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伟没有回头,只听背后几声钝响,张保、张起麟都被按在了地上。
斋所正堂
顾问行只带了两个小太监进门,一个小太监提着只食盒,另一个小太监返身将门关紧。
“说起来,也是缘分。咱家第一次见苏公公时,苏公公才刚刚进宫,还只是个八岁大的孩子。”
“小弟初入宫中,被分去坤宁宫挑水,一双胳膊差点儿生生累断了。要不是顾总管一句话,将小弟分去了英华殿,小弟也没今日的际遇了。”
顾问行笑笑,轻轻摇了摇头道,“如今想来,也不知当初的一念之仁,到底是对,还是错。”
“顾总管大恩,小弟永生都不会忘,”苏伟立于顾问行身前,双目清朗。
“好,”顾问行轻点了点头,“但愿今日这句话,苏公公能记住……”
提着食盒的小太监,看着顾问行的手势,打开了盖子。
“照理说,咱们做奴才的,生死打杀都是主子一句话的事儿,更别说咱们这些六根不全的太监了。”
顾问行从食盒里拿出一壶酒,一只小酒盅,“但是,万岁爷感念你服侍雍亲王多年,立下不少功劳,特赐你一个体面。”
苏伟的视线落到那壶酒上,甭管之前再怎样平静,当死亡真正降临的时候,没人会不怕的。
“王爷他……”
“王爷在畅春园好好的呢,”顾问行倒出了壶中碧绿的酒,“只要咱家今天交了差,明天王爷就是太子了。”
“呵,”苏公公突然一声轻笑,顾问行眉心微动。
“这样换来的太子,太不值钱了!”
“苏公公!注意你的言辞!”
“什么言辞?”苏伟扬起头,“我都要死了,注意个屁的言辞!畅春园那老头,生来就是克儿子的!”
“害完一个又一个,他到底生了多少孩子,每个都叫什么,他还记得清吗!”
“苏培盛!”
“怎么了?干得出来,还怕人说吗?”
“小心!”
顾问行身边的小太监凌空抡起食盒,双方呛话间,苏大公公已经移动到了柜子旁。
一根黑洞洞的枪筒举了起来,却没能来得及开火!
食盒砸了过来,苏伟手臂一偏,一直守在门口的小太监瞬间就到了眼前,将手臂一折,直接将人扣住了!
顾问行都没反应过来,缓过神时,眼前的形势已经一变再变。
“呵,好啊,真不愧是声名在外的苏大公公!”
顾问行缓了口气,心跳的还有点儿快,“咱家要不是太了解你,特意带了两个身手好的,今天说不定真折在你手里了!”
苏伟被人折着手臂,满头都是虚汗,顾问行在说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
他只是盯着地上那把四阿哥送给他的火枪,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把了,每次火器营有什么新鲜东西,四阿哥总是先拿来给他。
早知道还是会被抓住,不如不拿出来了……
苏伟突然这么想着,要是事后,四阿哥看到了这把躺在地上的火枪,会更难受吧。
“苏公公,”顾问行端着那盅酒走近了,“圣旨如山,为了您也为了王爷,您还是安心上路吧。”
“唔——”
苏伟瞪大眼睛,感觉到下巴被人捏紧,紧闭的嘴被撬开了一道缝,苦涩的酒水顺着那道缝隙流进了嘴里。
“胤禛……”
畅春园,九经三事殿
“不!”
四阿哥猛地挣开康熙爷的手,连连向后退去,“谁都不能碰他!谁都不准碰他!”
“胤禛——”
“皇上!”
四阿哥没有叫皇阿玛,龙椅上的康熙帝,似乎一瞬间就恢复了老态龙钟之状,身体宛若风中枯树,不停摇晃。
“皇上,”黑暗中的四阿哥站直了身体,背后的月华越来越亮,“您若有心将江山托付,儿臣必不辜负!您若无心,儿臣也不会让天下万民失望!”
话里话外间,这龙座,雍亲王是要定了。
康熙爷震惊之余,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好,好啊!这才是君王之像,这才是一国之主!”
“让开!让我们进去!”
殿外突然传来了喧哗声,数不清的脚步围绕着九经三事殿,似乎有人包围了这里。
康熙爷突然笑了,仍是看着四阿哥道,“但是,要做君主,只有气势可是不够的。听声响,只怕是老九他们来了吧。”
“对了,朕还忘了告诉你,”康熙爷深深地吸了口气,嗓音有些轻微的衰弱,“朕让人去江南请回了叶天士,老八的疯病,如今该大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昨天改锁章改到了后半夜两点,今天终于都解锁了,只不过曾经的一点肉沫沫,如今都没得了……
叶天士就是延禧攻略的叶天士,不过历史上他在乾隆十年就死了,所以康熙年间才是他的鼎盛期,传说他曾治好了康熙爷的皮肤病,康熙赐了天下第一的牌匾给他
第495章 天陵崩
康熙五十年
十一月二十四,畅春园
九经三事殿外越发吵闹, 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映在殿门前地砖上的半轮银月被火光搅乱, 四阿哥直立在前, 面对着一位风烛残年的帝王。
“皇阿玛以为, 时至今日, 儿臣还会怕一个胤禩吗?”
“你们都让开!敢拦本王是找死吗?”殿外传来胤誐的大声呵斥。
显然是他们带来的人与守在九经三事殿四周的御前侍卫冲突上了。
四阿哥听到了声音,神情却未有任何变化, “儿臣并不在乎有无明诏,也早不把这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了。儿臣如今, 只在意日渐空虚的国库,贪污腐败的吏治,西北的战事,青海的异动, 百姓的安乐!”
康熙爷眼中有火苗闪动, 四阿哥的表情却突然温和起来, “至于苏培盛,那是儿臣这一生唯一的执拗,是上天的恩赐。”
“胤禛!”康熙爷一时急怒,半口气呛在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万岁爷!”
梁九功听到殿内的动静, 急急地跑了进来,也不顾规矩不规矩的了,冲上玉阶,扶住龙椅上的人。
四阿哥则默然地转过了身, 在寂寥的黑暗里,他的眼眶微微泛红,“皇阿玛心疼儿子,尽管去为胤禩治疗,儿臣不会有异议的。不过,成者为王败者寇,他要想下半生有个安稳日子,以后最好老实些!毕竟,皇阿玛也不能护他一辈子!”
“胤禛——”
康熙爷捏住梁九功的手,想站起来,却没能成功,“江山社稷不是玩笑!你不能,你不能随心所欲啊——”
四阿哥蓦地睁大了眼睛,抬起了头,看向窗外的朗朗夜空,“我心在我身,如今天下尽揽,又为何不能求我所欲!”
“胤禛!老四——”
四阿哥提步往外走去,完全不再理会背后的呼喊。
而此时的康熙,就像一个丢了孩子的无助父亲,状若疯狂,绝望透顶。
九经三事殿外
胤禟、胤誐与任领侍卫内大臣的阿尔松阿,鄂伦岱带了一批侍卫处的人,与直接领皇命的御前侍卫两方对峙,互相都不让一步。
黑夜里,火把烈烈,剑拔弩张。
如果不是胤禟、胤誐他们还忌讳着皇父尚在,恐怕早就下令动手了。
看见四阿哥走了出来,胤誐总算找到了突破口,马鞭直指着四阿哥道,“皇阿玛重病在身,你把皇阿玛带来这里,到底是何居心?”
胤禟倒还冷静些,按下胤誐的手臂道,“如今皇阿玛病重,国储未立,咱们做皇子的都该谨慎行事才对。四哥既然领了南郊祭天的差事,缘何不在天坛?这样夤夜来到畅春园,只怕引人猜忌。”
四阿哥负手而立,嘴角微勾,“你们的消息倒是灵通。本王是奉皇阿玛密旨,单独回畅春园的。身边连个侍卫都没有,谈何居心猜忌呢?倒是你们,这样大张旗鼓的,连皇宫侍卫处的侍卫都敢擅自调动,你们想干什么?”
胤禟与胤誐在火光闪动的阴影里对视了一眼,胤禟着意观察了一下,惯常跟随雍亲王的傅鼐等人,今夜真的都没见踪影。而他们得到的消息,也是雍亲王轻装简行到了畅春园,身边没带什么人。
既然没带人,那就择日不如撞日了……
胤誐眼中一暗,胤禟有些犹豫,但并没有出言阻止。
“四哥这张嘴,咱们是说不过。只是皇阿玛眼下该休息了,不如就让弟弟,先送四哥回天坛吧!”
胤誐手上一挥,身后的侍卫顿时向四阿哥围拢过去。
只听皇令的御前侍卫此时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保护雍亲王。
四阿哥却是一动未动,眼看着侍卫就到眼前,周遭忽然一亮!
成群结队的火把山呼海啸地淹没了整座畅春园,胤誐、胤禟都是一惊,再看向周遭时,已是瞠目结舌。
傅鼐带着一队侍卫快速护到雍亲王身前。
身着戎装的步军统领隆科多,几步走到人前,冲四阿哥一俯身道,“微臣参见王爷!”
“隆科多!”
鄂伦岱实在没想到,最后逆转乾坤的竟然是这个被家族父亲厌弃的堂弟!
“隆科多,你好大的胆子,敢私自调动八旗禁军!”胤誐还没看清当前形势,仍是大声呵斥道。
四阿哥淡淡地抬起头,“是本王让他带人来的。本王领密旨回畅春园,皇阿玛告诉本王,近来侍卫处异动颇多,畅春园的安全有所松懈。本王这才调来了京城卫戍,没想到今夜还真碰上了……”
胤禟脸色一变,一把拉回胤誐道,“四哥明鉴,兄弟们也是为保护皇阿玛安全。听了些未经证实的消息,一时冲动才请两位领侍卫内大臣带了侍卫处的人来,绝无其他!”
“哦?”四阿哥微微眯起了眼,“那便好,不过既然来了,也别就这么走了。今晚就都在畅春园住下吧,皇阿玛病重,做儿子的自当尽尽孝心。”
“你!”
胤誐又想呛声,却被胤禟及时拦下了,“都听四哥安排。”
九经三事殿内
梁九功抚着康熙爷的背,好不容易让老皇帝的气儿喘的顺了些。
听到外面的动静,梁九功轻声道,“好像是隆科多大人来了。”
康熙爷沙哑着轻笑了一声,“老四怎会真的一个人到畅春园来?只怕路上就准备好了。胤禟那帮傻子啊……”
“万岁爷别太操心了,”梁九功苦口婆心地道,“顾问行已经带人去天坛了,只要他交了差,您不就什么后顾之忧都没有了吗?”
“顾问行?”康熙爷突然笑了起来,枯瘦的身体颤抖得厉害。
“你刚才听到了吗?胤禛说,那个太监,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万岁爷!”梁九功紧紧撑着康熙爷的身体,只感觉这副身体的力气在越来越快地消失。
“朕不放心啊,”康熙爷这句话已是力不从心了,“梁九功……”
“万岁爷,”梁九功扑通跪到康熙爷跟前,嗓音已经带了哭腔,“您吩咐,奴才一定办到!”
康熙爷努力地看清眼前跟了他已经不知多少年的老太监,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道,“你,你比顾问行,更懂得忠心。朕当初,不把暗间的事交给你,就是想在朕百年之后,你还能有条活路走……”
“万岁爷,奴才都知道,奴才都明白,”梁九功在地上连连叩头,“奴才一生受您恩惠,奴才愿意到地下伺候您!”
康熙爷极轻极轻地摇了摇头,“你要活着!活下来,替朕办好最后一件事!”
康熙五十年,十一月二十五
丑时,上疾大渐,命召皇四子胤禛于斋所,谕令速至。南郊祀典著派公吴尔占恭代。
寅时,召皇三子诚亲王胤祉、皇七子淳郡王胤祐、皇八子贝勒胤禩、皇九子贝子胤禟、皇十子敦郡王胤誐、皇十二子贝子允祹、皇十三子胤祥、理藩院尚书隆科多,至御榻前。谕曰,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皇四子胤禛闻召驰至,巳刻,趋进寝宫。上告以病势日臻之故。是日,皇四子胤禛三次进见问安。戌刻,上崩于寝宫。
…… ……
苏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幼时跟随父母去故宫游玩,在长长的甬道上越走越远,越走人越少,渐渐地就剩了他一个人。
转眼间,他到了阿哥所,听到了人声和哭声。不知怎地,他下一刻又趴到了承乾宫的长凳上,挨起了板子。
画面一个接一个地转过,总有人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声音一会儿清透,一会儿深沉,一会儿是个孩子,一会儿是个大人。
他看不到人,费劲地找了很久,终于慢慢的累了。
周遭逐渐陷入黑暗,他飘在漆黑的河面上,不想再去思考,也不想再去寻找了。
就这么睡过去的话,我还能醒过来吗?
这么想着,他却已经闭上了眼睛……
“滴答,滴答……”
“好吵!”
昏迷的人皱起眉毛,在枕头上努力地挣了挣,最终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过分强烈的光线射入眼皮,苏伟赶紧费力地抬起一只手挡住了,适应了半天,才慢慢放下了手臂。
“这是哪儿啊?”
苏伟瞪着有些灰扑扑的房梁,又侧身往两边看了看,他躺在一张大铺炕上,虽然身下的褥子还算厚实,但也有些硌得慌。
炕上一头放着柜子,柜子前面是纸糊的窗户,窗外传来滴滴答答上的水声,似乎是午后房檐的雪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