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掌门的意思,似乎要默许这件事,流霞峰峰主有些急了:“便是真不做这个首徒,也没有必要离山啊。”
“可弟子若留下,下一任首徒选出来,又该如何自处呢?”
他毕竟在这里做了二十年的大师兄,哪怕他现在离开,下一任首徒也不会好当。若是他不走,日后青崖年轻弟子中定起纷乱。
掌门轻轻叹了口气:“既然你想好了,我也不再拦你。走之前,去跟你几位师叔道个别吧。”
叶澄低声应“是”,虽然是他自己提出的,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尘埃落定这一瞬间,竟觉得没有勇气抬头。
叶澄这人,向来活的坦荡自在,极少对谁心有亏欠过。但这一刻,明明众人也没表露出失望和指责,他心中的内疚和痛苦,却像是潮水一样淹没他,让他觉得近乎窒息。师尊教他,青崖养他,近三十年,师父师叔,师弟师妹,无不爱重有加。
他本该一辈子留在青崖,为青崖征战守卫,教徒育苗,最后在历劫或战斗中死去,本命玉牌葬入青崖埋骨地。可今日,他却要为了一己私欲,违背所有人的意愿和期望。
“便是不做首徒,也照样是我的徒弟。臭小子别天天就顾着陪你道侣,没事常回来看看。别一天到晚害怕这个,担心那个的,怎么越长大越没出息了?”
掌门还记得,叶澄刚到青崖时的模样,可如今转眼二十年过去,他早已不是那个刚过掌门腰际的小孩子了。自从他长大,又要维护“大师兄”的尊严,掌门很早就不再像对待孩童那样对待他。
但此刻,掌门走下高位,像是对待小孩子一样,摸了摸叶澄的头:“你没有愧对谁。”
他到青崖那年七岁,那么小的人,剑都拿不稳,却从来不用谁督促,日日修行刻苦,还知道照顾同门。这些年,教导师弟师妹,为青崖奔波理事,但凡要年轻弟子出战,他永远都在第一个。
“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是师父的骄傲,也是青崖的骄傲。”
……
魏晋元偷偷瞟了身边的季芳泽一眼。虽说认识了很久,这还是他敬爱的大师兄的道侣,但是魏晋元和季芳泽的关系实在不怎么样,也没什么交流的经验,他只好硬着头皮:“你先回去,还是在这里等师兄?”
出乎魏晋元的意料,季芳泽摇了摇头:“回去。”
两人并肩而行,魏晋元没话找话:“屋子都被那帮王八蛋给弄塌了,真该找他们要赔偿,要不我和你一起去收拾?”
“不必。”
眼看着要走到分叉口,魏晋元终于结束了一路的纠结神色,郑重道:“这次谢了。”
虽说一开始他是去救季芳泽,但后来看也知道,季芳泽本来就不用他救,反而是为了救他,更惹出了一大堆麻烦。魏晋元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季芳泽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
魏晋元转身:“……算了当我没说。再见。”
季芳泽回到他和叶澄的小家。众人知他不喜外人出入这里,也没自作主张,只是将外来人的痕迹,其他的并未收拾。
这里一草一木,都是他这几年亲手打理出来的,如今触目一片狼藉。
他没急着整理,也没急着上药,而是随意捡了处树墩坐下,在这里发呆。他的状态很不稳定,好在这里也没人打扰他。他一时眼睛浮现隐隐约约的血红,心头无端的杀意横生;一时又像冷水浇在头上,熄灭了所有的凶性恨意,只剩下一个最尖锐,也是他最不愿意去想的念头。
师兄现在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他很小的时候,非要厌恶莫凡和青崖众人,甚至想过要如何报复他们,可等到渐渐长大,又觉得他们当年的做法未尝没有道理。
他确实是,带着罪孽出生的人。
他在那里坐了很久,像是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直到他突然感觉到脸上一抹温热。
有人用指腹摸了摸他的脸:“不是让你回来上药吗?”
季芳泽抬头,双眼通红,一把扯住叶澄的手,将人拽得一趔趄,跌进了他怀里:“师兄。”
他有点害怕直面叶澄,心中恨意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为什么我一退再退,却还是不断有人逼我?难道出身是我自己能选的吗?!
叶澄被他死死按在怀里,以一个别扭又不舒服的姿势,坐在他的腿上,那力度大的连转个脖子都够呛。当然叶澄也顾不上转脖子,他下巴抵着季芳泽的颈窝,艰难地伸出手,拍拍季芳泽的背:“好了好了,不伤心了。下次我们也去郁家找他麻烦,好不好?”
季芳泽不说话,也不松手,叶澄任由他抱着。两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地,挤在一个可怜巴巴的小树墩上。四周积雪未消,伴随着翻出来的泥土,折断的枯叶,乱七八糟的,一点也不好看,但没人在乎。
月亮渐渐爬上来了。雪后的夜,总是最难熬的时候,但此刻他抱着叶澄,并不觉得寒冷。他听到叶澄问他:“过两天,我们单独出去玩一阵子吧,你想去什么地方?”
季芳泽一怔。他当然愿意和叶澄单独出去,但这个时机不合适:“等过些日子,我再陪师兄出去吧。”
“不是以青崖弟子的身份出去办事。我们换个身份,出去散散心,四处走走,顺便避一下风头。”
虽然季芳泽平常不说,但叶澄自己也知道,他真正留给季芳泽的时间并不算多。而季芳泽是一个需要很多爱和陪伴的人。
季芳泽觉得有点不对劲:“可是青崖再过不久,不是要办收徒大典吗?”
青崖七年开一次收徒大典,按理说,叶澄该留下操持此事才对。
叶澄把下巴搭在他肩上,虚拢着将人抱住:“下面能干的师弟师妹多得是。交给他们好了。对了,你想不想去看梅花?我这次出门,听说有处疏影山,遍地梅花。虽然是赶不上今年的梅花会了,但是梅花期久,单纯赏赏花也好。”
虽然季芳泽巴不得叶澄每时每刻都陪着他,但他也知道,叶澄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这不符合叶澄平日的作风。
季芳泽迟疑:“是不是不太合适?”
叶澄:“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古人不是都总结好了吗,‘娶了媳妇忘了娘’,大家都这么干,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季芳泽:“……”
叶澄不等他回答,轻轻松松地从他怀里钻出来,朝那一片狼藉走去:“还不起来干活,难道今晚上睡树杈吗?这两日收拾一下行囊,我们便启程吧。别错过了梅花花期。”
季芳泽看着叶澄的背影,试探着问道:“师兄不是说来年要用雪水酿酒吗,我今日刚好埋了一坛在地下,要不要一起带走?”
叶澄停下了步子,背对着他,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带它做什么,等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再挖出来酿酒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慈爱摸头:师父为你骄傲。
心里大声咆哮:把孩子教的太实诚后悔死我了!!!
晚安。
第164章
山崖上, 掌门站在篱笆内, 照顾他那一小块艰难活下来的菜田。他突然放下水瓢:“来了还躲什么,看老人家自己忙活, 也不知道出来帮帮忙,现在的年轻人, 哼。”
空中有水纹荡开, 季芳泽出现在他身边。
掌门平常对小辈是很和蔼的,但看到这个把自家宝贝徒弟打包带走的臭小子, 还是忍不住有点心梗。
蠢小子眼睛是瞎的吗?怎么找了个这么五大三粗, 还不贤惠的媳妇儿呦!就看着老人家自己在这里辛苦劳作, 一点爱心都没有。他徒弟可是个连路边猫猫狗狗都要喂一把的人,两人性格差距这么大,平常不会打架吗?
季芳泽垂下眼睫, 冷着一张脸, 却在掌门的示意下, 乖乖地接过了那个木桶。
掌门这才点点头:“什么事?”
季芳泽单独来见他, 这可真是稀罕事。要知道,但凡叶澄不在,他们对彼此都是绕着走的。
季芳泽弯腰浇水, 草屋附近的花草树木都是他在照料,所以动作很熟练。将所有的菜都浇完,他才抬起头:“如果我自己主动离开的话,他可不可以留下?”
话说完,季芳泽有点后悔, 觉得自己刚刚语气太僵硬了,毕竟是在做求人的事。他抿了抿嘴,苍白地描补道:“我这次不让他找到,他就不会再和你们吵架了,也不会再有人质疑青崖的名声了。你们能不能留一留他?他其实不想离开青崖的。”
掌门的神色有点微妙:“阿澄知道你过来这件事吗?”
季芳泽没说话,掌门就明白了,他用水瓢敲了一下季芳泽的脑门,神色颇有些发愁:“你跟着阿澄,别的都没学,就自作主张这点还挺像。”
季芳泽忍着没有躲,挨了一瓢,倒也不痛,就是额头湿漉漉的。
掌门没给他回答,反而转了话题:“阿澄当初说要跟你合籍,我劝他等一等,倒也不全是顾忌你血脉的缘故。而是我觉得,你们两个性格不合适。”
掌门也不怕季芳泽在背后捅他,一边转身向外走,一边还自顾自说个没完,像个啰嗦的老头子:“阿澄这个人,外面看着光鲜,无处不好,其实为人不羁,行事固执,算不得良配。而你性情偏激敏感,又对他过于执着。生活中很多冲突,哪怕此刻你一时忍了,长此以往,又能忍他多久呢?”
好比最近的一个例子,叶澄打算离开青崖,多大的事,他之前硬是没跟季芳泽商量过。
这并不是他不尊重季芳泽,而是叶澄的天性,这些年受的教导和经历所致。
他本来就是个心软的人,又做惯了独当一面的大师兄,手下要照应一众鸡飞狗跳的师弟师妹,于是习惯了自己做那个承担压力和责任的人。
一开始无意,后来又有心,季芳泽在叶澄面前,多是文弱乖巧的模样。这么多年下来,早已根深蒂固。
在叶澄心里,季芳泽永远是那个弱小孤僻,需要他搂着才能安睡的小崽子,让他充满怜惜和保护欲。
他越是爱重季芳泽,就越恨不得将所有痛苦挫折都与季芳泽隔离开来,自己哪怕私底下碾地粉身碎骨,也要硬挤着给他撑出个“无忧无虑”来。
这是一种掏心掏肺,却又“居高临下”的爱。
可问题在于,季芳泽并不真的是个毫无主见,软弱无邪的小白痴。只不过他过去一直在仰头看叶澄。他本来以为自己什么也得不到,所以现在只要得到一点甜头,就欣喜若狂,那些叶澄让他不快的地方,都下意识忽略了。
但长久过日子,不是这么个过法。
季芳泽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反驳:“师兄没什么不好的。”
掌门白了这好不容易追到男神,好几年了还整个人都五迷三道,没出息的傻小子一眼。
不过掌门的本意也不是为了吐槽自己徒弟,只是见季芳泽来找他,所以顺手提个醒罢了。见季芳泽没听进去,他也不在意,越过那一道篱笆,沿着青石板路向前去。
青石板的尽头,有一座青砖黛瓦的小院。
掌门推开虚掩的门,进去,然后转身,看着门槛外的季芳泽。见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再想想他的来意,掌门倒也有点能理解自家徒弟为他做的一切了。
掌门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阿澄在‘自作主张’这方面,有点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你要是打算忍他这个臭毛病,就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回去继续收拾行囊;要是不打算忍他,就拿行囊拍到他脸上,告诉他,你不想跟身无分文的穷光蛋私奔。”
“怎么选都可以,但是最好不要私自跑掉。因为阿澄不会顺水推舟,只会勃然大怒,到时候打断你腿别怪我没提醒你。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好了,快滚吧。”掌门面无表情地摔上了门,“家务事要学会自己解决,不要来为难一个老人家。”
年纪轻轻的,怎么好意思让老人家给你背黑锅?万一他以为是我撵你走的,我冤不冤啊!
季芳泽趔趄着向后挪了一步,好悬鼻子没被拍扁。他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门没有要打开的意思,只好离开。
他知道自己是个小心眼的人,不喜欢所有会夺走叶澄注意力的人和物。叶澄要为他离开青崖,按理说,他该高兴才是。
但是,这毕竟是青崖啊。
他因为魏晋元等人找叶澄太频繁,会偷偷给他们下绊子;叶澄之前想养只猫,都被他装傻充愣地糊弄过去了;要不是因为叶澄对不会撒娇的植物没兴趣,季芳泽能把家周围的花花草草都拔了。
但是他从没想过,要把叶澄从青崖带走。
这是叶澄从小长大的地方;是融入叶澄灵魂与骨血,与他密不可分的家;是叶澄的来历和归途。
他何德何能呢?
季芳泽站在破云峰的岔口,看了眼下山的路,可是他想起掌门今日的话,终究还是将那条路抛在身后,回了他和叶澄的小草屋。
……
他们是傍晚离山的,没有什么人来相送,也没有什么正式的告别。叶澄始终笑意盈盈,看不出什么伤感的情绪来,就好像这真的如他所说,只是一次暂时抛下身份与责任,轻松自在的旅途。
两人本是御剑而行,但走到一处,叶澄突然停了下来。
他对着季芳泽笑了笑,轻声道:“你先往前走,在山脚下的小镇里等我,好不好?”
季芳泽没有问怎么了,只是点点头,径直朝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