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
溪千重吐出一字,不知说的是谁。
两日后,泊罗云城大殿之上。
宋凝清等人,包括御衣寒与暮商容,还有两只叽喳叫的肥山雀都齐聚于此。
“那么,我们就回人间。”
潮生立时拔剑,将这空旷之处斩出一条缝隙来。
众人服下压制修为的丹药,次第进入缝隙之中,潮生留在最后,看着没有落下谁,才又入了缝隙。
只要越过缝隙,就能归家。
赤焰魔域,十七重,天障眼。
一滴小小的血珠跋山涉水终于到达了这幽暗的魔域深处。
一道强大的魔气漩涡在此处盘桓,那魔气浩瀚如海,将整个十七重彻底染黑,其威势强盛惊人,无魔胆敢靠近此处。
那血珠却义无反顾地投入那魔气怀中,许久之后传出一道熟悉的,属于冥昭尊者的声音。
“……上边有好吃的……天魔尊者不想尝尝吗?”
此话说完,那强撑了一路的血珠碎裂。这魔气却骤然爆涨,如一条通天巨蛇,自那如森罗地狱之处,蜿蜒而上。
它只轻轻呵气,便自空中撞开一道裂缝,从那轻巧地钻了进去。
那巨蛇刚入裂缝,便听天雷阵阵,但它浑然不怕,反而游走得更快,去寻它的……食物。
阿妙在前领头,潮生殿后,其他人则次序散乱地走在中间。
因着要回家,两只肥山雀倒是最高兴的,一直叽喳叫着,说着回去要吃什么,要回去与其他小精怪说它们的大冒险。
“你们整日除了吃就是睡,冒啥险?”
御衣寒毫不留情吐槽,获得两只肥山雀的啄击!
宋凝清笑看,萧恒瞧着漫不经心,却四处警觉。
行到中途,众人突然停下脚步,落在最后的潮生已拔出剑来。
天雷阵阵,伴随着魔物的嘶吼,御衣寒大惊失色。
“怎么回事?什么魔物进了此处,连天雷都惊动了?!”
“你们先走。”
潮生背着身,往后轻轻挥手,即使这片裂隙一片黑暗,紧靠众人手中灵光照明,他也像是能看到有什么庞然大物,在黑暗之中一路尾行。
“不可,”宋凝清拒绝,随后他又道,“我也留下,其他人先走……”
萧恒突然越众而出,朝空中打了一掌,便见那灵力似乎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从空中掉下了一条长尾。
“来不及了。”
那尾行他们的东西,早已将这四面八方全数围起,等待享用它的血食。
在那尾黑蛇缓缓浮现时,周身依然天雷阵阵,可它长着巨口,口中正嚼着一道天雷,如同它的餐前点心。众人寂静无声,连呼吸都放得轻缓。这是前所未有的压迫感,面前这东西不是生物,也不是应存在于这世间之物。
邪恶,无尽,彷如深渊。
人如何与深渊相争?
御衣寒修行时日已不短,也早就化身为鬼,可此时……他仍想脱去躯壳,就此跪拜,以恳求它获得一线生机。
“……天魔。”
暮商容艰难地吐出这两字,像是连唇舌都冻结。
而潮生,萧恒两人,拔剑了。
宋凝清,阿妙与溪千重,则向前施了破障的术法。
那是萤火之光,却依然照亮了这被深渊吞噬之地,这摇摇欲坠之萤火,连天魔也似看入了迷。
然而宋凝清的术法落在那深渊之中,便立刻就被吞食得无影无踪,深渊仍是深渊,而他们的做法,如幼童往水中扔下一枚树叶,涟漪不起。
宋凝清身后传来萧恒与潮生惊天剑鸣,然而被压制了修为的他们,面对此等强敌,又有何办法?
“我要在此化龙。”
萧恒道,他脸上龙鳞又生,却被潮生一把向后推去。
“你真的想死吗!”潮生大怒。
眼见那黑色长尾越收越紧之时,宋凝清忽而想着……若天魔都是这般强横。
为何这些年来,它们不像过去那样撕开裂隙,前往人间?
天雷亦阻不了它们……还有什么能阻挡?
在宋凝清这样想时,他眼前突然亮起了一道光。
他一开始以为是新一轮的天雷,因着这亮光过于耀眼,宋凝清以为有一轮烈日破开无尽黑暗,沉入了缝隙之中。
等宋凝清真正适应了这刺眼的光线之后,他才看到……那是一柄剑。
一名身着青衫,衣袖衣角均绣着盛放桃花的青年,正举着一把比他人还高的巨剑,威风凛凛地悬浮于半空之中,与那天魔相对。
青年威严强横之声响起。
“深渊爬虫……给我滚回去!”
那青年怒吼一声,剑光一起,便听裂隙之中风雷怒吼,烈阳焚烧,那将天雷当做点心的天魔被那如烈阳般的剑光烧得无所遁形。
天魔惨叫嘶吼,说着人类不可知无法明了的语言,它恨这千百年来阻它之物,却依然毫无办法,在这几乎将它彻底蒸发的剑光之下……遁逃!
青年缓缓落地,将巨剑重新背到背上,转过身来,露出那张意气风发的俊朗面孔。
潮生手指微微颤抖,终是朝着那青年缓缓下拜,额头触地,恭敬道。
“拜见祖师。”
宋凝清与萧恒看着那青年形貌,终是忆起在桃花落的课本之上,第一页便画着一名身着桃花青衫,总是眉眼带笑,一派潇洒的身背巨剑的青年。
曲怀远指着那画说:
“这便是我们桃花落的祖师爷。”
“溯桃君。”
第六十七章 桃花落
溯桃君袖手于兜, 昂首受了桃花落弟子一拜。
过了一会,他才缓缓开口。
“我的徒孙孙如今都是这般不怕死的吗?”
听得溯桃君这话, 宋凝清登时羞愧起来,满面愧色的一拱手。
见着宋凝清的姿态,溯桃君却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还是有老实人嘛!”
宋凝清抬头, 便见潮生与萧恒一副淡定的模样,像是知道这位祖师爷不过在说笑罢了。
不过溯桃君笑完,便抬手做了个驱赶的姿势。
“走吧,这地方你们不能待。”
“……我在桃花落,听闻祖师爷早已兵解,如今却为何在此?”
潮生问道, 却见溯桃君弯唇一笑。
“都说了, 我贪恋人间,不肯飞升啊。”
见宋凝清一副怔愣似是信了的模样,溯桃君又正色道。
“当年我在此杀了外逃的魔物,便已死了。不过想来是生前没杀尽兴,还有一缕神念残存罢了。”
众人身后的通往人间的裂隙开始颤动起来,想来再不走, 那里便要合上了。
这次不等溯桃君驱赶,众人便知该动身了。
只是萧恒留在最后,轻声问道。
“祖师爷, 两千五百年前,你可曾见过一只魔物……”
似是知道萧恒要问什么,溯桃君摇摇头。
“我一缕神念, 可罩不住整个魔域边界。”
听得这句话,萧恒便朝溯桃君拱手,只是宋凝清仍脚底生根一般,不肯走动。
“您独自在此……”
“哦?徒孙孙竟要可怜我吗?”
溯桃君一笑,说不出的潇洒气派,他用右手大拇指摁在自己的胸口。
“我哪也不去,在此神念消散前,我当为人间太平,再护一程。”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不只桃花落弟子,纵是骄傲如阿妙与溪千重,也不由朝溯桃君躬身下拜。
为君高义。
一礼毕,溯桃君忍不住上前,抬手逐个摸了摸宋凝清,萧恒与潮生的头顶。明明外表仍是青年,溯桃君却做出了与白老祖一般的动作。
“去吧,我桃花落弟子不是那等扭捏不前之辈,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自当回去好好修行。再遇天魔,自当将它斩于剑下!”
众人点点头,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往那缝隙而去。
在进入那透着亮光的出口之前,宋凝清回头望了一眼,那名气度潇洒的青年,依然站在那处,仿佛一座亘古不变的岩石,沧海桑田之后,许是会有一日消失。
只是有他在一日,纵使大浪滔天……也无所畏惧。
“桃花落还好吗?”
宋凝清耳边似是有人轻声呢喃,他肯定地点点头,回道。
“一如往昔。”
裂缝合上,宋凝清脚尖触碰坚硬的地面,那里生着翠绿青草,抬头便是青天白云,不远处有一队桃花落的弟子在那惊愕地看着他们。
宋凝清朝他们笑道。
“我们回来了。”
红雨年,七月三日,桃花落弟子宋凝清,萧恒,潮生,与落雨成诗少主溪千重,北青萝阿妙,并蓬莱客卿暮商容,阎罗殿文书鬼修御衣寒,重返人间。
溪千重一出来,便被落雨成诗的人接走。
阿妙需亲回北青萝,为这些年渺无音讯,向师父素江仙请罪。
御衣寒则开了鬼界之路,拖着骨架返回阎罗殿,还邀约众人下地狱找他玩。
这邀约听着有些可怕,众人仍是笑着应了。
暮商容闲云野鹤一只,自有去处,只是经过潮生身边时,点了点自己的手腕。
“莫要忘了约定啊,潮生兄。”
“自然。”
潮生颔首,在众人离散后,宋凝清轻轻呼了一口气。
“回……家吧。”
白老祖在听道山静室喝茶时,已听到山下的吵嚷声。莫不是各位师兄弟们,在欢喜宋凝清与萧恒终于回来了。
修道人再如何修行,也修不掉感情。那可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同门,这几十年门下弟子们只要在外就会四处寻找他们的踪迹。
直到他们真的被潮生师兄带回,心中大石才算落下。
“今晚来我这吃呗!给你们叫胖师傅的全席!”
“吃什么啊!也不让人休息休息!”
“我这有新做的灵丹三盒都拿去!”
“哎哟!这是萧师弟?!都长这么大了!也太俊了吧!”
……
白老祖将杯中清茶喝完,就听到静室外传来那熟悉的清润嗓音。
“师父,我们回来了。”
“进来吧。”
白老祖说着,随后是拉门拉开,几个成年男子走在木板之上的脚步声。宋凝清绕过屏风,便见到了盘腿坐在雕花窗格边的白老祖。
那是白老祖平日里惯常歇息的位置,他抬头看着宋凝清,朝他露出一个笑,白胡子被白老祖笑得颤动起来。
“可回来了。”
见着白老祖,宋凝清不由鼻尖一酸,他与萧恒正正经经地跪坐在白老祖面前,额头触地。
“徒儿不孝,让师父担心了。”
白老祖受了他们一礼,不由仰头吹了吹胡子,随后才在一旁潮生似笑非笑的注视下,用力地眨了眨眼,低头让宋凝清与萧恒起来。
“师父年纪大了,你们在这样丢一次,他老人家指不定要伤心落泪的。”
潮生不客气地盘腿坐在白老祖身侧,然后被白老祖一拍后脑勺。
“就你懂得多!”
见着白老祖的样子,宋凝清与萧恒也不由笑起来。
“小恒也大了,”白老祖看着萧恒,“似乎别有一番际遇。”
白老祖依然如过去那般,摸了摸宋凝清与萧恒的发顶,这便是他这师父的安慰了。
“这些年来发生了什么,都与我说说吧。”
宋凝清与萧恒对视一眼,便从那日渔翁原之事,开始说起。
日落月升,这长路漫漫的故事终于说完了。
“招提……出来的时候还见着了祖师爷啊,你们这一趟遇到了不少事么。”
白老祖神色不动,似在沉思。
潮生在白老祖身边,受他教导的时日更长些,他看了一眼便出声道。
“我劝您……还是不要立时杀上神戒莲峰的好。”
“哦?”
白老祖微挑眉,就看潮生以手弹剑道。
“您比迦叶大师强悍,我是知道的,只是……那魔物好不容易被封印起来,你若不慎将他的封印打破,岂不趁了他的意?”
白老祖不言,只闭上眼,手中握着松风剑。
潮生见状,则站起身,朝宋凝清与萧恒招招手。
“我们出去吧,师父……大约在试试吧。”
潮生抬指点点自己的额头。
“识海之中,诛杀招提。”
萧恒与宋凝清走到山下时,突然停下脚步。
潮生早就摸去厨房找酒喝了,此时只剩萧恒与宋凝清二人。
“刚才忘了与师父说了,”萧恒看着宋凝清一脸困惑,“我要与你成亲。”
“……啊,嗯……那之后,再,再说吧。”
宋凝清手指微微发颤,便见萧恒大手一握,将他的手握在掌心之中。
“不过也不碍事,缓几天罢了。”
夜里的桃花落比外界清净,但依然有一些师兄弟们,一时兴起,弹奏着古筝或月琴。树下有不睡的小精怪们,或拍掌或鸣叫地附和。
因着今日是宋凝清与萧恒回来,他们弹的多是喜庆的曲调,还有人放声唱道。
“喜鹊长鸣,叫醒满枝春花啊。”
“那浪荡在外的离人,今日终于归家啊。”
“真叫人着恼,真叫人恨哪——”
“却却却,也真叫人欢喜呀——”
听着这曲子,纵使路上无人,宋凝清也不觉得寂寥。他与萧恒牵着手,一步一步走着那高高的石阶,往家中走去。
一如当年,他带着年幼的萧恒,站在那小小的院落之前,推开大门,露出里边满院桃花,与那曲水流觞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