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王爷,总督大人最近告假在家,身体不适,本裕仓的事暂由卑职代理,”卓洛回禀道。
其实,本裕仓的仓场总督早就被这些宗亲氏族的纨绔架空了,管也管不了,动不动还要受宗亲责难。所以京城海运八仓和本裕仓的历任总督,都是能混就混,任期一满立刻调走。
“派人把你们总督叫来,”雍亲王抬步往仓场内走去,“要是走不了,就让人抬过来!”
一众粮官互相看了看,卓洛冲几个人使了个眼色。
有人去请总督了,也有人去搬救兵了。
既然雍亲王到底还是来了,那也就别怪他们不给皇子颜面了。
勘察本裕仓的仓廒情况,比通州好不到哪儿去。
因为疏于管理,仓廒内霉烂变色的米比比皆是,新米露囤在围场上,很多仓廒只剩半仓陈米,却一直无人支放。
比起通州,本裕仓这些监督还不大敢私下贩卖新米,折换旧米。他们也懒得去经营这些门路,大都是卡着来领米的各部人员,索取贿赂。
各部不愿每次都得上交巨额贿银,有的干脆拖着不领,有的是仓廒这边卡着不放。这样导致陈米放不出去,新米更无法驻屯,整座本裕仓内一片混乱。
仓场总督被叫了来,可惜只会叩头请罪,其他一问三不知。
卓洛、阿兰泰等人全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王爷,不是我等疏于职守,您也看到了,各部不来领米,卑职们也不能挨户去送啊。陈米放不出去,新米只能露囤。再说,您勘察通州之后,卑职们也想整饬来着,这不还没来得及吗?”
卓洛说着话时,嘴里还一股酒气,态度也相当倨傲。
他祖上是舒尔哈齐次子,阿敏一脉的后人,虽然如今世族不显,但地位摆在那儿。
舒尔哈齐是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弟弟,其次子阿敏曾是金末四大贝勒之一。虽然太宗皇帝时,阿敏因战败获罪,但六子中有五子被封了爵位,承袭至今。
卓洛如今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粮官,但他父亲也是有爵位在身的。
更何况,康熙爷登基后,对待他们这种承袭已久的宗亲都格外优待,养得卓洛这种纨绔,哪怕面对皇子也不诚心敬服。
雍亲王皱了皱眉,没有搭理卓洛的话,转身向仓场总署走去。
这回勘察京仓,四阿哥从户部那儿要了几位笔帖式,还叫上了李卫。
李卫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算账很有天赋,本裕仓的底账整理的相当快,刚到傍晚,近三年的总册就递到了四阿哥手上。
一言以贯之,本裕仓的底账就像一块儿被蛀虫咬的四处是窟窿的破布。
这些来混日子的粮官们,压根连平账都懒得平,要不是四阿哥今日亲眼见到,根本无法相信这竟是京仓的粮帐。
厚厚的账本被拍在桌子上,站成一堆、等的直打哈欠的粮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卓洛出来说了一句。
“王爷息怒,京仓情况复杂,账面上有些错漏是难免的。卑职们以后一定依照通仓之例改过,绝不再任各部拖延。”
“这位监督大人说的好轻松,”李卫从旁道,“底账上这么大一个窟窿,大人就打算轻松揭过了?”
卓洛不想搭理李卫,继续对四阿哥道,“王爷,您是知道的,仓廒监督有的四年一任,有的三年就换,这还不算中间临时调任和擢升贬斥的。每任监督手里的账面都不平,卑职接任之时,账上就有亏额。饶是卑职再细心谨慎,也不能无中生有啊。”
“我们查的是近三年的账!上任的亏额是多少,你倒是把账目拿出来啊!”李卫一语不让。
卓洛瞥了他一眼,却并不搭他的茬,只挺着胸脯,扬着下巴,等雍亲王问话。
四阿哥看着桌上的总账,良久,抬起了头,“本王奉皇命来勘察粮仓,所交账目必须清清楚楚。不管是上任遗留的亏空,还是你们胡乱支放的差额。本王要一份能理清各处责任的账目。”
“王爷,您这就是为难人了……”
达兰泰在一旁道,“本裕仓的账目一直是这样,不知多少年前的亏额了,大家都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接任下来,您让我们上哪儿去理清责任啊?再说,仓廒里每年霉变溃烂,最后不得不烧掉的米粮不尽其数,我们也总有疏忽的时候。”
“疏忽?”雍亲王眉目轻挑,看向这一众守着国仓的粮官们。
“王爷,他们这是要死不认账啊!”李卫怒目而斥。
“你一小小文吏,说话注意点儿!”卓洛倒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王爷,京仓不比地方官仓,老百姓随意应付应付就是了。京里的都是八旗子弟,氏族宗亲,这一来一往的,哪个都不能得罪。”
卓洛这话说的貌似恳切,但其实话中有话,京仓内的粮官宗亲众多,要真是哪个都不能得罪,那雍亲王这一趟就要白跑了。
“就是,就是……”
其他粮官竟然还有跟着应和的。
傅鼐站在四阿哥身边,看到这一幕,气闷的都差点忍不住了。
通州的粮官虽然倒买倒卖粮米,但总还做个面子功夫。
到了这京仓这里,竟是连表面功夫都不要了。宗亲的身份本来是祖宗留下的荣耀,可到了这些纨绔手里,全变成脸皮了。
“本王再说一句,”四阿哥再度开了口,声音仍旧清清淡淡的,“本王要一份数目明晰,责任清楚的底账!”
卓洛跟达兰泰几个甩甩眼珠子,最后懒洋洋地冲四阿哥一躬身道,“王爷,卑职等真的交不出来,还请王爷恕罪。”
四阿哥的眼神落在一直跪在角落的仓场总督身上,总督一头叩在地上,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好……”
四阿哥倒也是头一回遇上这样无赖的,点了点头,竟然笑了。
卓洛几人心里更为得意了,雍亲王在通州一顿折腾,被人行刺了两次,也没处置了多少人。
可见,就算是皇子又如何?是王爷又如何?
法不责众,更别说,向上倒三代,他们谁不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呢?
“傅鼐……”
雍亲王再次开了口。
得意洋洋的粮官们还在抻着脖子等候。
傅鼐上前一步,俯下了身,“属下在!”
“给本王打——”
“是!”
这话一出口,本来还扬着下巴的粮官们都呆住了。
就见雍亲王弯着嘴角,指向了站在头一个的卓洛,“就从他开始!”
第468章 打
康熙五十年
二月十八, 东小院
苏伟回到王府时,小英子已经早早得了消息, 把后院的卧房都收拾了出来。
马车一路赶到东小院门口,其实苏伟已经可以自己走了,但张起麟、库魁等坚决拒绝, 最后苏大公公还是被抬进了后院。
“慢点,师父,你撑着我!”
小英子见到苏伟背上厚厚的纱布, 眼眶霎时就红了, “师父,我给你加了四层褥子,你看够不够软?”
“够了够了, ”苏伟舒坦地往床上一趴, 这一路也是把他颠的够呛。
“让你师父好好歇一会儿吧, 等会儿府里得了消息,估计有的折腾呢。”张起麟在旁边道。
小英子抹了一把眼睛,“师父,我让厨房给你蒸了虾仁蛋羹, 现在就给你端过来。”
苏伟嗯哼了一声,小英子憋着眼泪出去了。
张起麟倒了杯温水递给床上的苏大公公, “您何必非要跟王爷一块儿回来呢?虽然那个马丁说不至于弄裂了伤口, 但这一路也够遭罪了。”
“就是点皮肉伤,不打紧的。再说,我要是不回来, 难免又有人要盯着通州了。主子都已经挨一刀了,我可不想再节外生枝。”
苏伟一口气干了杯里的水,长长地吐了口气。
“苏公公,”库魁走进了屋内,“钮祜禄氏小主身边的慕兰来了,还给您送了不少补品。”
“你看,”张起麟冲苏伟眨眨眼睛,“我就说嘛,这一下午咱们这儿都消停不了。”
傍晚,本裕仓
仓场总署前方的空地上,已经摆好了长条凳。
雍亲王府的侍卫围城一个圈,傅鼐带着人,连拉带扯地把一众粮官赶出了正堂。
被两人架在中间的卓洛,喊得最大声,“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疯了吗?老子是爱新觉罗家的人!”
“王爷!王爷!你不能打我!我是宗亲,你不能随意责打宗亲——”
四阿哥也走出了总署大堂,高高在上地站在台阶上,“本王能不能打,与你们今天挨不挨打,已经没有关系了……”
李卫带着几个笔帖式走了出来,手里捧着厚厚的账册。
“想要不挨打,只有一条路,就是补好你们眼前的底账!”
“你这是屈打成招!我要让我阿玛弹劾你!我要到宗人府去告状——”卓洛被两人架着,已经拖到了长凳跟前。
吓懵的粮官们面面相觑,卓洛眼看着要被按趴下了,脸上的汗也都下来了。
“你会被宗亲联合上奏弹劾的!皇上也不会偏向你的——”
雍亲王神情清淡,看着大喊大叫的卓洛被按上了长凳,只说了一个字,“打——”
“住手!”
也是凑巧,侍卫的板子才扬起来,那边一辆马车就停到了仓场总署门前。
宗人府满洲主事锡辛急匆匆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穿过人群时,瞥了一眼还趴在凳子上的卓洛,然后快步走到了台阶上。
“微臣参见王爷,”锡辛向四阿哥请了安,“王爷,不知这些小辈犯了什么错,让您动了这么大的肝火?”
四阿哥眯起了眼睛,打量起锡辛。
锡辛祖父是和硕庄亲王济尔哈朗,父亲是济尔哈朗最小的儿子,封辅国将军,四年前去世,锡辛因办事还算牢靠,封奉国将军,如今在宗人府供职。
铁帽子王的后裔,锡辛自然是比卓洛、达兰泰那些偏支不显的宗亲要有分量的多。
“王爷,”锡辛见雍亲王没有说话,又弯了弯腰道,“微臣知道您奉命勘察京仓,可本裕仓这里宗亲较多,与其他粮仓到底不同,还请王爷高抬贵手。”
四阿哥轻笑了一声,“你们宗人府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啊,本王这板子可还没打下去呢?”
“王爷恕罪,”锡辛陪着笑道,“就因本裕仓容纳了很多宗亲小辈,微臣平日里常来这里办事。今日也是听说了,想着卓洛他们平日就骄横跋扈惯了,生怕他们会惹怒了王爷。”
“哦?那依你的意思,今日这些人,本王是打不得了?”
“王爷别动怒,这些人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您要罚要骂当然都是使得的。只是,宗人府既然管理着宗亲事务,这他们因何受罚,微臣这儿总得有个说法。要不,没法向他们家里交代啊。”
“我们什么错都没犯!”
还被按在椅子上的卓洛挣扎着道,“大人,雍亲王是要屈打成招!本裕仓又不是在我们手里乱的,他非让我们认下账本里的亏额!”
“是啊,是啊……”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王爷非让我们补平账册!”
“这没有的事情,让我们怎么补啊?”
其他粮官见能撑腰的人来了,都纷纷附和卓洛的话。
“你们睁着眼睛说瞎话!当粮官的,不会记账,说出去都能笑掉老百姓大牙!”
李卫跟一众粮官对着吼了起来,“我们王爷只让你们平账,要不是你们平日里贪污受贿,不按时支粮放粮,怎么会平不了账目?明明是你们死不要脸,想要蒙混过关!”
“这里有你什么事啊?”
“有你说话的份吗?”
“都给我闭嘴!”
锡辛怒喝了一声,一帮差点跟李卫动起手的粮官,这才安静了下来。
“王爷,事情的经过,微臣也大概明白了。”
锡辛转过身,柔着嗓子对四阿哥道,“您是奉皇命来勘察京仓的,要问要审,自然都随您。可是,这宗亲不比普通官宦,打是不能随便打的。您这几板子下去不要紧,回头他们家里闹起来,我们宗人府也兜不住啊。万岁爷那儿,您也清楚,这些年对宗亲都是颇为优待的……”
锡辛劝个不住,还围着长条板凳的侍卫们也不知板子是拿是放。
傅鼐左右看了看,也走上了台阶,“王爷?”
雍亲王抬起头,看了看日渐西斜的太阳。
锡辛躬下身,“请王爷高抬贵手吧。”
“天快黑了……”雍亲王皱了皱眉头。
就在众人都以为今晚就要这么过去的时候,只听雍亲王清清淡淡地道,“速战速决,别耽误了本王回府。”
“嗻!”
“王爷!”锡辛没想到自己嘴皮子都磨破了,竟然一点作用没起。
雍亲王压根不想搭理他,转身向大堂内走去。
“王爷!”锡辛急了,上手抓住了雍亲王的左臂!
“大胆!”
傅鼐脸色一变,大呵一声,抬腿就踹了出去。
锡辛被踹倒在地,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了台阶上。
只见雍亲王一手按住左臂,眉心紧蹙,面露隐忍。
“王爷,您没事吧?”傅鼐和张保都赶紧凑了上去。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雍亲王确实受伤了,而且是带伤来查勘粮仓的。
锡辛的脸色瞬间惨白,慌忙爬起来跪到四阿哥身前,“微臣该死,微臣不知王爷身上有伤,请王爷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