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先帝已经预感到他们的困局了,然而平阳侯已经走快了一步,他将众人捆绑在一起,唯有与之共同进退,好一个英明神武的平阳侯啊——
林酺浑身发凉,竟有些站不住。
外面匆匆忙忙进来一个小太监,经由近卫引领,径直入了房内。
“怎么?”
那小太监道,“广安王难产,危在旦夕!”
林酺花白的胡子一颤,半晌才回过神来,
“天也,命也,平阳侯,你再是算准了一切,也无法与天斗。”
而容长风在侧,紧紧握住了双拳。
***
无穷无尽的痛意袭来,容玉发丝已被汗水浸透,他像一只悲鸣的母兽,在床上挣扎着,可纵然痛极,他也没有发出丁点声音。
剧烈的疼痛吞噬人的骨肉,一寸寸地撕咬着人的神志,容玉咬着口中的帕子,一口白牙几乎要被咬碎了。
稳婆第一次给双儿接生,亦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刚强之人,诞子之痛,世间无有可与之比肩之事,可这宫中的贵人却没有半点常人又哭又叫的狼狈,明明他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显然是已痛苦至极。
她着实是看不下去,只哽着嗓子道,“贵人,您若是痛,大可以叫出来,叫出来会好些。”
容玉只拽着被褥,指节已经全白了。
另一个稳婆掀开被子,惊喜道,“贵人,胎位正了!就差一点了,您加把劲!”
容玉更是拼尽全力,凭借着最后一口气,喉间腥甜,齿间立时鲜红一片。
空气中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声,这胎位不正九死一生,竟被这贵人熬了下来,接生的稳婆们齐齐松了一口气,将那浑身血污的孩子快速清理好,小心翼翼用襁褓包了,送到容玉身边,
“贵人,是个男孩儿。”
容玉咽下了喉间的腥甜,怔怔地看着那哇哇乱哭的小娃娃,他一张脸红扑扑的,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一般,眼睛睁不开,哭得厉害。
好丑的孩子,也不知孩子的爹见了会不会吓一跳。
然而心间怜爱止不住涌来,容玉再不敢看那襁褓第二眼,心间悲戚难当,只紧紧闭上了眼睛。
——孩子,永别了。
屋内喜气洋洋的道喜声还未停止,一个高亢惊恐的声音猝然传来,
“不好!出血了!”
“怎么突然……”
“来人!”
又是接连几声惊呼,隐隐约约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上参汤……”
“快!”
所有的声音渐渐远离,一个高大的身影排开层层叠叠的众人向他疾步而来。
他终于还是忍受不住,进来了。
“玉儿!”嘶哑的声音急切爱怜。
三个月没有见过面,他瘦了,眼圈黑得可怕,形容枯槁,哪里有半分往日里端方俊逸的模样,可容玉却是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想抚摸着他,可再往前,却怎么都没有气力了,
二人默契似得不再相见,但他知道,他一直守在外面,他也明白,对方定是心痛如裂,所以,他没有喊痛,哪怕一丝的痛苦,他也不愿不忍不让加宋俨明身上。
稳婆不知眼前二人的身份,她早已手足无措,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还好好的……怎么出这么多血……”
宋俨明将那发软的身体紧紧按在怀里,怒喝,
“把太医院的太医全部叫过来!”
一波一波的太医鱼贯而入,却是一波一波地被痛斥出去。等到全部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的时候,整间屋子除了婴儿的哭声,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
宋俨明双目红赤,浑身颤抖。
他紧紧地搂着容玉,甚至狼狈地将自己的上衣全部除去,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让对方不断降低的体温升高。
这具身子他是那般熟悉,他曾经流连无数遍,亲吻无数遍,哪怕最私隐的地方,他也一清二楚,可却从来没有这般陌生而冰冷的时候。
他仓皇地吻着那没有丝毫血色的唇,孤兽一般惶恐地嘶吼着,
“玉儿!”
没有人回答他,宋俨明紧紧地将他揉进自己的怀中,两行泪滴在了容玉的脸上,与他还未干涸的泪水混在一起,一路洇湿下去,直至从颊边滴落下去。
泪珠,砸起了一点微微的气流。
无边的痛意弥漫,至死不休。
***
“死了?”
林酺猝然站了起来,不知道是震惊还是欢喜,他定了定神,又确定了一遍,
“当真?”
那小太监道,“太医院院使亲自在场,定是无误。”
林酺不断踱步,面上阴晴不定。
“怎么会?”
林酺眼中光芒一起,不由得直直盯着容长风,容长风低着头,睫羽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
林酺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往屋外走去。
而容长风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眼中无悲无喜,只望着远处黑汁浸透的天际,慢慢闭上了眼睛,紧握着的双拳渐渐放松了来。
“阿玉……”
他并未发声,只凭空做了个口型,
一阵夜风吹来,竟有了几分秋日的寂寥。
第85章 你究竟是谁?
容长风站在平阳侯府的大门前,微风卷起几片落叶,堆在他的足旁,尘土将他干净的鞋履粘上灰蒙蒙的痕迹,然他浑不在意,只长身而立,直直地望着那侯府大门。
平阳侯府他已经来过数次,然这次前来,心境已然大不如初。
大门上挂着缟素,两位府兵守卫在侧,容长风并没有直接走进去,他目光虚浮着,仿佛飘得很远很远。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匆匆出来的戚总管发现了他。
“容大人……您……”
戚总管下意识便要将人往里面请,然想了想自家侯爷这段时日的情势,喉结动了动,只轻声道,
“大人,您改日再过来吧,侯爷这会儿……恐怕是谁也不见了。”
“依他吧,”容长风淡淡道,“我也并不打算碰面。”
“什么,”戚总管没有听清后半句,然而容长风已经转身离去了,戚总管瞧了瞧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门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侯爷待在西苑闭门不出五日了,那是容小娘曾经住过的地方。
戚总管着实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眼前的一切远远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
一切要从侯爷出使交趾国说起。
去年,侯爷奉旨出使,没成想他前脚刚刚走了一个多月,后脚便传来出城采货的容小娘客死异乡的消息,说是坠崖,尸骨无存。
他虽一开始总看那痞赖小子不爽利,然而扪心自问,自打他来了之后,平阳侯府总算有了几分人气,侯府几位爷也比往日多了笑容,他在侯府几十载,哪里有过这等光景,再多时日,他渐渐发现,这容小娘只要不主动招惹他,他决计没有闲工夫跟人过不去的,慢慢地,他也被蛊惑了似得,居然看那人愈发顺眼起来。
这样的一个人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多多少少令人唏嘘,郑嬷嬷他们几个更是大哭了一场,连带着自己深夜也悄悄流了不少眼泪——虽然他不愿意承认,这是因那小子而哭。
可没想到前些日子,京中传来消息,那小子还活着!居然还被陛下封了广安王,早在年前,京中便有皇子流落民间的小道消息此起彼伏,又有秘闱称广安王便是皇帝流落在民间的皇子,说是宋老侯爷悄悄寻回来的,为了避赵党余孽耳目,特特弄了别的身份悄悄藏着。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但总而言之,那人活过来了!
他本满心欢喜地重新捯饬了西苑,想着万一那小子回来,也有干净的地方可睡,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人封了广安王后,会否还回到他们府中。
却万万想不到,等来的却是他冷冰冰的身体。
戚总管仍对那日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他从未见过侯爷那般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从宫中回来,怀里紧紧抱着那小子的尸首,那样活泼跳脱的一个人,竟是那般毫无生气地躺在侯爷的怀里。
府里的下人们跪了一地,戚总管忍住心头的悲戚遣人接手,可侯爷犹自死死地抱着他,不让任何人接近他。亲手为他洁身、为他更衣、亲自将他放入玉棺内,寸步不离。
然而当下人们将之前摆放着的容小娘的牌位拿下来之时,行尸走肉一般的侯爷终于有了反应,他怒不可遏,将那牌位摔得粉碎。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最终侯爷找了笔刀,在牌位上一点一点刻上“爱妻容玉”四个字,然后一笔一划抚着,涕泪连连。
那一晚,戚总管召集了所有的下人,冷着声警诫着,其实戚总管自己心间亦也是无比震撼,可他只能压下所有的震惊,端着架子明里暗里敲打着,他不知侯爷与容玉之间发生了什么,然而,他知道一切已经成为定局。
三天三夜,侯爷在灵堂不眠不休,没有人劝得住,到了第三天夜里,竟是呕了一口血出来。
戚总管唬了好大一跳,府上一时乱了套了,最终还是三爷这小小年纪的有主意,他擦干了眼泪,当夜入了宫。
最后还是林老太傅不顾脸面,径直遣了府兵登门,趁着太医给昏迷不醒的平阳侯诊治,这才使得灵枢终于出了府,葬在了宋氏祖坟里。
秋风起,让人冷到心里。
戚总管瞧了瞧门楣上的白彩,突然想起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隐约还如昨日,他挽着手在胸前,松散地靠着门柱,下巴一挑,
“喂!”
戚总管怔怔一瞧,可哪里哪里有什么人影。
风吹起,沙沙落叶翻滚着向前。
无人识得旧人模样。
***
好像做了一场很久很久的梦,久到让人怀疑醒不过来。
梦里是挣扎不出的苦海,等醒转,心间浸透悲凉,窗棂上,夕阳的余晖刺得双目生疼。
容玉无力地拿手背轻轻搭在眼皮上,缓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将手移开了。
金灿灿的余晖中,他好像荡在一片寂静的荒海里,这个世界再也不会进来第二个人,孤独得遍体生寒。
他闭上了眼睛,陷入一种无悲无喜的状态里面。
容长风已经站在门口许久了,他手里端着一碗稀稠的药羹,眉目平静,只静静地看着他。
二人隔着一片跳动的流光站着,可却似乎隔了千山万水,明明,他们曾是那般近。
最终,容长风还是走了进去,他将碗放在容玉身边,拂去了他脸上的一点不知哪里来的飘絮,
“总算是醒了。”
容玉厌恶别人的肢体触碰,容长风的动作让他难受,可他动不了,只能闭上眼睛,眉头忍不住微微一簇,容长风捕捉到了这个小动作,他手上动作一滞,慢慢收了回来,只装作没看清一般,将他扶了起来,垫了腰靠在他背后,做了这一切,他很快便将手移开了,
“这药好生烈性,竟让你躺了大半个月不醒,若非林老带了府兵上门,再迟上几个时辰,恐怕便是大罗神仙也难以救你的命了。”
他唇角一弯,面上几许苦涩,
“他哪里知道,他的不舍,其实是在害你。”
又庆幸似的道,“幸好还来得及,只是这恢复正常行走还得半个月了。”
容玉将目光别开了去,虚浮地落在其他处,恹恹地,似乎对他的话并不感兴趣。
容长风犹自唱着独角戏,“他防了所有人,却独独没有防你,阿玉,这世上只有你才能算计他。”
容玉头很痛,他扯着粗噶的嗓音,艰难地吐露着,
“我……头疼……”
容长风眼眸里翻涌着痛楚,他悄自平息了,叹了口气,
“我明日再来看你。”
站了起来,又道,“门后便有小厮守着,若有需要,喊一声便可。”
容玉闭上了眼睛,“……谢谢。”
容长风站立片刻,便往外走去了。
此后的数日,容长风每日都往这边来,这是离楚州不远的一个州地,容氏的旧宅在此处,容长风领了个外派半年的差事,谁也没有告诉,悄自来了这儿。
容玉渐渐的可以流利地说话了,等七八日过后,终于可以下地了,吃了药羹,容玉缓慢行走着,锻炼着自己快要萎缩的腿部肌肉,门口一阵脚步声响,容玉不用抬头便知道是容长风。
容长风见他已不用扶着,便可独自行走,心里一宽,
“看来好得差不多了。”
容玉淡淡一笑,这笑容里面多多少少带了几分敷衍。
容长风岂能不知,但还是温声道,
“午后我带你出去走走,在房里待了快十日,该闷坏了吧。”
“不了,昨夜没怎么睡好,想下午补个觉。”
“是么?”
容玉嘴角一弯,与方才同样幅度的笑容。
容长风终于是耐不住,
“阿玉,你可还在怪我,当初,是我思虑不周害了你,我……”
容玉叹了口气,“兄长,你如今说这些作甚么,都过去了,对了,你何时回京?”
“你……”容长风不让他转移话题,“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怪我,我何曾不想救你,可当时我被软禁,别无他法,直到半年后放出来才知你已经……”
“我没有怪你,”容玉耐着性子,勉强扯了下嘴角,“你确实无能为力,我理解。”
“阿玉!”
容玉捏了捏眉头,终究耐不住反问,“好,所以呢,我怪你了,你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