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司尘变成如今的模样,汲川或多或少都有责任。
汲川看到罗城,浅笑着对他点了点头,道:“罗城,跟我来。”
罗城跟上去,问:“大人,我们去哪儿?”
汲川步伐平稳,神情淡定,说出来的话却足够吓死鬼:“去幽冥海。”
罗城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他在暗指什么,心跳瞬间变得飞快,简直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罗城克制着激动,压低了声音问:“您要带我去看他?这不合规矩吧?”
汲川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问道:“那你去不去?”
罗城答应得飞快:“去去去,当然要去了!”
他们到了最近的忘川渡口边,渡口停泊着一艘乌蓬小船,船头静静站着一名黑袍人。
罗城没想到连幽冥海典狱长都来了。
这算是,他们三个同流合污狼狈为奸,违反地府工作条例?
想想还有点小刺激呢!
待罗城和汲川上船后,九夷吹了一声口哨,乌蓬小船顺着忘川的浊流,顺流而下,直到忘川的尽头。
幽冥海不是一片海,在万年之前,这里赤地千里,幽魂厉鬼无数,太阳不曾经过,是三足金乌都不愿到来的地方,也被称为遗弃之地。
后来人族出现,三界六道初成,幽冥海被神族收复,改造成了关押天上地下最十恶不赦之徒的监.狱。
司尘被关押的地方位于幽冥海的最深处,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就是汲川曾经待过的牢房。
由于司尘的神魂尚未全部归位,再加上他叛逃的事一直被阎王压着,因此司尘并没有被当做囚犯对待,而是暂时关押在这里。
他躺在床上,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嘴唇红润,栩栩如生。
罗城走过去,在床边半跪下,伸手摸了摸司尘的头发,
这家伙睡着的样子倒是不刻薄了,孤峭的眉眼舒展开来,气息平和,几乎有种天真柔软的感觉。
“现在只剩‘恨’和‘嗔’最后两块灵魂碎片,他就完整了。”汲川站在门边安静地看着他们,神色中流露出淡淡的怀念。
罗城握住司尘微凉的手,指腹习惯性地搭上他的手腕,感受到皮肤下微弱却规律的跳动,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他会回来的。”罗城笃定地说。
汲川挑了挑眉,惊讶于罗城如此肯定的语气:“你就这么确定?”
罗城低头笑了笑,道:“我或许不完全了解他,但我相信他。”
“他答应了我的,就一定会做到。”
汲川一怔。
他当然知道,罗城暗指的那个“了解司尘,却不相信他”的人,就是自己。
汲川无法反驳,他和司尘之间的恩恩怨怨,早就已经分不清、说不清了。
但终究是自己亏欠了他。
汲川笑笑,温和地问:“那么这段时间,你打算怎么办?”
罗城长腿一曲,直接在床边坐了下来,“我就在这儿等着他醒过来。”
汲川沉吟片刻,点点头道:“也好。阎罗殿那边现在正恼火,你要是回轮回司,少不得被他们磋磨指责,不如顺便在这儿避一避。等司尘回来了,阎王和崔判官自然也不会揪着你不放了。”
罗城摆摆手,“随便吧。”
反正,他等着就行了。
他等他回来。
【副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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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从面上拂过, 司尘睁开眼, 眼前的场景让他一怔。
只见他站在一处开阔的院落里,四周来来往往俱是仆妇随从,脚步匆匆,人人皆是一脸喜色。
随着视野变得清晰,其余感官也慢慢变得清明起来。一个中年妇人撞上他的身体从中穿过, 司尘听到那人喜气洋洋的声音: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夫人生啦,是位小公子哩!”
一名二十许的年轻男子大步走过来, 司尘回头一看,心中登时一紧——这个人不是罗城么!
男子一掀袍摆急不可耐地冲进房间,司尘在原地站了片刻, 既不见S1也没发现其它异常,只得也跟着走进去。
进了房里, 就见那侯爷抱着自己刚生产完,还十分虚弱的妻子,妻子的怀中则抱着两人刚出世的孩子, 两人都是满面甜蜜幸福。
尽管知道那家伙生前尚未娶妻更遑论有孩子了, 司尘看着这副场景, 还是觉得满目皆是刺眼, 没忍住冷哼了一声。
却听那年轻的侯爷轻声道:“便叫这孩子‘城’吧,你觉得如何?”
司尘的心中微微一颤。
他走过去,站在那对年轻夫妇的身后低头看那个孩子。小小的婴儿浑身皮肤都是粉色的,皱皱巴巴, 看起来像只丑极了的小猴子。
那孩子突然自襁褓中伸出手,在空气中挥舞了一下,引起他的父母一阵惊喜的叫声。
司尘忍不住伸手去握,当然是什么都没有碰到。
小孩子长得极快,几个月便长成了白白嫩嫩的大胖小子。
司尘无处可去,只得待在这个还没长牙,半夜尿床,哭声震天得理直气壮的乳娃娃身边,一天天一年年的,看着这孩子眉眼间依稀有了日后那个人的影子。
司尘偶尔也会想到那个孩子,说来荒谬,他也会忍不住想,若是那孩子活下来了,是会像罗城多一些,还是像他多一些?
最好还是不要像他,否则执迷不悔,固执己见,最后误的也是自己的终生。
罗城三岁那年,他的父亲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
他的母亲虽生得柔弱,却是位极坚韧的女子,痛哭了一夜后,第二天便擦干眼泪,独自一人培养罗城长大。
母亲对他严格,却并不想他走和他父亲一样的路子。她的父亲是文官,兄弟们也都是文臣,便希望罗城也能同她的父兄一般,走一条安安生生的仕途。
可罗城从骨子里就是个武将的料子。
他念书不行,时常将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常常在放学后或是夜里等母亲歇下以后,找武馆里的师傅讨教功夫。
母亲发现了,气得将他一顿打,又忍不住掉眼泪,罚他去跪祠堂,对着他爹的灵位反省。
十来岁的少年能反省出个屁来,罗城跪在地上还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然后被背上藤条抽出来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司尘背手在一旁看着,觉得好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少年乱糟糟的头毛。
——幸好这么多年他都是非实体状态,不然罗城还没到成年,脑袋就得被他薅秃了不可。
实在是司尘从没见过这样的罗城,他熟知的那个人,尽管时常嬉皮笑脸油腔滑调还爱耍帅,却是个沉稳可靠的成年人,哪有这个小狼狗似的毛毛躁躁的小少年活泼跳脱呢?
活了万把年的老人家也觉得新鲜。
既挡不住,也防不住,罗城十五岁那年,背着母亲偷偷参了军。
母亲见实在拦不住,长叹一声,也只得随他去,只是背后又不知掉了多少眼泪。
罗城没心没肺的,却不知母亲的担忧,他先是入了京城驻军的游击营,一年后一次全军演武时被他父亲曾经的上峰看中,破格加入北境军去了边境,两年时间便立功不断,再加上父辈的庇荫,十八岁的年纪便成了全国最年轻的副将。
比起他父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几年时间里,司尘日夜陪在罗城身边,看着他大伤小伤不断,一点点变得坚毅成熟起来,性子却还是跳脱活泼的,与军中上至将军,下至小卒,关系都处得极好。
他生来好像就是个小太阳,脸上永远带着笑。
又过了五年,二十三岁的罗城成了全国最年轻的将军,北境军的副帅。
再两年,北境军主帅战死,罗城临危受命,统领北境军。
二十六岁那年,罗城率军破胡虏,斩杀胡人大汗,被皇帝破天荒地封为开国以来第一位北境王,也是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爷。
这些年里,母亲不是没为他张罗过娶亲,可最后往往不了了之。
罗城被封为北境王的这一年,他回京受赏,皇帝做主将自己的妹妹,安宁公主许配给他,定下来年八月便是婚期。
罗城与那公主没见过面,对公主也没那心思,但也知道皇命不可违,只得答应。反正娶谁不是娶,能尚位公主,他还光宗耀祖了呢。
司尘倒是大摇大摆地走进宫里见过那位公主一面——长得没他好看。
那段时间里,北境王罗城春风得意,是朝野中最煊赫耀眼的存在。
唯一不安的只有罗城的母亲。她苦口婆心地奉劝自己的儿子,树大招风,他如今势力太大,怕是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须得谨小慎微些才好。
罗城不以为然,他对皇帝的一片忠心天地可鉴,皇帝更是将自己的亲妹妹许配给了他,就算别人眼红嫉妒,又能如何?
望着青年脸上大大咧咧的笑容,司尘攥紧手指,暗自骂了声“傻子”。
那年年末,胡人的残余势力死灰复燃,侵犯边境,罗城再次率军出征。
他的公主未婚妻登上城墙来送他,罗城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柔美又安静的姑娘,大龄单身狗人生头一遭春心萌动,怀里揣着未婚妻送的平安符,满心兴奋期待,斗志昂扬地踏上了征程。
却再没有回头路。
司尘的视野融进一片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色里。
他当然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以及为何会发生。
地府,轮回司。
书佐捧着一份帛书,步履匆匆地走进司长办公室。
“大人,星君的文书来了。”
坐在宽大檀木桌后的男子抬起了眼,一双孤峭冰冷的眼扫过来,浅琉璃色的眸子微微一凝。
“嗯。”
那个司尘应了一声,示意书佐放下文书出去。
小鬼忙不迭行礼离开,司尘走到当年的自己身后,看着他拿起帛书,展开。
司命星君按照辈分还得叫他一声师伯,天帝也比他低上一辈,因此,三十六重天上有什么重要决策,总会拿来礼节性地问一问他这位老祖宗。
司尘以前也都是礼节性地回复一个“臣附议”。
这回拿来的,是有关一个凡人的命格。
人界如今有一场大战,其中有一人乃是将星的命格,阳寿尽后有望直升三十六重天,位列仙班。
但这个人的命途有些坎坷,一着不慎也可能成为煞星,别说升仙了,怕是可能成为比恶鬼还可怖的存在。
司命星君有些拿不定主意:若是要此人升为将星,便得插手人界事务,倒也不麻烦,造几场雨雪便是,但总归是有碍天道;可若是放任自流,任其成为煞星,将来为祸六界可如何是好?师伯,您看该怎么办?
当年的司尘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看完了司命星君的“满纸屁话”,觉得这玩意儿简直是送来侮辱他智商的。
他毫不犹豫写下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顺其自然。”
那年冬月,胡人的反击势力比情报里所说的还要强许多。他们劫掠了不少边境城池,坚壁清野,还绑走边境百姓,每当两军对垒,就将百姓绑在阵前,逼得北境军动不得手。
双方僵持数月,北境军粮草匮乏,罗城向皇城上书,请求支援。
支援迟迟不到,那年的冬天又格外寒冷,不止百姓,就连军中也冻死了不少人。
罗城艰难支撑了小半年,好不容易挨到开春,“援军”也终于到了。
五月,北境军被胡人和后方援军两面夹击,十数万将士战死。
北境军主帅罗城直到最后一刻,被自己人一箭射穿了心脏。
六月,罗城里通外国的罪名被昭告天下,列数十大罪状,罗家满门抄斩。
安宁公主苦苦哀求未果,绝望之下,从去年送别的城墙一跃而下。
七月,边疆战场异事发生。自五月起大旱两月后,万人坑中,旱魃出,恶鬼生。
白衣的神祇将恶鬼从尸坑中拉了起来,轻轻抚上恶鬼的头顶,动作却突然一顿。
神转头看向司尘,张开嘴唇,那道如附骨之疽的声音响起,满是恶意:
“你看呀,是你害得他不得善终。若是他知道了,你猜会如何?他还会爱你吗?还会为你不顾一切吗?”
说着,他放在罗城头顶的手掌下移,慢慢划过眉眼鼻梁,落在那张微张的嘴唇上,用力碾了下去。
“你说,他会不会想用这张嘴,生吞活剥了你?”
司尘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再低头看那个懵懵懂懂,用爪子扒拉着那家伙衣摆的罗城,只觉得碍眼得很,不由冷声道:“你给我离他远点。”
S1愣了愣,显然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会说这个,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不至于吧,你也知道这只是你的记忆幻境。神的占有欲可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