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不由看得目瞪口呆,他虽然有一颗斩妖除魔的心,但也知道什么叫蚁多咬死象,无缘无故在大街上捉妖,别说妖了,怕是还要把凡人们吓死。
这些妖怪当然也看得出来小道士是个真正的道士,而不是招摇撞骗的神棍,居然并不害怕,反倒十分热情地招呼他落座,要请他吃饭。
妖怪请道士吃饭,这是小道士遇到过最奇怪的事了,不过他仍然坐了下来,他的确饿得肚子咕咕直叫,而青羌国里又不能就地生火烤烤面饼。
请小道士吃饭的是个脑袋上簪着羽毛的漂亮女子,她穿着一身红衣,孤身出行,喊了两碗云吞跟阳春面,又加了两大勺肉,她想了想,将自己碗里的肉也夹给了小道士,脸上带着笑,压低声音道:“小子,吃完了老娘的面,就安生点,这里可没什么妖怪给你除的。”
小道士感觉得到四面八方的妖怪都在看他,不由得背后沁出汗来,疑心自己是来到了一个妖之国,他低头稀里哗啦地喝掉了半碗面,又将肉吃掉了大半,这才雄赳赳气昂昂地说道:“若有妖怪为恶,贫道怎能坐视不理!”
他的嘴上还沾着一圈油腥,清瘦的脸上没有半点气势,看起来简直有几分滑稽,偏偏那双眼睛充满了毅力与正义。
“哼。”红衣女子冷笑了声,吓唬道,“听起来你还算讲道理,不然我就把你捆起来丢去沉海,给那头蠢龙吃。”
小道士本还以为红衣女子会恼羞成怒,收走自己的半碗面,见她没有这个意思,于是又低下头把面全吃完了,不太好意思地抬起头问道:“那我可以再点一碗面吗?我这么瘦巴巴的,不太好吃。”
“吃吧。”红衣女子云淡风轻道,“再来十碗。”
“不用了,不用了。”小道士急忙摆手,心虚道,“我不用吃那么多的。”
红衣女子冷冷道:“我知道,有八碗是我的。”
“啊——”小道士遗憾地想,早知道就不谦虚了。
面摊临近一间茶楼,里头的说书人正在讲当年发生的奇事,说是先王的一位妃嫔生得美貌多情,宛如仙子下凡,当年青羌边境临海处有孽龙作乱,被这妃子的族人所降服,后来先王驾崩,这妃嫔伤心欲绝,也自缢而亡。
这海边有条黑龙,小道士是知道的,典上确有记载。
而听这说书人与茶客的反应,这位妃子似乎是妖精来报恩,然而她不但没有为非作歹,甚至还做了许多好事,而上任君王除了过于宠爱这位妃子之外,也是个贤明有德的好皇帝,起码国家一直安康平乐,没出过什么大灾大难,也不曾受战乱兵戈之苦。
难怪这里的妖怪这么多,这个国家对妖怪的宽容与和善程度实在令人咂舌。
他一边听说书人讲青羌国的八卦,一边吃面,很是津津有味,不亦乐乎,又惊奇道:“青羌原来是可以谈论王族之事的吗?”
红衣女子瞥了他一眼,大概是嫌弃他烦,又想直接结束话题了事,便解释道:“只限先王与那位妃子罢了,当年确实有许多奇事发生,堵不如疏,便由着他们随便说去了。”当人们传谣久了,真正的真相就会被淹没,被埋入泥土之中无声无息地与春歌的空棺作伴。
小道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待吃完面,就站起身来躬身道:“多谢大姐。”
“哎,小道士,这面不能白吃,我要问你个问题。”红衣女子忽然道,“你足足吃了我五碗面,五碗面要你做一件事,不算过分吧。”
小道士紧张道:“这……这自是不过分,只是绝不可是什么有悖伦常,有违天道正理的事。”
红衣女子啐了他一口道:“呸,小孩子家家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什么有悖伦常,我跟你有什么关系,能要你干什么,瞎说话。”
小道士一头雾水,心道:有悖伦常的意思,便是要我违抗师命,或是损伤师父师娘甚至师弟师妹他们的关系,还能有什么?难道这句话的意思,在青羌国是不一样的吗?
这种相关的笑话,小道士闹了不少,不同的地方对某些话的理解都不一样,小道士摸了摸脑袋,乖巧道:“总之,不叫我做坏事就可以了。”
红衣女子这才松了口气道:“我要你做坏事干嘛,我是想问你,你是不是见过沧玉?”
沧玉?
小道士小小的脑袋上冒出了大大的疑惑,这一路走来,他见过草鱼、鲫鱼、捕鱼、打鱼,也见过白玉、碧玉、君子如玉,唯独没有见过沧玉,于是老实道:“没有咧,不过要是羽毛,倒是见到过,鸟儿身上的有,你的头上也有。”
“臭小子,你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耍老娘?”方才还只是大大咧咧的红衣女子忽然化身为了女豺狼虎豹,她瞪起一双杏眼,看起来比妖魔还骇人,好像能活生生把小道士吞下去一样,恶狠狠道,“沧玉是个……是个……”
她愣了愣。
小道士在心里纠正道:要是鱼,那就是一条鱼,要是羽毛,那就是一根羽毛,怎么能用一个呢?
“他是个很高很高的男子,我不知道他穿什么衣服,不过他很好看,比天底下很多人甚至很多妖怪都好看,而且很厉害,不过你见到他的时候,他可能没有出过手,反正你只要知道比你厉害几百倍就行了。”那红衣女子沉吟道,“我也不知道他是独来独往还是身边有伴,总之你见没见过一个很好看的男人?”
很好看,是多好看呢。
小道士歪了歪头,奇怪道:“大姐,我是修道人,以后要娶媳妇的,男人生得再好看,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红衣女子突然摸了摸他的头,慈祥而温和地说道,“小道士,要是你早出生几年,现在老娘就把你撕碎了抓去喂鱼,一定能喂得肥肥胖胖,来年宰上一顿好宴。”她说话声音十分轻柔温和,听起来却隐隐约约能感到有几分咬牙切齿之恨,叫小道士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幸好贫道晚出生了好几年。”小道士乖巧道。
红衣女子把他抓起抛了出去,怒道:“滚吧!贼道!”
吃了人家五碗面,挨一顿打,这实在是太划算的买卖了,饿肚子的时候什么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何况是挨打。小道士摸摸吃了个半饱的肚子,心情愉快地往青丘走去——青羌国就是青丘的最后一站,他走了一年多,终于要到达目的地了,也不知道包袱里的魇魔是不是都快待到发臭了。
如果它已经饿死了,那倒是省事了。
进青丘的办法说难不难,说容易却也实在不容易,如果没有那位神秘的好心前辈,说不准小道士要在青丘外头再打转三四天。只不过小道士虽然进了青丘,但还是在青丘里继续打转好几天,而且这儿跟外头不同,外头是人比妖怪多,青丘里却是只有他一个人,好在漫山遍野都是吃的,小道士勉强混了个肚饱,日子倒还算过得去。
不过虽说青丘只有他一个人,可小道士一连走了好几日,也还是只有他一个人,连半个妖怪都看不见。
妖有妖气,人有人味,小道士吃着果子纳闷:难道青丘的妖怪都不吃人的吗?
他倒不是想被吃,只是想找个妖怪问问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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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第一百八十四章
有时候人真是不该说大话。
小道士嘴巴里半个果子都还没啃掉, 就看着本来碧蓝的天空忽然染上了一丝艳色,无边烈焰冲天而起, 分明还隔得很远, 却已叫他觉得浑身都烧疼。这火与之前在那小木屋里所经历的截然不同, 蛮横、顽固、全不讲理——无数火柱瞬间拔地而起, 于天穹交界处连成一片,化为俗世间的火海炼狱。
他并不觉得热,而是觉得烧,汗液被瞬间蒸发,皮肉都仿佛软烂, 只剩下了摧折的骨骸,脆弱不堪。
要是青丘全是这样的大妖, 那小道士觉得自己还是啃着果子慢慢找那位玄解前辈好。
火海慢慢分离开来,如同簇拥主人一般, 一只异兽缓缓走向了小道士,它生得很奇怪,似狐非狐, 似麒麟也不是麒麟,小道士所看过的书上没有任何妖兽的形象与其接近,无翅无鳞,又无毛无皮,可行动之间,火焰滔天,威能惊人。
那果子已经完全化开了, 融化的甜香在小道士的嘴巴里蔓延开来,那异兽行走之间无声,然而草地上无风自燃,火焰归于它身似清风拂面,又如云朵飘过,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东西,可地面却是层层皲裂,震出深渊。
小道士将果酱含在嘴里,忍不住咽了一口,心道:我该不会要死在这里了吧。
“你身上有沧玉的气息。”那异兽忽然开口道,“他在哪里。”
沧玉,怎么又是沧玉,他到底是谁?
小道士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他见那异兽身上的火焰又旺盛了几分,脑子一空,倒豆子般地将记忆全说出口来:“贫道并不认识什么叫做沧玉的前辈——啊,路上倒是见到过一位前辈,不过他不曾将姓名告诉贫道,因此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即便是那位前辈,贫道也不知道他的仙踪何在,我们是七个月前见面的。”
方才吃面的时候,小道士一点都没想起这位白袍前辈来,如今却连那条大泥鳅都一并想起来了,可见人在有性命之忧的时候,是拥有无限潜能的。
“对了,我在来青丘的路上,还见过一条大泥鳅,只是他看起来并不像是能叫沧玉这样名字的妖怪,反倒叫黄土、石头、丑丑比较合适。”
那异兽动了动,忽然变作了一个玄衣青年,他的个子很高,脸色非常白,看起来锋利如剑,有种邪气的俊朗,眉梢与眼角都刻着薄情两个字,按照小道士对面相的研究,这个青年起码看起来是个绝不会很长情的妖。
他看起来很虚弱,却又令人恐惧,小道士从没见过这么矛盾的妖,也没有见过这么矛盾的人,仿佛哪怕这大妖只剩下一口气了,仍不能自己所能撼动的存在。
奇怪的是,他居然长得也很好看。
在小道士的印象里,师娘已长得非常好看了,然而那木牌子请来的那位白袍前辈比师娘还要更好看上几分,如今到了青丘,遇到的第一位大妖,又是另一种好看,看来他漂亮的小媳妇是有着落了。
人在生死边缘,总会突破自我,头脑变得过分清楚,不过小道士的头脑,未免变得太过清楚了。
小道士不由得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位沧玉前辈到底是谁?”
玄解当然听出早在自己之前有人打听过沧玉的消息了,这不奇怪,自从沧玉离开之后,狐族几乎每隔半年就会来打听一次消息,青丘难得来个生人,他们抓着问一句实在再正常不过了:“一个能阻止我杀你的存在。”
“你要杀我?”小道士呆了呆。
“不错。”玄解平淡道,“反正你也要死在青丘里,倒不如我杀了你,让你痛快点。”
小道士可不管是什么理由,他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玄解,沮丧道:“没得商量吗?”
这次玄解没有说话,小道士忍不住哀叹了声:“我死倒是没有什么,虽然我才这么小,但是人活在世界上总是要死的,谁都不能幸免,师父与我说过,人若要逃避死,反而会活得更短,死得更快,更何况我又打不过你,只是你能不能帮我一个……不是,两个忙。”
玄解并不嗜血,他只是不喜欢期望落空的感觉,杀这小道士也好,不杀这小道士也罢,都不过是他一念之间的事罢了,只是他想到沧玉对生命似乎总是格外慎重,因此多了几分耐心,便淡淡应道:“你说吧。”
“你真的能做到吗?”小道士满怀期望地看着他,似乎完全不在意眼前的这名大妖要夺走自己的性命。
“这世间我不能做到的事,恐怕很少。”玄解冷笑了声,他并没有撒谎,除非是沧玉不喜,除非是他死,否则天底下没有任何事能阻挡住他的意愿。
小道士觉得自己不信也得不信,不管是玄解表现出来的骇人力量,亦或者是自己如今毫无余地的窘境,都不容得他怀疑玄解,于是叹了口气道:“第一个忙,是我师娘擒获了魇魔,只是我们没办法毁灭他,师娘说青丘有位叫玄解的大能可以将他杀死,所以我才来到青丘。”他将那装载魇魔的瓶子拿了出来,忍不住悲伤道,“没想到会丢了性命,难怪师父说此乃重任,可能会受些皮肉之苦,果然是皮肉受苦,我这就要以身殉道了。”
其实酆凭虚是觉得自己困住棠敷这么久不让他回去青丘,狐族难免有怨愤,自己的小徒弟会受些刁难,哪知道会半路遇到玄解这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要是知道有生命危险,他就自己亲身前来,而不是派遣小道士了。
这魇魔在几十年前就奈何不得玄解,如今看来,竟如同如梦初醒一般,哪承想当年姑胥,化作了十五年的南柯一梦。
玄解的唇动了动,长发无风自动,满天烈焰如星子般摇曳于天河之中,那魇魔于封印内**成虚无,连灰烬都不曾留下。
“你的第一个愿望,我已经实现了。”
小道士捧着玉瓶目瞪口呆,他看了看这全天下都奈何不得的魇魔,又看了看眼前的异兽,方才明白自己到底得到了两个多么可怕的愿望,心儿几乎顿时怦怦直跳了起来,可想起这两个愿望是自己的小命换来的,当即又萎靡不振了下去:“第二个愿望,我希望自己死得快一些,我听说很多大妖在杀人的时候,都喜欢逗弄他们一会儿,我不喜欢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