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朝堂,文鸿山尚可和小皇帝当堂对质,朝中也尚未彻底昏了头,军部的人颇为刚正,每次也没少从户部给他们挖军备口粮,还没到小皇帝一手遮天的地步。
但小皇帝偏不,他不在朝堂上见文鸿山。
只让文鸿山在御书房外等。
深秋寒霜重,文鸿山只着单衣,回都城时按照原主的性格,披麻戴孝。
他眼前已经被烧得发昏,站不住,跪不动,整个人都匍匐在地面上。
天与地之间俱是灰蒙蒙的土黄色,红黑色的宫墙高耸,只言片语都传不出宫墙。
520忍不住给他语音播报:“小皇帝在处理一些很无关紧要的公务,现在已经聊到了明年科举了。”
“科举也很重要。系统不要看不起选拔机制。”文鸿山正色答。
“……”谁能把这个无可救药的人踢出去吧。
最差的一届。
极度垃圾。
文鸿山不知道,无数次姜平去他公司找他,他本可以在办公室或是会议室给他安排一个位置,姜平毕竟是重要的合作工作室的负责人,哪怕那个会议和他没关系,他要旁听也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但文鸿山没有多想,他只是觉得既然姜平和他手头在处理的工作没有关系,就不必出现,他会让助理安排姜平在开放的洽谈区等他。
公司里难免闲言碎语,文鸿山可以不放在心上,但姜平和他在一起,多少还是有一些抱大腿蹭金主的嫌疑,姜平又如何自处呢?
“你可是堂堂大将军,你也是文总。”520拼命提醒他,想要让他认识到这个境遇的糟糕性,同时让他好好反省一下自己过去的行为。
“你想啊,你母亲现在已经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你通敌的小道消息传得到处都是,就连军部都对你起疑,你的亲信出卖你,戎马一生,最终无人可信,无人可用。”
“是,确实挺失败的。”文鸿山在心里评价道。
“我通敌是事实,并非捕风捉影,亲信的家人受胁迫,是我没有提前把他的家人纳入羽翼,之后若是还有时间,我会替这位借我身体的将军想办法安置好他亲信的家属,我和他也算是互不相欠。”
“……”
还是罢工吧。
我可以无端端惩罚他吗?
这个人太可恨了。
小皇帝一直到把能聊不能聊的都聊完了才放那个可怜的尚书走。
抱着暖炉坐在自己的书房门口,就用余光看着趴在门外的人。
等到天色将暗,小皇帝才说:“让他过来吧。”
文鸿山上前的时候,看到的是姜平的脸,但更小一点,大概是年轻的姜平。
小皇帝天真快活,无知无觉,没有往日里眼底有些复杂的,文鸿山看不懂的情绪,文鸿山觉得姜平这样就很好。没有忍住勾着嘴角笑了一下。
“哦,完蛋。”520幸灾乐祸的声音传出来。
文鸿山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像是有人在他脑子里撞了一声钟,过了一会儿文鸿山感觉到伤口的疼痛骤然放大了无数倍,生理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把他的笑骤然逼了回去,他只能咬紧了牙关才让自己不要□□出声。
不仅仅是腹部,断肢的疼痛仿佛也放大了数倍,他掐着腿直接跪了下去。
“让你ooc,将军看到小皇帝,生气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笑呢?”520嘲笑他。
“将军这又是哪一出?哭什么?你把朕的性命送给蛮人当礼物的时候,不也挺开心?”小皇帝的脚似有似无地踩在他背上,又轻轻碰了碰他腹部的伤。
文鸿山只觉得在痛觉被放大无数遍的情况下,碰一下都根本受不了。
“我年纪小,是真的不懂将军什么意思,你私自通敌,然后又把敌人拦下来,这是做什么呢?嗯?”小皇帝语气仿佛是真的很困惑。
“臣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姜平轻轻一笑,“你都敢让那老妇人进宫毒害朕了,你有什么不敢的?”
“毒害?”文鸿山猝然抬头,像是听不懂姜平是什么意思,他在将军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么一段。是真的还是假的?小皇帝在诈他?还是小皇帝给他母亲安的莫须有的罪名?
“嗯。”说道这里姜平似乎有点委屈,把领子扯下来了些,让文鸿山看他脖子上的红疹子,“前几天病了,这几天才好些。”
文鸿山以现代人的常识,觉得姜平与其说中毒,不如说更像是过敏了,只是过敏的症状如果严重的话,确实可能带来休克或者死亡。
一时间只想感叹无知害人。
“我年幼时,战事比这时候要动荡,母亲生下我之后,为了给战场上的父亲祈福,一心礼佛,不再杀生。她是断然不可能生歹念的。”
“那你的意思是朕错了?冤枉你?滥杀无辜了?”姜平抛了一个送命题给他。
“人无完人。”文鸿山垂眸。
520无语凝噎,心想这如果真的原先那个喜怒无常的小皇帝,将军现在已经人头落地了。
这多亏还是换了姜平,虽说姜平没有现实里的记忆,但还是带着点儿惯有的温润性子,没有因为文鸿山这句话就大发雷霆。
虽然520只是想让姜平进来体会一下什么叫做可以为所欲为的快乐,但姜平本质上还是个律己的人。听了文鸿山这话也并未暴怒,只是微微皱着眉。
“那朕便是错了又如何?”姜平轻轻笑了一声。在小皇帝的记忆和人生经历当中,皇位意味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个人性命,哪怕是用来杀鸡儆猴都不足惜。
文鸿山很想直接说,当然是道歉,厚葬,弥补错误,但由于系统的限制,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无法发出声音。
520提醒他:“不能直接说任务。”
“哦。”文鸿山皱了皱眉头,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系统非要这么迂回,为什么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说。
“不是你要挽回他吗?你挽回他就这个狗态度?”520看着趴在地上像条咸鱼的文总发出了恨铁不成钢的嫌弃的声音。
“你是不是打算在现实里见到他了也直接说,你不接受离婚。”
“嗯。”
“那他如果执意要离呢?”
“理由是什么?”
“……”520沉默了一会,才极度绝望地说:“你为什么有脸问理由是什么?”
“文总,请问您觉得婚姻是不需要爱情的吗?”
“需要。”
“那请问您知道怎么追人吗?姜平现在不喜欢你了你知道吗?”
文鸿山心脏猛地抽疼了一下,胸腔像是装进了一块石头,他后知后觉地想,为什么姜平不喜欢他了呢?
☆、第 4 章
“问你话呢,朕便是错了,又如何?”
“与民同罪。”文鸿山一字一顿地答。
“噢,要同朕讲律法呀。”姜平懒洋洋地看着他,似是回忆了一会儿,说道:“那怎么办?欺君罔上、弑君、谋叛……文将军,你说是你罪该万死,还是朕该死呀?”
姜平是个极聪明的人,谈判场上也能尖牙利嘴的,很是可爱,文鸿山有点走神地想,姜平扮的小皇帝一点都不昏聩无能,看上去就是单纯地……不喜欢他。
在被该死的系统戳破那层窗户纸之后,文鸿山心里倒是通透了很多。
那个会在长途飞行中,趁他戴着眼罩睡觉,忍不住偷偷亲他,在他耳边说“文鸿山,我真的好喜欢你啊”的那个姜平,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弄丢了。
把那么好的姜平弄丢了。
但文鸿山其实仍不理解,他仍不理解为什么。
但姜平在这里就好,没有记忆也好,他可以去学,去练习,去试着怎么让姜平喜欢上自己。
“臣虽万死,但还请圣上明鉴,还我母亲一个公道。”
姜平发现了,这个父皇在世时偏重,但自己却并没有怎么见过的文将军果真是个不通人情的大傻子。
他明里暗里给了他那么多机会下台阶,反问了他那么多次,只要文鸿山认一句错,服一次软,说是他错了,姜平就能既往不咎了。
但文鸿山偏不,非要和他对着刚。
其实姜平从接到他拦下蛮人的线报的时候,就没那么生文鸿山气了,毕竟文鸿山一家世代为将,如今边疆未定,战事未平,在自己培养出新的将领的力量之前,他不能动文鸿山,免得寒了边疆将士的心。
但文鸿山现在杠得他的火也起来了。
“行,你可以,你要查便查,尚公公,去把那串她送的佛珠拿过来。”
文鸿山接过那串据说某大师开过光的佛珠。
只听小皇帝冷笑了一声,道:“看到第三颗佛珠上的洞了么?里面养的是毒虫的蛊。”
“每一颗佛珠我请人重新掂量过了,里面都有。”
文鸿山咬开了其中一颗佛珠,里面确实掉出一只看上去还在休眠的虫子,那虫子又细又小,落在他手心之后才能慢慢苏醒,猛的在文鸿山手心咬了一口,很快钻进了文鸿山身体里。
尚公公连忙把佛珠装回一个盒子里,如临大敌,看文鸿山的眼神宛若看一个死人。
“哟,文将军也不用这么求死吧。”姜平紧了紧身上的动物皮毛,看着文鸿山单薄的衣物,心想这习武之人果真是不同,他裹得这么厚都觉着冷。
文鸿山活动了一下手掌,虫子钻进去时倒是没有什么太特别的感觉,既然小皇帝敢拿出来给他,而且没有拦着他,想必也并非什么速死的毒物。
“其中必有奸人所陷,为保圣上康健,恳请明查。”
“谁来查?”姜平已经对于武将不抱信心了,懒得再和武将拐弯抹角。
方才他和人家尚书扯明年科举的时候,尚书就明白地看了一眼宫墙外文鸿山的方向,道:“明年加武试,选将才。”
但文鸿山却一点都不领会。
实话说,姜平那道圣旨,更多地是试探,若是文鸿山当真抗命,他便命人暗杀,但文鸿山回来了,他以为文鸿山是回来认输服软的,但也不是,文鸿山是当真回来讨要清白的。
姜平眼里含着困惑地盯着他。
文鸿山全然不觉。
对待姜平的时候,文鸿山一点心眼也没有留,他和姜平的工作室合作的时候,对待合同向来严苛的文鸿山只瞄了一眼,就随手签了。
那是第一次他意识到有人打破了那个公私分明的界限,如果知道姜平在外面等他,文鸿山整个开会的速度也会更快一点,他的合作伙伴会打趣说,小姜总在,文总更有人情味了呢。
“没有。”文鸿山总会显得有些冷硬地回答。
他不想让人觉得他对姜平特殊对待。
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姜平是个又勤奋又认真的小天才,他没有伸手帮他,对方也一样这么厉害。
文鸿山还没有来得及多说几句,姜平抱着汤婆子咳了几声,文鸿山皱了皱眉头:“你看医,不是,御医怎么说?不是说病好了么?”
“死不了罢了。”姜平满不在乎地抚了抚胸口,有些不耐烦地锤了锤。
“我认识一位了解蛊虫的江湖人士,若是不介意,我请他来。”
“你这话说的……”姜平不由得无奈地笑了一声,有些相信毒不是文鸿山指使的了,这人性子耿直莽撞至此,也多亏他还能守得住边疆。
他这番说的,若是有心的人听了,不知道要引来多少是非口舌。
但之前还教训自己的下属要谨言慎行的文鸿山浑然不觉,他在姜平面前智商完全下线。
说是要找人来,文鸿山才出了书房没几步,只觉得疼得心里发慌,踉跄了几步跌靠在墙边,姜平自然也看到了,疑心是那蛊虫出了问题,请了御医的同时,自己也捧着盏茶边抿边在一旁盯着。
他当时中那蛊虫时只是浑身发热,像是伤寒的症,随后起疹子,用了药之后头疼脑热倒是好了不少,就是时常胸闷气短的,也不知道是后遗症还是如何。
但姜平不知怎的,没觉得怕,只觉得得过且过着。
文鸿山昏睡不醒时也并不安稳,疼痛太明显了,他躺着只觉得被长刀穿透的位置像是有烙铁在烧,稍微碰着床的位置压痛格外清晰,疼得身体一直在发抖,直到御医和学徒将他单薄衣物褪下,露出绷带缠绕的身体才知晓一二。
腹部已经湮出了血,文鸿山呼吸断断续续,像是随时会背过气,姜平从线报里知道他受伤,却不曾想他伤得如此之重。
更要命的是,他们的将军竟然是个残疾。
“启禀圣上,看他的创口愈合程度,恐怕……残了有一年甚至一年以上了。”
“荒唐!文将军重伤至此,然而朝中上下,竟然无人知晓?”姜平面色全然冷下来,太医噤若寒蝉。
病痛中挣扎着的文鸿山甚至听到了520该死的提示音,提示他由于向攻略对象卖惨,任务完成期限缩短为三十个任务日。
我不是,我没有,我真没想卖惨。
人间惨案,文总掉线中被迫卖惨。
御医终究是查不出所以然,只帮他的伤口重新处理,上药包扎,给他灌了两碗苦的要命饿不知什么汤药。
文鸿山醒过来时脸色黑得像锅底,看见姜平竟然还拿了奏折在旁边批注,亲自守着他。
往日里他身体还算得上是健壮,除了偏头疼,感冒发烧都几乎没有得过,所以他也不知道姜平会如何待他。
这会他看着昏暗灯影底下尚显稚嫩的姜平,不由得晃了晃神,又看到小姜平似乎是有点冷,手脚都缩在厚厚的不知道什么动物皮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