚下的路有点奇怪,他总能听到咔咔的声响。旁边老树曲折, 叶子腐败,被凝结在枝头, 落不下来。
往前走视线稍微好一点。
他看到了旁边黑魆魆树林里整整齐齐摆在路边的墓碑。
停下脚步,他往回看,不出意料地看到被他踩过的地方,土层很薄, 露出了森白的一堆人骨。
入村的路就是死人堆积而成。
裴景在没进村之前,看到村中央热闹的很,可真的走进村子里后,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光线不好, 旁边的房屋也如黑暗里的巨兽, 蛰伏着。
裴景不敢生火, 怕惊扰黑暗中的一些鬼怪, 初来乍到还是小心为妙。这村子繁华的像是一个小镇, 房子都在一起,分布两侧,中间空出一条街来。
现在他就走在街上。
街上有不少纸和灯笼,纸被剪成小纸人的形状,用朱色的笔画上嘴巴,十分诡异。灯笼是白色的,上面还沾了点红色的痕迹,看起来像血。
裴景仔细留意了一下,也确定了,是活人血,大概五六日的样子。
裴景心里纳闷:“这死人村现在还有活人?”
他还没来得及纳闷完,就听到了后面敲锣打鼓的声音,一缕青红色的烟从后面飘过来。
空空荡荡的街突然出现了送亲队?
裴景望四周看了下,干脆飞上了屋檐上,半蹲着躲在一个烟囱后,往下看他们。
结果,不是送亲的,是送葬的。
红烟青雾,锣鼓敲得啪啪响,从街尽头,慢慢驶来了一顶棺材。棺材是被拖着走的,本来裴景以为拖棺的是一只狗,等走近了,才发现是个人,这人四肢爬行在地上,裸露着身体,悬着棺材的绳索紧勒脖子。
棺材旁边拿着锣鼓的,是穿得通白的一群人。他们瘦骨嶙峋,皮肤呈统一的青灰色,表情麻木往前走。棺材里时不时传来指甲抠刮得声音,隐约是人的哭嚎,尖锐又绝望。
裴景暗道:“奇了怪了,这怎么都是活死人。”
所谓活死人,实际上也还是活人,只是七魂六魄都丢失罢了。
等送棺的队伍磕磕绊绊走过他,裴景屏息,终于发现了他在这村里看到的唯一一个正常的死人。
一个青年,穿黑大袍,手握着鞭子,踩在一个活死人背上,表情暴戾。是人是鬼的依据,看灯,这青年头顶和两肩三盏魂灯俱灭,也不知道死了多久。
他脚下的活死人用手臂膝盖爬行,曳出了一条街的血。
棺材最前方的活死人在撒白纸,一人一盏白灯笼,点青灯,照得整条街明明灭灭。
裴景算是明白这地上的纸和血是怎么来的了。棺材里放着活人,死人在外面抬棺,还真是生死颠倒。他不知道棺材里的人是谁,虞青莲和悟生定然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如果没有其余外人进来,那这里面,只可能是季无忧了。
是季无忧吗?
裴景试了一下,结果神识探不进去。
而他神识刚刚放出的那一刻,脚下的瓦片突然一动,连带着他整个人往下滑。他攀着旁边的烟囱,一个婴儿模样血红色的怪物却从烟囱里探出来,三排密密麻麻的牙齿,差点把他手咬断。
他扯了扯嘴角,伸手把那怪物活生生重新摁回去,骂一句:“安分呆着。”
但动静还是惊扰了下面送棺的人,率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个青年死人,鞭子重重一打,惊破寂静的夜,所有锣鼓声也安静下了,哪怕神魂被夺,也能看出被他踩在脚下的人的恐惧。
青年阴冷冰凉的视线往上抬。而房檐上,空无一人。他动了动鼻子,又重新恢复懒散的表情,脚一踩,出声:“走。”
裴景对这么一群小鬼还是不虚的,毕竟棺材里有个活人,见死不救不是他的作风。
他是想直接刚的,结果活生生被人从房顶上拽了下来。拽下来后,又马上被扯到了门背后,一个黑暗的角落。
拉他的人比他矮,手指纤细,身上有死人常有的腐臭味,可很淡,被专门的香掩盖,掺杂混合出一股莫名好闻的气味。
裴景顿了顿,直言:“姑娘你谁?”
回答他的,是姑娘小声地警告:“嘘。”
好吧。裴景安静了一会儿,等外面的声音消失的干干净净,马上问:“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姑娘冷笑一声,说:“你想的太天真了,看墙上。”
于是裴景往墙上看。和那个死人青年的脑袋撞了个面。
墙大概有三四米高,那个青年直接把脖子拉长,探进来,脖子扭了三百六十五度,四处找了找,确定没人后,才把脑袋收回去。裴景安静等着,果然,收回去不足三秒,那颗脑袋又唰地重新从墙头冒了出来,而且是以一种特别狰狞的模样,血口大开,舌头伸长。死人青年发现底下还是没动静后,才兴致怏怏地把头收回去,下命令:“走吧。没意思。”
敲锣打鼓撒白纸的声音再次响起,哗啦啦朝着街的另一头驶去。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才说:“这回应该都走了,可以出去了。”
裴景道:“还懂得声东击西杀回马枪,你们村的鬼都那么聪明的?”
小姑娘沉默一会儿,先反驳的是:“声东击西不是那么用的。”
然后再反驳:“我不是这个村的人。”
裴景含笑看着她。
天光微微,小姑娘从门背后里走了出来。生前大概十五六岁,穿着一身青色纱裙,杏眼朱唇,乌发如云。尽管死后皮肤惨白,也不影响她的气质。一看就是富贵家庭的女儿。
裴景道:“不是这个村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姑娘说:“你比我更可疑好吧。”
裴景笑了一下,“那我先说,我叫张一鸣。是个活人,过来找人的。”
小姑娘噎了噎,估计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自报家门吧,悻悻道:“我叫赵又晴,死了就在这里了,没什么好问的。”她叮嘱一句:“你一个活人在这种地方还是少说点自己的名字吧,名字这东西,对人来说,总归是特别的。”
“好,谢谢又晴姐。”
裴景对忠廉村的事是一头雾水,有一个帮他引路的人,当然嘴甜人乖。
赵又晴:“……你就不怕我是恶鬼,处心积虑害你的?”
裴景笑弯了眼,他少年模样做什么都真诚可爱:“我相信你,你长的那么好看,肯定不会是恶鬼。”
赵又晴说:“我总感觉你在敷衍我。”
裴景转移话题:“这倒不是,你要是想害我,刚才就不会救我了。”
赵又晴摇摇头,从袖子掏出一根铁丝,走到这间屋子的门前,用铁丝撬开锁:“这屋子的主人快回来了,我们先出去吧。”
裴景听她的。
出去后,还是那条街,赵又晴在这生活了很久,对什么地方都熟悉,找了一个小巷,东绕西绕把裴景绕到了村子外,上了一座很高的山。这山的草木都是黑色的,腐烂的,赵又晴把他带进了自己住的地方,居然是一个山洞,山洞里布置的很温馨。
她点燃一盏蜡烛,整个世界颜色沉郁浓烈,唯蜡烛微黄的光明亮。
裴景左看看右看看,“这是你家,你把我带到你家来是什么意思?我们人鬼殊途,你要想清楚。”
赵又晴说:“放心,我看不上文盲。”
裴景笑一声。
赵又晴道:“你应该是个修士吧,能大摇大摆走进这里的人我还没见过呢,希望你能平安来,也能平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