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佩剑的少年走到一众小孩之间,没看离去的季芳泽,只是扫了眼男童袖子上的冰蓝绣样:“冰城白家的子弟?”
男童略有不安的心终于平定下来,略带得意地瞥了一眼季芳泽渐远的背影:“家父冰城城主白臻,在下是为了参加青崖一月后的弟子选拔大会,来破云峰借住。”
少年点点头,表情平静,语调也没什么改变:“那你可以提前回去了,记得带着你的小伙伴一起。”
男童脸上的笑慢慢落下去了:“我不懂师兄的意思。”
少年却懒洋洋道:“师兄叫得太早了。意思就是,青崖不会有任何一个山收你们入门。”
不等众人反应,少年便转身离开,朝着季芳泽的方向去了。
季芳泽当时已经走得远一些了,但少年还是眨眼就追上了他,笑眯眯地看着他。
“要不要我帮你提木桶?”
“你提着这个木桶做什么?”
“我都不知道这儿居然还有条近路!”
季芳泽那时还没修炼出百忍成刚,巍然不动的心境来,于是在叶澄追着他到溪涧时,终于忍无可忍:“莫凡不喜欢我。”
少年眨眼:“嗯?”
“也就是说,我给不了你什么好处,甚至会连累莫凡讨厌你。”
季芳泽后来回忆,他人生的前几年是一片晦涩和黑暗。好像他第一次看到别的色彩,是被一个无礼至极的少年人,从背后高高举起来,还抛出去好远,他一抬眼,就看到了橘色侬丽,夕阳将落的天空。
“小朋友不要年纪轻轻就这么愤世嫉俗,哥哥带你去玩啊。”
季芳泽被他像提小狗一样,偏离原本方向,扑棱着挣扎了两下,突然很生气:“我还要打水!”
“我刚刚走的时候给你打满了,放心吧没事的,我经常帮师弟师妹们做功课,从来没被发现过。”
季芳泽本以为会立刻有人拦下他,但眼看着少年一路提着他下了破云峰,直奔青崖大门,看到这一幕的弟子和长老都假装没看到,于是只好认命。得知少年真的要“带他去玩”后,小小的季芳泽问了一句:“玩什么?”
那少年竟好像被他这个问题难住了似得,很认真地想了半天:“我平常都自己看书,和同伴一起练剑,下棋,偶尔偷偷下山喝酒。”
他好像被什么给启发了,眼睛突然亮起来:“我知道了!”
季芳泽虽然觉得他可能脑子有病,但这一刻,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脑子有病的家伙还挺好看的。
十几岁的少年带着个七八岁的幼童,就这么溜出了青崖山。
那一天正好是人间的元宵节,夜市灯火璀璨。他们将那条长长的夜市从头走到尾,看杂耍,看灯,吃元宵。
那一碗元宵有甜有咸,比起破云峰的灵食自然逊色许多,却颗颗都是季芳泽没尝过的滋味。
灯影阑珊,走马灯上佳人才子,四时锦簇,头顶时不时有烟花炸开,共同构成绚烂的佳景。
但集市终有散场的那一刻。黑夜寂静,只留满山碧色树影,季芳泽突然向后微不可查地退了一步。
少年牢牢牵着他的手,语气温柔:“不用怕。回去好好睡,不会有人找你事的。”
……
叶澄看着季芳泽进了屋子,小小的个头只能在窗纸上映出矮矮的影子,洗漱,上床。
屋子的灯熄了。
他转身,看到背后站着的高大男子,平静行礼:“三师叔。”
莫凡背着手,眼睛在黑夜里宛如剑光,“阿澄,这不关你的事。”
他纵然有些生气,却还是用了“阿澄”两个字,可见对叶澄的偏爱。
直面破云峰峰主的不快,叶澄却不见什么悔色和惧意:“师叔,我路过破云峰,看到门内有人倚强凌弱,以多欺少,如何能不插手?”
莫凡其实也很看不上今早那几个人,皱眉点了点头:“我说的是你日后不必再插手季芳泽的事。”
叶澄却还是没点头,语气诚恳:“三师叔,不管大人过去有什么恩怨瓜葛,他今年才七岁。”
他过去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却从没见过,也不了解具体状况。但只看今日的事,和季芳泽远不同与寻常孩童的表现,叶澄便大概猜到过去如何。
大多刚入门的弟子,都和季芳泽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叶澄做大师兄习惯了,一向娇惯下面的师弟师妹,看不了小孩子吃苦。
“如果师叔实在难以忍受心中芥蒂,不如将人给我吧,我也带过不少师弟师妹,有些经验,不会办砸的。”
莫凡沉默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消失在了夜幕中。
……
不知道少年做了什么,季芳泽真的没有挨罚,甚至他一觉醒来,昨日那几个欺辱他的男童,也从破云峰消失了。
莫凡依然不喜欢他,他依然每天需要早起,需要挑水,静坐,但他的生活又和过去不一样了。
一天静坐归来,他的草屋旁边,立起来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草屋,少年正躺在门口的草席上晒太阳。哦不,是晒夕阳。
少年冲他摆手:“我觉得这地方不错,适合居住。要一起晒夕阳吗?”
季芳泽没理他,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不想和脑子有病的人说话。
夜晚来得很快,季芳泽盖着一床薄被子,因为夜间的温度骤降,他将所有的衣服都盖在被子上,仍然觉得冷。他的晚饭量不大,这会儿已经饿了,这种饥饿更加重了他的寒意。
这倒不是谁故意虐待他,而是破云峰的规矩就是这样。
大家只吃灵食,寡量少餐,盖单被,着布衣,尽量减少物欲的诱惑。
但已经入了道的孩童,和季芳泽这种真正的普通小孩子,承受能力自然不一样。这一点也不难想到,只不过是没人在意他过得好不好罢了。
就在他缩成一团的时候,窗子被敲响,那个讨厌的声音又开始了:“我煮了肉汤哦,热得烫嘴,想不想吃?”
季芳泽翻了个身,不想理会他。
然后他就听到窗户“吱嘎”一声,不等他起身看看,就感觉被子被掀开了一条缝,身体突然一凉,紧接着就是一阵汹涌的暖意笼罩了他,让他整个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有人直接把整只的他抱进了怀里。
明明不请自来,问也不问,就像个混蛋一样钻进他的被子,竟然还好意思嘟囔:“挺漂亮的小家伙,怎么这幅臭脾气?”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更前世篇了。
晚安!
第145章
季芳泽不喜欢叶澄。
准确地说, 虽然人生已经过了七年,但他还真没找到什么他喜欢的东西。他不喜欢青崖山, 不喜欢破云峰,不喜欢莫凡,不喜欢那些欺负他的人, 同意不喜欢那些不欺负他,也不理会他的其他人。
也曾经有人对他表露过善意, 但这种情况从不长久。因为季芳泽不喜欢他们,也从不回报这种善意。
无论世人如何看青崖, 是尊崇或是恐惧, 在小小的季芳泽心里,青崖是一座巨大的牢笼。他讨厌青崖山上的一切, 包括晨钟暮鼓,一草一木。
所以他当然也不喜欢这个嘻嘻哈哈, 一看就知道在青崖顺风顺水, 连莫凡都要给他面子的家伙。
但是这一天, 季芳泽没有挣扎,也没推开他。
可能是因为太冷了。
反正少年成功地像是个婆婆妈妈的老母鸡,把他团吧团吧揉成一团, 连脑袋都一起塞在了自己怀里:“小孩子要保持充足的睡眠才能长高, 既然不喝汤就睡觉吧。”
少年人的身体并不算多强壮,只是修长而已,但却热得像火炉,将他完完全全笼罩其中, 仿佛能把所有的寒冷与,抵抗在这块薄薄的被子之外。
季芳泽睡着了。
他本以为会一夜无梦到天明,但是他半夜被冻醒了。
他坐起身,看了眼床边什么都没盖的自己,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身旁裹着被子睡得昏天黑地的少年。少年还是死死地搂着什么,但那已经换成了季芳泽的枕头。
七岁的小孩子面无表情地想:果然讨厌这人是有道理的,至少他本来还可以有床薄被子。
然后他抽出来叶澄怀里的枕头,丢到了地上,重新躺回了床边。
少年仍然紧紧闭着眼睛,没有被惊醒,但因为怀里空了,他下意识胡乱摸索了一番,然后把离他最近的,软乎乎的一团,搂进了怀里,心满意足地哼唧了一声。
季芳泽重新闭上了眼睛,这次是真的一觉到天明。
……
清晨,季芳泽走在山路上,提着一桶水。他太小了,还不能用担子。
如果有人仔细观察过的话,就会发现他今天的脚步比以往的时候快很多,因为他旁边跟着一个非常聒噪的家伙。
当然,叶澄虽然自来熟了一些,但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变成唠叨鬼,但季芳泽就是觉得他聒噪。对上他那双含笑的眼,哪怕他不说话,季芳泽也觉得心烦意乱。
这人怎么生了一双这么聒噪的眼?
生着一双聒噪眼的少年,好像完全觉不到季芳泽的漠视和敌对,手提着两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木桶,跟在季芳泽身边,自顾自地吹着口哨,和树上那些早起吊嗓子的鸟儿们一唱一和。
刚开始的时候,季芳泽以为那两桶水是帮他打的。谁知那人走到山顶,直接把水浇在了一棵树下。
叶澄回头,对上季芳泽的视线,眨眨眼睛:“小孩子可以偶尔偷一下懒,但大部分时候,功课还是要自己做。就算撒娇也没用。”
季芳泽转身,他还需要再打四桶水。少年摘下腰间的佩剑,像烧火棍一样,把两只空木桶串起来,翘起来扛在肩后。两只木桶叮叮当当碰个不停,季芳泽忍不住有些恼火:“你真是青崖的弟子?”
“如假包换。”
问题就在这里。青崖怎么会有这种人!一群伪君子里,什么时候出了个无赖?
再次提着一桶水,走到山顶的时候,季芳泽终于闷声开口:“这算什么功课?”
自从相见以来,叶澄一直都是轻松的神态,但是这一刻,他的眼神很认真:“你觉得,三师叔为什么让你做这些呢?”
季芳泽没有犹豫,小小的脸上满是漠然:“因为他不喜欢我。”
叶澄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季芳泽的头:“是啊,他不喜欢你。但他不会因为不喜欢你,就故意欺负你。他要你做这些只有一个原因,因为这是你的功课。练剑是修行,挑水也是。”
季芳泽笑了一声,里面讥讽的意味很浓:“可挑水这项修行,全破云峰只有我一个人需要做。”
叶澄敲了敲他的脑袋:“我不是和你一起吗?”
季芳泽躲开他的手,没再说话。
叶澄也不介意他的态度,等到一缸水被挑满,他站在树下的水缸边,和季芳泽告别:“我会来接你放学。”
季芳泽就这么有了一个邻居,他们每天一起起床,一起挑水,挤在草屋的小桌子上吃饭。叶澄在窗户边挂了一串风铃一样的挂饰,季芳泽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从那天开始,他们就可以裹着被子躺在床上,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看到满天辽阔的星光。
那时候,叶澄的话就会变多,给他讲很多有趣的故事和传闻。季芳泽安静地听着,因为他能感觉到,叶澄是想教他。
那些别人不愿意教他的东西。
而他想学,因为他想变强大,想离开破云峰,离开青崖山。
为了这个,就算忍耐一下叶澄的聒噪,也是值得的。
星辉洒在床边,小孩子闭上了眼睛,略带嘲弄地想:不管怎么看,叶澄的出现对他来说都是稳赚不赔,能赚一天是一天。谁知道他这份心血来潮,能支撑几天?
这一撑,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足足一个季度,虽然青崖山没有一年四季,但时光却不会打半个时辰的折扣。
这一天,季芳泽从静室里出来,却没看到往常站在门外等他的身影,而是一只纸鹤慢慢落在了他手心。
那纸鹤上画着黑豆子的眼睛,甚至还点了个樱桃小嘴,非常滑稽,半点都不像只正经纸鹤,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
季芳泽拆开了纸鹤,上面写着一行字。
【我这几天有些事,不能回去住啦。我找管事多要了几床被子,记得都盖上。】
季芳泽站在原地看了半天,在引来其他人奇怪注视之前,面无表情把那团纸揉乱,丢进了水潭。
……
叶澄是青崖山的大师兄。
修道之人生命漫长,同一代的弟子中,比他年长的人并不少见,但是他才是大师兄。因为他的师父是青崖掌门,更因为他足够强。
这就意味着他身上也有不少责任。
叶澄突然接到师父的命令,要临时派他出去办点事。时间比较赶,来不得等季芳泽放学,叶澄便留了只纸鹤给他。
他本以为最多是三五天的时间,谁知途中又遭变故,竟然一连耽搁了整整十天。回山的路上,叶澄难得露出几分纠结和苦恼。
师父交代的事倒是圆满做好了,但他哄了三个月,才收起爪子,肯在他身边偶尔露一下肚皮的小东西,不会生气吧?
事实证明叶澄的担心并不多余。
因为他隔着老远,就看到了他自己盖的那座草屋门口,丢着不少东西,有被子,有碗筷,还有他挂在窗上的那串风铃。看上面的灰尘和落叶,很可能他刚走,季芳泽就把这些东西给扔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