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萧烨的脑海里,关于母亲的记忆已经不多了,唯独母亲满身是血的躺在他面前,再三叮嘱他要活着的画面,这些年从未间断的在他梦中出现,叫他永远都不能忘怀。
“这段时间,我走过的路比前面二十年走过的还要多,梁国,杨国,晋国,可我还是没有找到最好的地方。”萧烨说。
陆珩眉梢微挑,斜眼看着萧烨:“最好的地方?什么是最好的地方,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还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要是这中原有最好的地方,且遍处都是,你还想要这天下么?”
萧烨很快就陷入沉思,要是天下已然太平,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世道也不需要改变,他还想要这天下,打破难得的安乐,让战火重新肆意蔓延吗?
不!他不想!
他很肯定的摇头。
“所以,既然找不到最好的地方,那就亲手制造。”
陆珩的语气十分漫不经心,好似一切都理所当然。
闻言,萧烨的心脏忽然又快速的跳动起来,那种来自心底的震撼,只有以前从陆珩手中接过描画了梁国周边城镇山河的布帛时有过的。
对着陆珩,萧烨郑重点头,他还欠师兄一副山河社稷图呢!
萧烨把所有的情绪都深埋在心底,随陆珩打马进了晋都。
陆珩并没有把萧烨送到王宫,而是直接将人带回了镇国将军府,因为在送他进那个注定孤独的地方前,还有些事宜需要提前准备。
至少,要给他找几个后盾,不能叫他孤身奋战。
将军府的素缟还没有完全撤下,在陆奇返回边疆后,府中仆役也比月前少了大半,只剩了些老弱病残还坚守在将军府。
给人领路的老仆原也是战场上的将士,后来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断了胳膊,再也拿不起武器,杀不了仇敌,这才从战场上退了下来,在将军府当了仆役,照顾仍在四面征战的大将军的家人。
在将军府当了十几年的仆役,他看着几位公子慢慢长大,看着他们被将军带去战场,被送回来时却只有几件破布衣裳。他看着将军府的主人一个个的减少,看着夫人一天天的苍老,最后都先他离开了。
老仆仰着头,试图让眼睛里浑浊的眼泪回流,但四周尚未全部撤下的素缟让他眼眶更涩:“公子出发没几日,夫人就走了。”
陆珩垂眸,低声道:“母亲这辈子吃过的苦太多,活得太累,也许离去是对她最好的解脱。”
老仆呢喃道:“是啊。”
在这世道中,谁活着不是备受折磨呢?
陆珩道:“公子烨这两日会住在府中,麻烦你在我房间的附近给他安排间房,再派人把父亲书房里的书册搬些过来。”
老仆立刻点头应是。
简单安排好萧烨的事,陆珩就转而问起了别的事:“近段时间,有人拿着我的玉佩来将军府吗?”
自从将军返回边疆后,来将近府拜访的人当真是屈指可数,因此老仆没想多久,就点头道:“在七八日前,是有两个人拿着公子的令牌来府中。老仆本想留他们在府中等待公子,奈何他们不肯,说是要等公子回来再行拜访。”
“可有说暂时住在何处?”
“并未。”
陆珩若有所思的点头,和萧烨往内院走去。
在陆珩的要求下,老仆挑挑拣拣的和两人说了些晋国内部的事情。
晋文公在身心俱疲中终于病倒,如今只得拖着孱弱的病躯处理国事,由大夫庄良和相邦刘蔚辅政。
晋国使团迎回公子烨一事久无结果,朝堂动荡异常,多数大臣奏请大王恢复公子甚身份,并立为殿下,以抚人心。
也有朝臣奏请册封公子凌为殿下的,也被晋文公强行压下了。
公子安生母不甘示弱,以赵国公主的身份给晋文公施压,要求晋文公将殿下位置交予公子安。
赵晋两国本就水火不容,赵国公主的行为更是惹恼了晋文公,他也不再顾念多年的情分,直接赐了她三尺白绫,让她吊死在王宫。
至于公子安,虽未明确参与谋权,但就他身体中流着的赵国血液,也注定他在晋国得不到重用。其生母死后,便整日流连于酒肆烟花地中,沉迷忘返。
老仆把两人领进院子就躬身退出了。
陆珩自顾寻了个位置坐下:“知道你要面临什么了?”
萧烨颔首:“我知道的。”
他在陆珩身边坐定,慢慢分析:“公子安身兼赵晋两国血脉,虽然他此刻表现得不问世事,但难免会有想要讨好赵国的朝臣向他投诚,助他夺位。赵国同样支持公子安成为晋国的王,因为那会为赵国并吞晋国予以许多方便。”
“公子甚虽犯过大错,但他握有大部分朝臣的心向,那些朝臣极有可能会为了他针对我。”
“至于公子凌,他母族强大,所以即使他平庸而无所作为,也有人帮他。”
就连最小的公子越,他也不是孤苦无依的。若他的年纪再大些,晋国恐怕也不会耗费重礼,去‘迎回’他这位不堪造就的质子了。
尽管萧烨很努力的在心中说服自己不要在意,可同样身为晋国公子的他在面对举步维艰的情况却无人可依的情况下,还是难免落寞。
陆珩道:“说得很不错。”
萧烨有点无奈的望着陆珩,就是说得不错才叫人失望。
陆珩想了想,补充道:“既然身在夹缝,就要从夹缝中寻求生存之道,寻找出路。”
“不管几位公子如何积极谋权,只要大王还活着,他不肯点头,那他们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再者,你也不是完全无所依靠的,大夫庄良和相邦刘蔚是大王最为信任的心腹,在管理朝政上也颇有能力,只要能获得他们两人的认可,你就能在他们的帮助下在晋国勉强站住脚跟。”
“你在谋略上的想法虽还有些稚嫩,也勉强够用。这两日在府中多看些书,记些晋国的风土人情和先祖事迹。过两日我会邀请两位大人来府中作客,能不能取得他们的认可,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陆珩都把话说道这个份上了,萧烨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点头称是!
他不知道大夫庄良和相邦刘蔚的喜好,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获得他们的认可,只能趁着还有时间,把陆珩叫人送来的书都看了个遍,把能记的都牢牢的记在脑海中。
在萧烨正抱着将军府中的书册死记硬背的时候,将军府迎来了两位客人,其中一位正是陆珩在平阳城邀请的书肆主人纪知年。
在纪知年的身边,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壮硕青年,青年肤色黝黑,双目炯炯,身侧立着一柄锈迹斑驳的狼牙大棒。
他看起来像一头壮实的黑熊!
见陆珩看向他,他抬起手挠了挠后脑勺,扯着厚实的唇瓣笑开,那模样,竟颇有几分憨实。
第15章 血染山河14
陆珩朝着纪知年拱手,对他做出个请的姿势,将人领进了府中。
在纪知年的介绍中,壮实青年名唤纪知意,他原是来自山林中的无名无姓之人,在被纪知年救下后认作了兄弟,并让他随了他的姓,起名知意。
纪知意头脑不好使,但天生神力,一身与野兽搏斗练就的武功足以让他傲视群雄。纪知年在平阳城隐姓埋名的几年,除却他本身无双的智计外,也少不得有纪知意明里暗中的保护。
陆珩一边领着纪知年兄弟二人往府中走,一边笑着说:“我以为纪先生还会过段时间才来晋都,有失远迎,还请纪先生不要计较。”
纪知年尽量把声音放平稳,不想让人听出他话中的颤音:“本来就是我兄弟打扰六公子,该说失礼的,是我们才是。”
陆珩道:“若是早知道纪先生会提前来晋都,我定会派人带车前往平阳城迎接纪先生,让纪先生看到我的诚意。”
纪知年垂眸:“六公子的诚意在下已经看到了,能凭一己之力扰得梁都风起云涌的,必然无事不成,所以你我之间的赌约,在下先行认输。此外,在下还有个消息带给六公子,梁国薛少府带兵入赵,欲求赵国相助,最后却被赵国跃城守将追杀,狼狈回梁。”
个中缘由,他能猜到,陆珩也清楚,没必要细说。
如他所言,就陆珩表现出的能力来看,他二人在平阳城定下的赌约实在没有继续的必要。
他声音极缓,却还是没收好颤音。
陆珩自是察觉到了纪知年的不对劲,他侧眸看去,只见在萧瑟的凉风中,纪知年不住的颤抖着,他的面色苍白的近乎透明,额角也隐约有细密的冷汗浮现。
陆珩也想起了纪知年伤腿的问题,担忧的问:“先生还好吗?”
纪知年扯出几许浅笑,难看又勉强:“无事。”
陆珩道:“纪先生身体不适,我先安排两位在府中住下,两位且先安心歇着,有什么事,稍后再说,可好?”
纪知年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六公子。知意,快多谢六公子。”
纪知意看了眼纪知年的动作,有模有样的学了一手,憨声说谢。
纪知意时刻都在注意纪知年的状况,见他的腿都快受不住了,再也顾不得兄长之前的嘱咐,放下被他紧抱着的狼牙棒,在纪知年前方蹲下,说道:“大哥上来,我背你。”
在得知纪知年已经到达晋都后,陆珩立刻就吩咐仆役收拾了两间客房,以便纪知年来将军府后入住。
陆珩亲自把纪知年兄弟领进客院,安排了两个年长的仆役照顾他们的起居,差人请了大夫来府中为纪知年看诊抓药,在确定他暂时没有大碍后才起身从客院离开。
纪知年半眯着眼睛靠在床上,厚实的被褥让他浑身都是暖的,久疼不止的伤腿更是难得的平息下来,也让他有精力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毫无疑问的,他既然选择来到晋都,便是打算为晋国效力的。但晋国地广人多,他能相信的也唯有陆珩,陆珩会为谁谋算呢?
公子烨么?
纪知年曾是梁国的谋士,也见过在梁国为质的公子烨的。那时的公子烨年纪尚幼,他虽表现得颇为懦弱卑微,但他的脊梁骨从未真正弯过,他骨子里透着一股叫人不敢小觑的倔强隐忍。
若这股倔强用得好,他未必不能翻身成为人上人!
当初,他原本的打算,是奏请梁王诛杀公子烨以绝后患的,可他还没来得及上言,就遭到了对手陷害,成了亡命之徒。
现在的公子烨成长到了什么地步了呢?
能得陆珩看重的,恐怕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也罢!总是有机会见到的。
就在纪知年沉思的时候,屋子里忽然响起了如雷般的鼾声,他循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只见纪知意竟靠在塌上睡着了,他黝黑的脸上泛着几丝红光,嘴角扯着傻笑,怀中紧抱狼牙大棒,滚圆的腹部也在上下浮动着,整个人都透着满足的味道。
纪知年神情略微有些落寞,没有权势背景的人在平阳城过得并不轻松,他和纪知意初到平阳城时,也是受人欺压的。幸而纪知意有身好武功,威吓住了那些试图欺凌他们的人,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
刚开始那两年,纪知意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着他,唯恐一转身,他就叫人欺负了去。
纪知年记得清楚,在平阳城的几年,他和纪知意多数时间都是食不饱寝不安的,仔细算来,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知意露出满足的神情了。
他会选择现在就来晋都,除却他自身还有些想要完成的心愿外,大部分的原因都在纪知意,他想在他死之前,给纪知意找条好的退路。
陆珩为人正派,心胸颇广,不是会鸟尽弓藏的人,让知意跟着他,应该会有个好结果的。
“知意。”纪知年轻声唤他。
纪知意几乎是下意识的弹跳了起来,他高举狼牙大棒,面容狰狞,眼神凶狠如狼,目光警惕的环视着四周,他耳尖轻动,仔细听着来自八方的声音。
纪知年担心纪知意把陆珩派来照顾他们的仆役当成恶人杀了,连忙道:“知意,快醒来,这里没有坏人。”
纪知年的声音让纪知意真正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惺忪的睡眼后,是满目茫然:“大哥,怎么了?”
“这里很安全,你去隔壁房间睡觉,别随意伤人,知道吗?”
纪知意眼眶发红,却固执的忍着睡意摇头:“不困,我保护大哥。”
纪知年深知再劝也是无用,他往里面挪动了些,把身边大半位置留给纪知意,让他到床上睡。
纪知意憨笑着爬到纪知年身侧,狼牙大棒立在床头,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纪知年问道:“知意,你喜欢这里吗?”
纪知意想也不想的回答:“喜欢。”
“为什么?”
温暖的被窝让纪知意的意识很快模糊,但他还是打起精神,掰着手指细数:“这里很暖,让大哥腿不痛。有漂亮公子,大哥和他说话很高兴。有好多好吃的,不饿肚子。”
“知意觉得漂亮公子好吗?”
纪知意恍恍惚惚的回答:“……好。”
纪知年勾起唇角,无声的笑开。
知意心性单纯,看人的眼光却最是精准,能叫他在不长的相处中就认为是好人的,大概也不会真坏。
纪知年给纪知意捻了捻被角,侧眸凝视着他难得睡得安稳的面容,心中不禁庆幸起他的决定来。
他活不了几年了,也不想让知意再回山林与野兽厮杀,为他找条好的退路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