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贽垂着眼没说话,从周齐手里抽出了胳膊,固执地重新把袖子放下去了。
周齐已经习惯年级第一这副德性了,他不是特别喜欢管闲事,只是傅明贽人还不错,又指导他作业又给他讲卷子,所以他不是很想看见年级第一这个好学生挨人欺负。
“你要是真遇见什么麻烦,别憋着不说,听见没有?”
傅明贽“嗯”了声,他似乎对于继续谈论这件事很抵触,说:“我先出去了。”
周齐刚点了下头,听见几声震动响:“你手机?我手机在图书馆桌子上。”他看见傅明贽眉心蹙了下,“对了,你待会儿把你手机号码给我。”
的确是傅明贽手机,周齐瞥见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
他站了好一会儿,却只看见傅明贽拿着手机站着不动,也不接电话也不挂掉,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等到周齐问:“你怎么不接?”
“你可以出去一下吗?”傅明贽才说。
要他出去,谁打的?
陌生号码……通讯录里没有的号码傅明贽还能记住是谁?
周齐点点头:“行,我回座位上等你。”
他推门出去,同一刻傅明贽正好接通了电话,在关门的瞬间,安静得只有排风系统的细微声响的洗手间里,周齐听见崩溃的尖叫声,模糊、低微地从傅明贽接通的电话里传出来。
听不清楚,只依稀听见:“……父子……逼死我吗?!”
门被关上。
傅明贽将手机放在洗手台上,面无表情地将手伸在水龙头下,一遍遍洗手。
哗哗的水声把手机声筒传出来的声音都模糊成不清不楚的喊叫。
只有在自动感应的水龙头偶尔停息下来的时候,声音才清晰起来,是个嗓音低沉的男人:“明贽,你在学校吗?我去学校找你,我现在在你妈妈的家里。”
傅明贽没有回答,站在洗手台前,镜子里的少年瘦削、神态压抑,拿着手机的手在滴水,眉眼沉在灯光的阴翳里。
手机听筒里男人的声音始终平稳,无论他那边在发生什么事,他身边的人又如何地撕扯他、怨恨他。傅明贽没见过吴岚有理智的样子,也没见过傅安失去理智的样子。
傅安说:“你始终是我的儿子,和我有一个姓氏,流着我的血,即使你不承认这也是事实,你迟早要接受事实的。如果你在学校,现在就向外走吧,我一会儿就到。”
“我的儿子”——
私生子吗?
傅安婚内出轨的私生子?
吴岚二十岁就生了傅明贽,在她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去找傅安以前,她都天真地以为傅安说的话都是真的——傅安说爱她,说自己未婚,说以后会娶她。
“我现在出去。”傅明贽没有多余的话说,摁断了电话。
*
周齐磨磨蹭蹭地做了半张卷子,才瞧见年级第一过来了。
周齐自觉地向一边挪了挪屁股给傅明贽让位置。
但傅明贽没坐下来,视线落在周齐的卷子上,没有看他:“我今天有事,要先走了。”
听见这话,周齐撩起眼皮又瞧了傅明贽一眼,年级第一干干净净地,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一点多余的皱褶都没有,斯文俊气的脸上也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像个假人似的。
的确像个假人一样,找不出一点错处,也似乎总和旁人隔着一层隔阂,疏远所有人。
周齐没说话,傅明贽便补了句:“抱歉。”
“没事,”周齐利索地把东西收拾了起来,塞进书包里,几秒钟的时间就站起来把椅子推了进去,“那就一起走吧,我一个呆在图书馆怪无聊的。”
傅明贽一怔,几乎下意识道:“不行。”
“不行?”周齐挑眉,“为什么不行?你还有事要办?”
傅明贽僵硬地站着,手心发冷、出汗——他不想让周齐看见什么。
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母亲,看见他的父亲,看见一个个夜晚里无停无休的嚎啕大哭、叱骂怨恨,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些让他难堪的事情。
这是他剩下来的最后一点儿尊严。
尤其这个别人是周齐的时候,更难以让他忍受。
傅明贽说:“因为我不想,”他顿了一下,“校门口有人在等我,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
“……”周齐差不多明白了傅明贽的意思,一时无话可说,“你嫌我丢人?”
这王八攻怪不得没朋友。
操他妈。
他一不偷二不抢,顶多是认识他的人都不太喜欢他,怎么跟他走在一起就给王八攻丢人了吗?
周齐只感觉这两天王八攻给他讲题攒下来的一点点好感度又都清零了。
但周齐还不服:“你他妈凭什么嫌我丢人?是你主动约我来图书馆,怎么你还嫌弃我了?”他说着说着就生气了,稍微有点委屈,“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你怎么这么多事?”
傅明贽把所有情绪都压抑下去了:“我确实跟你不熟,约你来学校是班主任给我的任务。”
周齐真不开心了。
这王八攻情商到底是有多低,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哪怕这是事实,就不能稍微委婉一点地表达出来吗?
亏他还以为他和王八攻能发展出来竞争年级第一的竞争友谊。
他想多了。
周齐拍了拍傅明贽的脸,傅明贽眉头微拧,但没打掉周齐的手。周齐笑了声:“行行行,你走吧,是我玷污了你好学生的名声,你快走,咱俩下周再见。”
傅明贽抿了抿唇,垂下眼:“抱歉,我先走了。”
骂完人还给道歉,周齐拧开瓶子喝了口水,想傅明贽是真有校优秀学生的职业素养。
但他也是个讲职业素养的人。
原周齐,暗恋许文文的配角,不知上进、天天想着惹事的学生——周齐想他不给傅明贽找点麻烦,他实在对不起自己的角色人设。
太他妈伤人自尊心了。
*
校门外,一辆黑迈巴赫开过来,停在傅明贽身边。
后车座的车窗滑下来,后座坐着一个男人,西装革履,带着细框眼镜,看上去斯文而温和,和傅明贽有四五分相像。
他保养、锻炼得很好,即使四十多岁看上去仍只有三十多岁的样子。
男人微微一笑:“明贽,上车吧。”
傅明贽自始至终没什么表情,像没看见他:“傅安,我妈在哪里?”
被直呼全名男人也不恼怒,笑道:“你母亲在家里等你,我们一起回家。”
“哪个家?”傅明贽终于抬眼盯上傅安,掀唇讥讽,“我有家吗?”
司机下车,为傅明贽打开另一侧的车门。
而傅安没动过,只是坐在车上温和地看着傅明贽笑:“你怎么会没有家呢?你母亲在家里等你,你爷爷奶奶也在等你,我们一起回去,上来吧。”
爷爷奶奶——
傅明贽攥紧了手,让他快要崩溃的厌恶积郁在胸腔里。他一个字一个字问:“你对我妈说了什么,为什么她会同意去傅家?”
他的“爷爷奶奶”不可能会去吴岚的房子里。
他们看不上吴岚,也看不上吴岚生的孩子。
只是他们没有孙子,所以傅明贽才变成了他们的“孙子”。
傅安双手交叠在膝前,仪态文雅,和声道:“我和你的母亲没有你想象得那样水火不容,我和她这些年来一直有联系。我们走吧,不要让他们等太久。”
傅明贽垂着头,上了车,没有再说话。
车中安静地放着音乐,傅安偶尔会仿佛出于礼节地询问两句话。
不知为什么,傅明贽忽然想起了周齐。
有谁陪陪他就好了。
谁都好。
——傅明贽小学的时候无数次有这样的念头,不过年纪再大一些,知道“私生子”是恶心的东西,知道父亲家里的人看不上他,知道母亲认为他毁了她一辈子以后,他就没再有过了。
第10章 优等生(10)
高二二十一班。
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响也没有,天花板上的LED灯管关着,乱糟糟堆着书的课桌陈着,清晨的光线穿过窗帘的缝隙,暗淡地照进来。
直到黑板上方的圆表上的时针分针指到“七点十分”第一个学生才推门进来了。
周齐七点半到的教室。
七点半班里同学已经来了一多半,但年级第一的座位上还是空空如也。
今天周一,学生们蔫巴巴地开始上早自习,把还没做完的作业该补补,该抄抄。
周六周天两天,周齐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六门学科布置的作业做完,他四五年没正儿八经上过学了,就算他自认天纵奇才,也没有无中生有的本事,看着圆锥曲线的离心率abe怎么看怎么眼生。
好在刚开学一个月,作业大部分都是预习文案,没有太难的部分。
语文除外。
一张卷子破纸,正面问古诗词主旨,反面问现代文主旨,附带一张作文纸,周齐一看,还是让议论现代社会价值观中工匠精神的主旨。
周齐花了一天才把作文写出来,他详尽地用了三张作文纸,论述出了在现代社会价值观下,一个具有工匠精神的职业玩家如何一局29杀,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从理论上可以推知方法是开挂。
把东西收拾好以后,周齐抬眼看了眼表——七点四十五了,还有十几分钟就上课了。
傅明贽还没来。
周齐瞧着年级第一的空座位,稀奇地想:傅明贽这样连被别人看见他跟他走一起都嫌丢人的“三好学生”怎么还能迟到呢?
想着想着,周齐看见课桌前面走过来一个男同学,看着眼生,不像是同班同学,他在傅明贽座位附近犹疑了一下,又到周齐课桌前停下来:“同学……你知道傅明贽去哪了吗?”
周齐笑起来:“他还没来,你有事吗?有事我帮你跟他说?”
“啊……好,谢谢,”男同学挠了挠头,“我是学生会□□的,傅明贽今天升旗的时候要演讲,主任让我找傅明贽把他的演讲稿要过来看一遍……等他来了,麻烦你跟他说一下,在第二节 课下课后课间的升旗仪式以前把演讲稿交给我。”
周齐瞥了一眼傅明贽桌上那张整整齐齐折叠起来的A4纸,笑道:“行啊,我跟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班,我告诉他让他去找你。”
“哦哦,”男同学连忙点头,“我是十三班的,叫王传铭,谢谢你了同学。”
周齐笑嘻嘻地跟王传铭点了点头,在王传铭跟他道歉的空儿,当着他的面把傅明贽桌上的那张对折起来的A4纸又对折了一下,夹进傅明贽课桌上一本外国文学书的内页里,把书挤进了傅明贽课桌最底层。
周齐做得太自然了,王传铭硬是没有把那张A4纸和演讲稿联系到一起去,还很高兴地谢了周齐好几句话,又急匆匆地回班里了。
王传铭刚出去一两分钟,周齐就瞧见年级第一进来了。
周齐抽出英语书来,开始假模假样地看单词。
傅明贽在座位前面稍微停了一会儿,坐下来,套着秋季校服的外套。
他安安静静地把书本卷子整理好,没有找周齐搭话,像又回到了上周周齐拎着书包刚坐过来的时候——不过那个时候周齐主动搭话,现在周齐也不说话了。
这是应该的。
傅明贽没指望周齐不讨厌他。
他不应该指望什么。
傅明贽整理出周末的作业,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昨晚他没有睡多久,吴岚喝醉酒跑了出去,他找到凌晨两点才接到吴岚朋友的电话,吴岚在她家睡着了。
但他分不清到底生理上的疲倦还是心理上的更让他难受。
“傅明贽,”傅明贽听见周齐叫了他一声,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周齐,周齐嘴角带着点笑,懒懒散散地托腮撑在桌子上,“十三班的王传铭刚刚来找你,要你把今天课间升旗仪式的演讲稿交过去。”
傅明贽说:“好,我知道了。”
周齐笑嘻嘻地回去“背单词”了。
他余光瞧见年级第一翻了翻课桌桌面上的书,拧了下眉头。周齐特贴心地凑回去:“怎么了呀?你不高兴?”
周齐一下子凑过来,傅明贽怔了一下,指尖下意识按紧在桌面上:“没有。”
周齐笑着说:“王传铭说要你在第二节 课下课前把稿子交过去,第一节课上数学,万一班主任拖堂就不好处理了,你最好现在就把演讲稿交过去——”周齐顿了一下,坏心眼问,“你觉得呢?”
周齐不生气了吗?
没有找到稿子,傅明贽在想的却是这件事。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周齐,周齐看上去兴致很高,眼睛发亮。
“我没找到。”傅明贽说。
“哦?”周齐挑眉,佯装关切,“那怎么办啊?升旗仪式怎么办?”
傅明贽看上去根本不着急,他不着急,周齐感觉自己有点急。傅明贽说:“我可以再写一份,时间还来得及。”
周齐一想,问:“你是脱稿演讲还是带稿?”
“如果我现在重写,需要带演讲稿。”傅明贽拿出一张空白的纸,“我会和王传铭说一声不交演讲稿了。”
演讲稿丢了,不再找找嘛?
直接重写?
周齐原本还想捉弄一下年级第一,看他怎么样手忙脚乱,说不准还会被急哭,要是傅明贽实在哭得可怜,他就稍微提示一下,把演讲稿再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