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路……”皇帝重复着这两个字,“莫非你宁愿死, 也不愿但这个皇后, 不愿留在朕……留在孩子们的身边。”
“死?”林清玦轻轻一笑, “我不想死。我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 我还没看到湛儿成婚, 也没听到泫儿喊我一声‘爹爹’, 我怎么会想死?”
“你想去哪里?”皇帝脱口而出, “朕带你去。”
林清玦望着长生殿的高高的红墙,淡淡道:“哪里都行, 只要不是这里,只要不是你身边。”
皇帝的指尖在龙袍里微微颤抖着,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几乎要冲破他的暴厉,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伤害他, 不要吼他, 他都那么瘦了,好像碰一碰就碎了。
“朕决不同意。”皇帝尽可能平静地说,“你是大渊的皇后, 是朕明媒正娶的妻子,无论你身在何处,这两点不会改变。废后之事不必再提,朕走了,你早些休息吧。”
林清玦低声道:“你走不了了。”
皇帝身体一僵,“你什么意思?”
林清玦转过身看向皇帝,他的脸笼罩在阴影中,皇帝看不清他的表情。“方才的那壶酒……”
“有毒?”皇帝似乎没有多震惊,更多的是一种深埋已久的绝望,“林清玦,你当真就那么恨我?”
“我不想你死,你死了,湛儿会很伤心。”林清玦镇定道,“此毒一炷香的时间后会发作,只要你写下废后诏书,我自会给你解药。”
“就算你给了我解药,你觉得自己还能活着出去吗?”
“那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了。”
“你既已万事俱备,为何等到今夜才动手?”皇帝咄咄质问道,“你想要我的命多简单啊,在床上直接在我胸口插一刀不行么?我问你,为何要在今夜!”
林清玦木然道:“我说了,我不想你死,我只要一道废后诏书。”
皇帝“呵”地一声冷笑,“如果我不写呢,你就要弑君弑夫?林清玦,你不会这么做的。”
“你可以试试。”
皇帝看着他,慢慢、慢慢地坐下,“那我们就来赌一把吧。我赌,你舍不得。”
林清玦忍无可忍,“李枼,你为何非得逼我至此?!我不喜欢你,不喜欢这个所谓的皇后之位!有那么多人喜欢你,那么多人想当你的皇后,为何是我,为何偏偏是我!”
“为何?”皇帝的语气带着一丝苦涩,他双眸赤红地看着林清玦,“二十年前,我为了不让父皇赐婚于你和六哥,不惜顶撞父皇父后,把徐氏一党得罪了个遍;登基后,父后把持朝政,我不过是个他中的傀儡,他命我纳妃,我跪了三天三夜,滴水未沾,死扛着不肯松口,最后是父后拿你林氏一族的性命来威胁我,我才点了头。父后去后,我二十年未曾再纳一妃。呵呵,我为何要这么做?林清玦,你来告诉我,为何!”
“你……”林清玦呼吸急促起来,瘦弱的胸膛剧烈起伏,“你喜欢我?”
皇帝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你喜欢我……”林清玦脸上流露出一丝迷茫,又渐渐转为阴厉,“你喜欢我,为什么要碰那些人,为什么要和她们生孩子……你喜欢我,为什么要处处羞辱我,为什么要把司空玉留在身边!”
皇帝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喃喃道:“你……竟是在意这些的?我以为,你从未……”皇帝话说到一半,眉头皱了皱,极为难受的模样,他按住胸口,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一炷香的时间到了。
皇帝身上的龙袍染上一片深红,他坐也坐不稳,整个人滑到地上,不住地咳嗽着。
林清玦事先服用过解药,没有毒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皇帝,眼前一片模糊。他定了定神,道:“废后诏书……你写,还是不写?”
皇帝用拇指擦过嘴角的血丝,自嘲一笑,“看来我赌输了。”
“你的江山,我和湛儿会替你守着。”林清玦在皇帝身边蹲下,声音难得有几分温柔,“你不必担心。”
皇帝望着林清玦,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林清玦,你看,直到死,你还是我的人。”
林清玦微微一笑,“确实。”
皇帝的眼眸渐渐失了焦,“湛儿会……会是个好皇帝,你不要像我父后对我一样对他……”
“我不会的。”
皇帝努力地看向林清玦,艰难地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可知,最后一句是什么。”
林清玦漠然道:“忘了。”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皇帝笑了,这个笑容还未结束,他就闭上了眼睛。
林清玦将他抱在怀里,将他脸上的鲜血擦干,轻声道:“再见了,叶兄。”
门被推开,晏未岚和莫问归先后走了进来。莫问归走上前探了探皇帝的鼻息,道:“现在救还来得及——要不要救?”
……
深夜,晏府。
虞笙正在睡梦中,忽然被一阵浑厚深沉的钟声吵醒。他心怦怦直跳,默默数着钟声的次数,可数了好久好久,钟声还是一下一下响着。
秋念推开门走了进来,“少爷!”
虞笙忙道:“秋念秋念,你听见了吗?”
秋念把灯点燃,屋子里亮起微弱的光芒。“听见了。这是哪位贵人走了?都已经敲了好久了。”
虞笙脸色惨白,“未岚回来了没有?”
“还没。”秋念坐到床边,“少爷别担心,国公爷肯定不会有事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慌得厉害。”在大渊,只有皇帝,皇后,太后或是皇子去世时,才在敲起丧钟,就像上回李湛假死一样。这回丧钟响了这么久,可见去世之人地位极其尊崇——难后是皇后?虞笙越想越害怕,脸色也越发难看。
秋念安慰他道:“在国公爷回来之前,我留在这里陪着少爷吧。”
丧钟响了一夜,整整三万下,天下只有一人能有此待遇。
次日中午,晏未岚归府。虞笙半夜未睡,听下人说晏未岚归来了,挺着大肚子要去找他,刚走出屋子,就见晏未岚快步朝自己走来。
虞笙悬了半夜的心稍稍放了下来,“未岚,发生什么事了?皇上他……”
晏未岚道:“皇上驾崩了。”
虞笙瞪大眼睛,“怎么会……怎么这么突然?”
“突发疾病,药石罔效。”晏未岚握住虞笙的手,将他带进屋里,“别怕,和我们无关。”
虞笙还是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虽说原着里的皇帝死得比现在更早,可那也是在晏未岚觊觎皇位的情况下。现在晏未岚被自己给带上了正途,当年谋反的二皇子坟头都二尺高了,皇帝怎么突然说驾崩就驾崩了。
“那皇后,还有太子他们可还好?”
“皇后很好,至于太子……”晏未岚顿了顿,“他会好起来的。”
虞笙叹了口气,“最可怜的就是小皇子了,才一百天就没了一个父亲。”
“别想了。”晏未岚轻按着虞笙的肩膀,让他在床上坐下,“你脸色不好,睡一会儿吧。”
虞笙仰起脑袋看着他,“你能陪陪我和崽子们吗?”
晏未岚温声道:“好。”
晏府才取下不久的白布和白灯笼又挂了回去,府上所有人都穿上了素缟。晏未岚为从一品国公,还须和其他重臣一道在宫中集体住宿斋戒。国丧期间,举国皆哀,禁止丧服嫁娶活动,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萧寂凄凉之中。
皇帝死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好在就在三月前,李湛被立为了太子,新帝的人选没有任何争议,只是有不少对先帝忠心耿耿的老臣,不愿接受先帝“突发急病”,在长生殿外长跪不起,要求林后给他们一个确切的说法——先帝究竟是得了什么病?为何会驾崩于长生殿?先帝临死之前,只有林后一人在场,先帝可有任何遗诏?
然而自始至终,林后都没有在前朝露过一次面,甚至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前朝后宫,暗潮汹涌,亟需一人出面主持大局。
李氏太庙里,一身孝服的李湛跪在先帝的灵位之前,他的背挺得笔直,犹如一把坚韧不催的利剑。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太子殿下。”
李湛微微侧目,“你来了——父后如何了?”
晏未岚在他身旁跪了下来,对着先帝的灵位行大礼三次,而后道:“皇后已带着小皇子移居宜和园。他让臣给殿下带一句话。”
“什么?”
“殿下,你该出去了。”
李湛答非所问:“父后,他可开心?”
“臣不知。”
“想必是开心的吧。”李湛自言自语道,“以后再也没有人给他难堪,也再不会有人会和他争吵。而我和泫儿,也再也没有父皇了。”
晏未岚知道自己劝无用,道:“殿下,虞笙不日就要临盆,臣要守着他。”
李湛沉默片刻,“去吧,这阵子辛苦你了。”
“这是臣该做的。”
晏未岚走出太庙,掌事公公立马迎了上来,“国公大人,太子殿下他……”
晏未岚摇了摇头。
掌事公公急得直跺脚,“礼部的一众官员都在太极殿等着呢,登基大典的日子拖了这么久都没定下来,这……”
晏未岚道:“去找虞大人。”
掌事公公“啊”了一声,“国公大人说的可是御史中丞虞大人?”
“嗯,只有他能劝得动太子。”
掌事公公不敢耽误,忙对一旁的太监道:“快,快去请虞大人!”
是夜,虞策同李湛在太庙中待了整晚。第二日,太子终于再次出现在众臣的视野中,动荡不安的前朝也渐渐归于平静。
一月后,新帝登基,年号元疏,尊生父林氏为皇太后。
第92章
太极宫内, 李湛站在铜镜前,看着一身明黄色龙袍的自己, 只觉得陌生得可怕。他的父皇穿了二十年的龙袍,现在轮到他了。
掌事公公弓着腰道:“皇上,时辰到了。”
李湛微微颔首,转身看向站在他身后之人。虞策一身雍容华贵的官服,官服上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仙鹤,衬得他风华正茂, 意气风发。
李湛沉声道:“虞……大人。”
虞策眸光微动,他从一旁拿起冕旒, 走到李湛跟前, “皇上。”
两人四目相对, 李湛略微低头,虞策为其戴上了冕旒。
吉时到, 太极殿内,文武百官分立两列,个个神情肃穆, 目不斜视。晏未岚和虞策站在文官之列, 在一众老臣之中格外显眼。
“皇上驾到,跪——”
李湛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至殿中, 目光一一掠过众臣, 最后落在了虞策身上。
虞策亦望着高高在上的李湛,和别人一样,下跪行大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登基大典结束后,晏未岚片刻没耽误,直接回了晏府。虞笙临盆的日子就在这几日,这一月来,他时时刻刻都守着虞笙。只是新帝的登基大典他不能不去,不过是离开了虞笙半日的功夫,他已心焦如焚,急忙忙地回到家中,看到虞笙正躲在卧房里吃冰镇过的葡萄,肚子还大着,这才安下了心。
虞笙吃着正开心,也没听到晏未岚的脚步声,耳边冷不丁响起一声“虞笙”,吓得他把手上的葡萄连皮带核地吞了进去。
“未、未岚,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啊。”虞笙一阵心虚,脸上是尴尬又不是礼貌的微笑,“那个……好看吗?”
“好看?”
“登基大典啊。”虞笙积极地转移话题,“如果满分是十分的话,你要打几分?”
“这个如何能打分。”晏未岚瞟了一眼虞笙藏在身后的手,“手上拿着什么?”
虞笙懊恼道:“唉,被发现了,实不相瞒,其实我本来是想喂给雪牙吃的。”
雪牙什么时候开始吃葡萄了。晏未岚笑道:“想吃就吃,我不拦你。”
虞笙眼睛一亮,“真的?”他想了想道,“不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突然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虞笙只是说着好玩,没想到晏未岚居然点了点头,“确实有企图。”
“哦?说来听听。”
晏未岚坐到虞笙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虞笙刷地一下红了脸,“你……你这也太会玩了。”
晏未岚含笑望着他,“那夫人可愿意?”
晏未岚笑起来的时候自带勾魂的效果,虞笙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胡乱地点头。晏未岚亲了亲他的脸颊,“那为夫就先多谢夫人了。”
虞笙觉得自己有点上头——美貌真是一种罪孽啊。
虞笙花痴着,忽然皱起了眉。晏未岚问:“怎么了?”
“崽子们又踢我了。”虞笙抱怨道,“最近越来越频繁,他们估计不想继续在我肚子里待着了。”
晏未岚把手放在虞笙的肚子上,果然感觉到了一阵胎动。他单膝跪下,隔着一层肚皮对里面的小崽子们说:“不许踢。”
虞笙哈哈直笑——这样的晏未岚,莫名地有些可爱。
次日,消失了数日的莫问归赶回到晏府,一口茶都没喝到就被晏未岚拖去给他媳妇诊脉。莫问归看了一眼虞笙的肚子,便道:“就是这两天的事,该准备的都准备上。”
秋念道:“莫公子要我们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姜夫人那边也送来了几个产婆和乳娘,还有一堆孩子用的东西,莫公子要不要看看?”
莫问归道:“不了,养孩子我管不着,我只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