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赦不可置信地看着宋凝清,被仙力侵蚀的身体,开始如砂砾般迅速消散。
“你还有……仙力?”
“刚才用的,都是小恒的仙力,”宋凝清面色平静地看着无赦,“我在得到这仙力时就已决定,要用在刀刃上。”
所以,绝不浪费是吗?
无赦笑着,但它面前的命魂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萧恒似是已用体内的仙力勉力支撑,控制住了那股魔气,他喘着粗气,看着即将消散的无赦。
“咳!你不是想知道那天父亲说了什么吗?”
“如果……能与你不曾相见就好了。”
“这就是,那天父亲……说的话。”
萧恒说完,他额头又开始剧痛,那被勉力压抑的魔气又开始攒动。但是没关系,他还需要一些时间,体内的仙力足够将这些魔气化消,只要……
萧恒思索着,只是下一刻,他目呲欲裂,那只本该无力还击的魔物,突然伸手从白虹的剑尖处,一路向上,黑色的手腕将宋凝清的半身紧紧包裹!
“住手————”
萧恒嘶吼着,却见无赦恶意地探出半身。
“啊……既然磊云如此无情,我又要死了,临死前,我无论如何要带一个去死。”
“你和他,谁呢?”
……
两界缝隙之中,白斩风再次挥剑,动用那模仿得来的仙力,将最后一只天魔斩于剑下。
纵是强横如白斩风,与数十只天魔交战,到底也快支撑不住了。
溯桃君与白斩风背靠背,稳住了这后辈掌门。
“呼,到底是结束了。”
溯桃君转过身,他的身影已渐渐淡去,这活了数万年的修士,连最后这缕神念也……将要散去了。
“祖师爷。”
白斩风看着溯桃君静默片刻,最终无话可言,只能朝这位时至今日仍在庇护人间的尊者,深深一拱手。
“话别就不必了,你我都不是这样的人。”
溯桃君朗声大笑,侧头看着那逐渐变小的通道。缝隙之中依然有淅淅索索的爬行声,若是通道再不关闭,怕是还会有天魔寻味而来。
“去吧,回人间。”
白斩风收剑回鞘,转头往通道前方走去。
他是不回头的人,也深知,纵是只剩一缕神念,那骄傲的剑士依然强大无匹,需任何人的同情。
溯桃君看着白斩风消失在通道之中的背影,又看着身后隐隐爬来的一只天魔,他转头看着那不知生死,不懂人言的魔物。
“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只想在战场上死去。”
“飞升上界,一派祥和不适合我。”
“我生来带血,能走即握剑,只愿一世为战,不负此生。”
在通道彻底封闭之后,那骄傲的剑士在挥出此生最后一剑后,就此于天地间消散。
天地之中再无溯桃君。
只是……仍有人记得他,仍有人不会忘记他。
萧恒在一阵大雨之中醒来,他睁开眼时,围困他的界阵已开始消融。天上蕴藏许久的乌云终于挤出了倾盆雨水,朝这刚经历过魔祸的世界倾撒洗涤的雨水。
潮生与白斩风已将剩下的魔气挥散,跑到了萧恒身边。
“萧师弟!你还好吗?”
潮生抬手轻拍萧恒的脸颊,然而萧恒却双眼无神地望着苍穹。
他的右手握着一根红色的发带,是在宋凝清头上扯下的。
萧恒以为自己足够快。
但在最后一刻……宋凝清推开了不顾压抑魔气而要上前的他,自己抱着那只魔物,与那魔物同归于尽。
那是怎样刺眼的光?
为何到现在……他依然什么都看不清?
“师父,潮生师兄,”萧恒静静开口,“你们替我看看,凝清在我身边吗?”
在这昏暗的天色中,如瀑布般的雨幕里,萧恒独自一人躺在空荡荡的地面上。
他身边……没有宋凝清。
没有那个总是如桃花春风一般,总是轻声叫他“小恒”的人。
第九十章 黄泉
人间的魔祸去了, 但依然有小股逃窜的魔物滞留人间,桃花落等门派便派了弟子前去清缴。
此番修仙门派之人, 死伤虽不如数万年前多,但也是休养生息这么久后,第一次迎来如此大规模的战役。
只是修仙门派早知世间有魔, 而那些不知魔物的凡人,俱都被吓坏了。
父母亲朋在那些魔物面前,如猪狗般被开膛剖腹,就地啃食。它们甚至还在人类里分辨哪种人更好吃,年幼的孩子,女人, 还有青壮的男人。
无论刀剑还是火烧, 那些魔物所受的伤害都有限,直到那些修仙门派的弟子从天而降,将那些魔物杀死,才算得救。
“仙长!那些东西还会来吗?”
年幼的孩子抓着修士们的衣服,而那些修士也实在没有时间安慰,只好说着“不会再来了”, 便急急奔赴下一个目的地。
那些魔物一日不曾剿灭,就有可能造成更多他们身后那样的,除了仅存的几个孩子和老人, 其他人全部被吞吃一空的废村。
“神戒莲峰的人都已下山了?那我们也多派些弟子去吧。”
潮生坐在桃花落的大堂里,这里已许久不曾被启用,但如今潮生不得不用, 许多事还等着他来决断。
毕竟……师父白斩风,在强撑着把萧恒带回桃花落时,就在静室倒下了。
力战许久,也不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使用了怎样损耗元神的招式,再加上……
潮生看着前方正托着食盒缓缓飞过的两只肥山雀,它们惯常最爱吵闹,这几日连叫都不叫,只安安静静地照顾着唯一回来的主人。
小番薯和胖土豆把食盒放在院中石桌上,便飞到窗边,用头把窗户顶开,轻轻探头往里看。
那原本被送回来,已有两日动弹不得的萧恒,这时已挣扎着爬了起来。
“叽喳!”
小番薯和胖土豆连忙飞过去,试图让萧恒重新躺下,但萧恒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将两只山雀拢于掌中,放到一边。
“我……已无恙。”
萧恒声音沙哑,但经过几次呼吸调整后,他已能动作自如地站起来。他抬手按了按眼睛,发现视觉也恢复了,就大步推开房门。
“叽喳叽喳!”
小番薯和胖土豆慌慌张张地追了出来,落在院中食盒上。这是它们每天都出去给萧恒拿的,胖师傅特别做的饭食。
萧恒侧头看了一眼,又转身打开了院门。
“等师兄回来,再吃。”
见着萧恒出门,小番薯和胖土豆站在原地,又犹犹豫豫地飞回了房内。
它们用小小的尖嘴打开了箱笼,里边都是宋凝清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它们就这么一下扑了进去。闻着熟悉的太阳烘过的气味,与一丝桃花的香气,就仿佛还被宋凝清抱在怀里一样。
强忍了许久的小山雀们,终于忍不住叽喳叽喳地哭了起来,豆大的泪水顺着绒毛落到了青衫上,洒下了深色的印记。
“叽喳……”我们都已经学会化形了,还没给你看过呐。
萧恒一路往下走,桃花落里已有些空落,许多弟子都奉命下山除魔去了。山上就只剩下些精怪与小道童,偶有几个见着萧恒也不敢上前打招呼,似是都知道了什么。
萧恒将到山门时,便见潮生正坐在石阶上等他。
“我还以为你要再睡两天。”潮生道。
萧恒摇摇头,径直往前走,却被潮生抬手一拦。
“你去哪?”
萧恒不答,那双如墨玉般的眼睛里,死水一片。
潮生看了他一眼,仍是没有放下阻拦他去路的手,重复问道。
“你去哪?”
不知过了多久,萧恒才轻声道。
“寻师兄。”
“去何处寻?”潮生又问。
萧恒闭上眼,随后又缓缓睁开,他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光团,那是无赦收集的萧磊云的命魂。
“……这是什么?”
潮生犹疑地看着那光团,却见萧恒点了点头。
“你果然也认得出,这不是什么命魂,不过是那魔物抓取了一些‘魄’的碎片,用灵力灌注拼凑而成的东西。”
就连神念也谈不上。
自然也不会苏醒,不会说话,也不会再次转生,去看那魔物一眼。
“它不知道吗?”潮生道。
“……它?”
萧恒将手中光团捏碎,在他合拢的掌心里,突然有什么东西轻轻扇动,撩动着掌心。萧恒将手掌张开,便见一只纯白的蝴蝶,自他手心飞起。
蝴蝶在空中转了两圈,随后轻轻落在萧恒额上,才振翅离去。
萧恒望着那远走的蝴蝶,转头看向潮生。
“我不会像那只魔物,我会寻回真正的师兄。”
听闻这话,潮生让开了路,只是他解下了腰间的乾坤袋,扔给了萧恒。
“里边的东西我都清干净了,只留了一样。”
萧恒手中抓着这乾坤袋,有些不解。
“蓬莱仙丹,”潮生轻叹,“那日在蓬莱,我与蓬莱主要的赏钱,就是一颗蓬莱仙丹。蓬莱也只有三颗,我要了一颗,所以那蓬莱主才恼怒要得太多。”
“我原是打算给师父,或者你用的,师父若遇强敌,绝不回避,到时出了什么差错,还能救他一命。你也一样。”
“如今我是给凝清用的,他虽时常瞧着傻乎乎,但心性最定,我从没想过……”
潮生止了口,从萧恒身边走上去。
萧恒在潮生擦身而过时,轻道了一声谢,这俊美昂扬的黑衣男子,就此下了桃花落。
萧恒边走,便抬起右手看着那早前在蓬莱时,被那金针带走一丝气运的手指。那里还在隐隐作痛,而那日无赦的魔气……就是从这他以为早已愈合的伤口中进入的。
“气运……”
若无气运,我还真是……一无所有。
山下的清风吹起萧恒头上的发带,连同他系在手腕上的那条。
在山下僻静之处,萧恒以不伏在地上刻了请见泰山府君的符文。光芒乍起,原本沙地上的符文,骤然如泼了鲜血一般,变得通红一片,在那圆形的符文阵中,隐隐出现了一道头戴冠冕,身穿宽袖锦袍的昂扬身影。
府君自然不会亲临,不过分出一丝神念。萧恒便从袖中拿出一枚磨亮的白色骨片,与府君查看。
“请见阎罗司,御衣寒。”萧恒道。
府君发出一声悠长鸣叫,随即他脚下符文登时显出了一条黑色的通道。
深不见底,无风无光,直落黄泉。
第九十一章 生死簿
黄泉。
九重地之底, 死魂归处,生人勿进。
除非有黄泉地府之鬼予以信物, 否则在那生人进入黄泉的一刹那,便将被百鬼吞噬。
萧恒一路往下,明明瞧着脚下似是虚空一片, 萧恒却像是踩在一级一级的石阶之上,一点雪白骨片在萧恒脚前一跳一跳,似在引路。
不知行了多久,萧恒终于在这无边幽冥之中突然出现的,一处巨大的石门之前停下脚步。他抬手轻轻一推,便听到耳边有水浪拍岸之声响起, 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
石门打开之后, 萧恒便一脚入了黄泉。
无数幽鬼排成队列,有的还生成生前之模样,有的则保留着死时的惨状。断手缺腿,剖腹肠者比比皆是。
萧恒步入其中,幽鬼却纷纷发出厉叫,自萧恒身边退开。萧恒身边登时空出好大一圈, 他知身上龙气霸道,这些幽鬼不肯近身。
萧恒也不在意,一心跟着前方引路的骨片步步行去。前方忽有一条河川流淌, 河水静谧,一眼望不到底。
一块雕着血印的巨石立在那河边,上书“忘川”二字。
这就是忘川?竟与传说中不同, 里边没有装满冤魂厉鬼,血虫诡蛇。萧恒仰头看去,一座巨大的朱红色木桥横亘与河面上,那许就是奈何桥。
只是萧恒脚下骨片没有往那去,而是往河边的渡口跳去。
萧恒走到渡口边,便见两只只有他半身高的鬼卒等在那,看着来往的鬼魂,不许幽鬼偷摸上船。
“滚开滚开!上奈何桥去!”
鬼卒们挥舞着铁叉驱赶着幽鬼,却突然觉得周身皮肤一刺,似是有什么可怖之物突至!两名鬼卒立时转身,却见一名穿着龙纹黑衣,矜贵难言的男子,站在他们身后。
一枚小小的白色骨牌落到鬼卒手中,鬼卒将骨牌置于额前,片刻后竟十分惶恐似的,请萧恒上船。
“竟是阎罗殿御文书之贵客,请上船。”
萧恒便低头上了船,他一登船,那两名鬼卒也一前一后上了船头船尾,滑动船桨,小船便如离弦之箭往对岸划去。
阎罗殿共分十殿,每殿具有阎王府君坐镇。御衣寒所在的阎罗殿,王爷也沉睡多年,此处由泰山府君暂管。
阎罗殿的文书阁里,一名身穿银线白袍的俊美书生,正低头奋笔疾书。一旁还有许多鬼差正催促着这书生,快些把事办完。
“不是在写吗!”
那俊美书生气得摔笔,抬起头朝那些围着他的鬼差怒吼,瞧着明明是二十来岁的年纪,脸颊却还有些软乎乎的嫩肉,瞧着一股少年气。
“御衣寒,御文书,您可行行好吧!”
鬼差们一脸无奈地把那些写好的文书全部抱在怀里,一个接一个的出去。
“您这是赎罪呢!擅离职守这么些年,府君罚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