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只觉得浑身疼的厉害,像是被车碾过了一遍似得,他知道定是在昨夜受了风寒。
他心里含含糊糊咒骂着,可一点儿都提不起劲儿起来,只能这么昏昏沉沉地躺着,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见送食盒的小厮来了,对方也只是放下了食盒就走了,毕竟不是阿良,没有谁会进去看他。
会死么?他突然想,但就这样死去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容玉是那么怕死的人,却好像突然坦然起来。
“你在这里等妈妈……”
身边好像有人在说话,似远还近的,他听不清楚,时间的界限在那一刻开始模糊起来。
浑浑噩噩之中,容玉回到了站在那个热闹街头的那天,他才三岁吧,周围的一切都还清晰着,甚至身边那盏路灯的法式纹路都还清晰记得。
他对孤儿院之前的回忆只有那一天,虽然容玉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清晰记得。
面目模糊的女人给他买了好多的糖果,放在他的小熊图案的衣兜里。
女人说,囡囡乖,你在这里等妈妈,等糖果吃完,妈妈就回来了。
他很乖,一直站在那里等,一颗一颗地剥开糖衣,细细咀嚼着糖果的甜蜜,就那么站在那里等。可是从天亮等到天黑,女人再也没有回来。
最后,他兜里的糖果也只剩下最后一颗,可他不敢吃,只紧紧地拽着,好像这样还有一点等待的时间,还可以跟自己说,妈妈会回来的。
最后,那一颗浅蓝色的糖果在手里拽出了汗,但女人再也没有回来。
他也不知道那天是怎么离开的,是怎么去的孤儿院。
就好像他也不知道为何好端端的就想到了那一天。
一个三岁的小男孩紧紧拽着那颗糖果。
那一颗糖果最终哪里去了,路上丢了,还是吃掉了,容玉不知道。
他好像恍惚的又看到了那个站在夜色中的孤独的小男孩,他只是觉得很伤心,很寂寞。
“妈妈……”他抽噎着,“妈妈……”
梦里好像也沾染了酸涩的苦水,从最心底的地方悄悄荡漾开来,一晃,一晃的。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床上了,本来明明还睡在软塌上的,是阿良么?
他翻了个身子,对上了一双微微惊愕的双目。
宋逸舟??
容玉立刻坐了起来,发现对方颇是不自然地收回了手,容玉可没有脑残到以为对方在照顾自己。脸上一凉,这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挂着泪水。
他若无其事用手擦了,换上了一张冷冷的笑脸:“宋二少怎么回事,这是真看上我了死缠不休么?”
宋逸舟本是有些错愕的脸一僵,立刻有了一丝恼怒,
“你!”
他猛地站起来,高大挺拔的身材瞬间将光线遮挡了部分,原本不大的房间立刻黯淡了些,他往门口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只微微偏过头来,
“你放心,我自会跟宋俨明说清楚,不会让你过宗谱记名的。”
他似乎语带嘲讽,“哼,我宋逸舟还用不着一个双儿为我担负后果!”
容玉微微一愣,突然明白过来,宋逸舟这是以为宋俨明迫他当这个侯府小娘么?
想想也是,在发生了那样的丑闻过后,作为一国侯府的家主,自会做出相应的措施,抬了容玉的身份记入宗谱便是一个好方法,毕竟宋逸舟再怎么犯浑,也决计不会碰一个父亲登名在册的侍伎。
毕竟触犯家法,与触犯国法是两个完全不相同的概念,一个浸淫在这样的社会架构、伦理纲常下成长起来的青年再怎么叛逆,也断不会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
容玉忍不住一笑,他拢紧衣襟,“免了,不用你去说,是我自己同意的,宋俨明并没有逼迫我。”
宋逸舟猛然转过身来,瞧着他半晌,似乎难以理解,
“你真的就这么在乎一个侍伎身份么?”
“当然,”容玉扯着嘴角道:“平阳侯府的侍伎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角色啊二爷。”
至少,这个名头上冠着平阳侯府四个大字。
宋逸舟喉结动了动,他闭了闭眼睛,缓和了声音:“你才十七岁,你知不知道,一旦过了宗祠记名,意味着什么?”
看着眼前这个狡黠痞赖的双儿,宋逸舟心中百般滋味:
“你将永远与这座百年的老宅院捆绑在一起,永远不可能再去喜欢一个人,一辈子——”
“行了!”
怎么每个人都觉得他好像跳进了一个火坑似得,容玉不知为何,心里难得有了怒火,什么爱人啊被爱什么的,他早已没有了期待。
那些风花雪月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可是于他,还比不上一顿美味对他的吸引来的大。
他压下了心间的火气,声音冷淡起来:“宋二少,将我掳了去百般折腾的是你,怎么着,现在又劝人为良了?”
容玉嘴角的讽刺意味愈发浓厚起来:“听好了,我容玉愿意当这个平阳侯府的小娘,宋二少还不够明白么。”
宋逸舟胸膛起伏着,看着容玉那一张带着笑意,但却没有了半分温度的脸,他突然觉得好像在看另外一个人。
这些天,他跪在祖祠一天一夜,被何伯垂着老泪各般数落,数落到伤心处,何伯甚至一度晕厥,还是宋俨明遣人连夜去请了宫里的太医出来,这才将他从阎王爷手上抢了回来。
宋逸舟不敢再拧巴,最终还是妥协了。他梗着脖子在宋俨明以及何伯面前,对着平阳侯府的列祖列宗,对着他娘亲的牌位起誓,不再四海为家,不再跅弢不羁,收了心乖乖地去宋俨明给他安排的京都巡防营报道。
这一日无所事事的,等看见几个小厮给宗祠门楣重新挂了红彩,这才晓得记名这件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确定周五入V了,到时候加更。
入V之后会保持日更的,正常更新是每晚11点,请假会在文案上说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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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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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仪式
宋逸舟当场便折返去找了宋俨明,可他这位大哥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只说这件事已跟后院那个双儿知会过了,对方也已允了,此事已经板上钉钉,不可变更。
——怎么可能!
一个未及弱冠的双儿,少说也是清贵人家出身,退一万步说,便是有心想攀附平阳侯府这棵大树,也决计不会甘心只占一个侍伎的低贱位份。
一辈子孤独守寡,死死地被箍在深宅大院,常人怎会应允?
宋逸舟自是不信,他立刻去了西苑,本想直接带着容玉去跟宋俨明将一切坦白,却不想真如宋俨明所言,对方铁了心要当这个侯府的小娘。
耳边冷淡的声音再复飘来,
“二爷还有事儿么?没事的话别打搅我睡觉,还有……”
容玉勾起一个艳丽的笑来,
“虽说我只是你父亲的一个侍伎,但好歹也算是侯府的小娘,不求你晨昏定省,但该有的礼数合该要有,比方说,进我屋子起码要通传一声的吧?”
宋逸舟瞧着他那张挂着冷笑的苍白的脸,心里一瞬间闪过方才他睡梦流泪的模样。
宋逸舟心间纷乱,却不可言表。
他握紧双拳在原地僵持片刻,最终只是咬了咬牙,径直转身离去。
***
容玉正式成为平阳侯府小娘的那天,正是霜降。
这儿的霜降与他那个时代一致,同样也分三侯,一候豺乃祭兽;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蜇虫咸俯。
三候一过,天气逐渐寒冷,晨起时大地渐有霜降,整个人间似乎开始萧条起来。
虽是记名仪式,然平阳侯府里并不热闹。
因老侯爷的丧期未满三月,且这个侍伎的来由并不是那么光彩,所以这记名的仪式颇有些敷衍,也就是宗祠门楣上挂着一根红彩,再请了宋家的几位族老,就算办仪式了。
偌大的宋家祖祠内,香烛缭绕,淡淡的檀香充斥其间。高台上,宋老侯爷的神位已经缠上了红绸。
宋俨明端坐在大堂正中,旁边坐着安信侯府的老侯爷,也就是宋家三兄弟的伯父,安信侯年逾耳顺,大清早的从侍妾的温香软玉的被窝里爬起来,正是满眼的疲倦的时候。
靠近他那一排分别坐着安信侯爷的正房吴大娘子,以及他的几位已经成年的儿子。
而靠近宋俨明的那一排则是宋家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人高马大的宋逸舟坐在末首,他一只脚支着,正兴致缺缺地剥了一颗花生丢进嘴里,紧靠着他坐着的是一脸郁郁之色的宋文彦。
戚总管等一帮下人屏息敛眉站在一旁。
“人呢,怎么还没来?”
吴大娘子性子泼辣,又仗着平阳侯府没有说话的女眷,早已将自己摆放在一等一重要的位置上。这些时日,安信候日日在侍妾处流连,半个月了都没踏进她那院子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今日又是给一个侍伎添名分,心里更是着火得很,她可没有那等好脾气,当下叫来了戚总管,
“一个侍伎还拿捏什么姿态,直接去将人拉了来,快快过了场便是,两府的侯爷忙着呢!”
安信老侯爷在一旁听得不由得沉了声音:“一整日都是听你这破锣嗓子还不够,还要支摆到大侄儿府上么?你闭了嘴坐着便是了!”
吴大娘子正待怼回去几句,却见宋俨明正往她这边瞧了一眼,虽是淡淡的,吴大娘子没得来由的心里一惊,倒还是忍了气,只怒瞪了一眼老侯爷。
戚总管陪着笑脸,“人已经在外头了,踩跨用的火炉还没进来,老奴就这催人快点,吴大娘子先喝口茶松快松快。”
戚总管亲自给吴大娘子添了茶,又朝外面催促道,
“手脚快点!”
两个小厮抬了一盆炭火放在了门槛那里。
万事俱备,戚总管立刻回到宋俨明身边,低声道:“侯爷,可以开始了。”
宋俨明点点头,“便开始吧。”
门外的傧相已经唱了些吉祥话,等话音一落,身着红衣的容玉提着衣摆便从外头进来了,
按着礼数,他本应当由娘家人背着过火炉的,但容玉情况特殊,自是没有任何人给他出面,旁边候着的仆人们互相递交着眼色,或好奇、或鄙夷、或惊艳地看着这位落魄的前侯爷的外室。
然容玉面上丝毫不见一丝局促,反而是大大方方提拎着衣服的下摆轻巧地踏过了象征驱逐霉运的火炉,然后跨过了门槛,走进了厅堂之中。
进门的瞬间,原本还微言细语的祖祠厅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皆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容玉今天穿了一件绛红色的礼服,其实不是什么华贵的料子,甚至因为他的身份,这礼服只是简简单单的制式,但他身形高挑修长,比例极好,一件普普通通的礼服被他穿得极是贴服,一根黑红相间的腰封将他不盈一握的腰肢束缚成水蛇般的纤细,更添柔美之姿。
他的长发披垂着,发尾用一根红绳松松系着,一张桃花脸未施粉黛,却在红衣映衬下,迸发一股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似乎对众人的反应视若无睹,径直缓步走到了大厅正中,朝着高台上的神龛拜了一拜。
吴大娘子瞧着自家的老侯爷连同自己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个个眼睛都看直了,心头一把火气,不由得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滚烫的茶水溅了几滴到安信候的手上,他猛地一惊,这才回过神来,咳嗽了几声移开了目光。
宋俨明轻咳了一声:“敬茶吧。”
容玉微微一笑,在傧相的指引下,来到安信候面前,端了了杯茶,
“叔叔喝茶。”
“……诶。”安信候应着接过了茶,不由自主地拿着余光觑着他。
这么近距离的看他,发现他真真白皙如玉,如剥了壳的鸡卵,一双灵巧的美目水波流转,浅浅的酒窝荡漾着一汪淡淡的笑意,美得炫目,竟是比刚才那惊鸿一瞥看上去更动魄几分——他这弟弟可真有艳福。
安信候不由得看呆了。
只听得耳边一声哼声,安信候这才回过神来,发现了黑着一张脸的宋逸舟,他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住,当下不敢再看,赶紧端了茶水喝了。
这些尽数都落在了吴大娘子的眼里,心里妒火更盛,有心为难他。
等容玉将一杯茶送到她面前,她只轻笑一声,没有瞧见对方似得,慢条斯理地抓着帕子搬弄自己的指甲。
容玉见她半天不接,只以为她没看见,又道:“嫂嫂,喝茶?”
吴大娘子换了个姿势,还是不理会他。
北安朝大户人家纳妾仪式有这传统,小妾敬茶时,主母或女性长辈可适当“刁难”,并不算是失礼。
宋俨明看着容玉怔忡的模样,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些一丝不快,正待开口,宋逸舟已经忽的一下站起来。
却听得容玉轻轻叹了口气,收了茶盏,站直了来,
“没成想嫂嫂竟是个可怜人,唉。”
他摇了摇头,准备收了茶盏。
吴大娘子一听这话不对,
“你说谁可怜呢?”
“咦?”容玉脸上惊诧:“原来嫂子并非耳聋眼瞎,是容玉的错,来来来,喝茶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