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的骨头上已经完全不见了那种不祥的黑色,本凝聚在胸腔中的暗色腐蚀性水流也变回了清澈的色泽。眼眶中灵魂之火被淬炼成金色,是被契约中黎曼的光明属性魔力完全净化的征兆。
骨龙似乎恢复了理智,见到有人进入洞穴,狠狠一挥翅膀,激起地上的碎石,裹狭着千钧力道打向黎曼。后者身周光盾展开,碎石不过在光面上激起一重重涟漪。
他不会畏惧这点只是用来表达不满心情的小打小闹,骨龙当然也知道这一点。黎曼扬起手,一叶由纯粹光线凝成的刀刃破空而出,却并没击打到骨龙身上,而是狠狠击碎了牠足上的锁链。魔力的余波攀上剩余的晶体,将这价值不菲的魔晶锁链完全搅碎。
骨龙不太理解他的行为,却只能将这当做黎曼的高傲:确实,就算没有锁链,自己也没法突破黎曼独一人的防御、逃脱到外界去。牠在千年之前本来就不是擅长打斗的龙族,日常所为不过是居住在河川里,大旱时带些水去给岸边居民。
“您于千年前号令川水,此世的纷争本与您无关,”黎曼吸了口气,“是我为了一己私利将您唤醒。”
他将姿态摆得很低,也并不提起龙骨上那个泛着金色的契约印记。但这并不代表高傲的骨龙就能轻易原谅这个人类——在牠看来,不管黎曼怎样花言巧语,隐藏的都是想要利用龙的力量的心思,面目可憎。
骨龙知道唤醒自己的人并不是眼前这个光明系法师,虽然契约中传来的感觉确实是他,但将自己唤醒的那股力量更为阴寒,贴近暗属性,与眼前这人完全相反。
不过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光明属性的魔力不代表此人行事光明磊落。作为人魔争斗中真正的旁观者,骨龙早已看透这一切不过是由于偏见。骨龙没有自己失去理智时期的记忆,因此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类或许想借用自己的力量去攻打魔族。在自己没有回复理智时,暗属性魔力不能达到杀伤魔族的最大效益,因此他才假惺惺地为自己净化。
但他注定不能得逞:龙的骄傲让骨龙即使身为亡灵,也绝不会简简单单就屈服在一个契约之下。于是骨龙嗤笑一声,冷冷道:“你图谋我的力量,甚至不惜背弃你们人族对光明的信仰、联合敌人来召唤亡灵,却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敢报上吗?”
黎曼知道这条龙生前不说是十分急公好义、也堪称正派的性子,所以才愿意领下掌管川水的职位,且将工作做得十分完美、井井有条。因此他早已预料到龙的敌意,也曾设想过怎么样才能打动理论上来说无欲无求、无法被任何事情威胁到的亡灵骨龙。
但是任何一个会思考、能做出自主决定的事物只要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理由,就还是有弱点存在。比如一个重新开始生活的机会——不仅仅是作为战斗机器的亡灵,而是以真正龙族的身份,重新获得自己曾经失去的一切。
“我是黎曼,抱歉,报上名号对我来说通常意味着不必要的麻烦,时间一久就形成了这种令人生疑的坏习惯。”魔王微笑起来,从容地应答,并不因为骨龙的质问感到心虚,反而真心诚意地道了歉。必要的时候,他并不介意这样长篇大论地说话。
“但我本人并没什么信仰,也并不与敌人合作。复活您的是我信赖的同伴以利亚,希望之后能介绍你们认识。”于是他恬不知耻地接了下去,哪怕这样会让他听起来活像是个三流小说中负责解释设定的炮灰。
骨龙眯起眼,他从这听起来十分懦弱怕事的回答中分辨出了一丝不太寻常的意味。眼前这人的魔力量十分充盈,看得出是个半神阶的强者,而且是个法师。这哪怕在当初强盛的龙族中也是极为稀少的,更不要说向来只有二至三名半神阶的人族。
他先前猜测这个年轻人可能隶属神殿,但他却又否认自身的信仰,还否认魔族是他的敌人,这么一来,骨龙心中冒出一个近乎荒诞的猜想。他敛去眼中的轻蔑,重新开始打量这个人类。
黎曼大方地任由骨龙衡量自己,但随时能从表情、动作、甚至对话中间沉默时间的长短体会到对方的想法似乎是种天赋技能,无论对什么种族都有效,他敏锐地从灵魂之火的突然明灭发现了骨龙的疑惑,并且没有让对方继续猜测下去的恶趣味。
“啊,我的确是魔王——如果您说的名号是指这个的话。”
他很简单地陈述了这个事实,并不期待这成为说服骨龙的环节中的任何一个要点。毕竟在龙族称霸的千年以前,人魔二族的小打小闹实在不能称得上够看,魔王的名头可能会震慑任何一个人族或者魔族,却不应该对龙有多大影响。
作为人类,他能伪装成半魔族、顶着这样的劣势成为一族之王,一定有与实力相匹配的野心,却没有顺势享受权势,甚至没有继续扩展魔族的领地,而是选择逆流而上这条最不明智的道路。
黎曼违反了所有正常人对野心的定义,强制让自己成为了魔王勇者、人魔对立的规则的破坏者、因此成为真正的世界之敌。然而他的目的却如此…自私。
或许说高尚更为合适,但龙并没从黎曼的表述中感受到任何舍己为人的天真情绪。龙或许会对这种不自量力、不知天高地厚的奉献精神嗤之以鼻:一旦为自己的行为套上这种模板,就很难再用清晰的思路去思考,自然也很难成功。有时候到达目的地所需的决断能力,是不容许有过多情感的干扰的。
但不如说黎曼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自己与自己在意的人,只是同时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道德准则,而选择了最为困难的那条路而已。龙无法嘲笑他。
黎曼喜欢这个世界,他在意这个世界。这一点显而易见,尤其从他嘴边常挂的愉悦微笑就可见一斑。很少有人能在自己不喜欢的世界中保持毫无虚假的笑意,长达四年。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带着浓厚的私人感情,这却完全不影响他的决策能力。
他的情感指向与他的目的完全一致,遇到看似困难的选择题时,其实黎曼做出的决定永远只有一个:听从自己内心最想做的,并且立刻执行。他永远不会因此犹豫。
在场的却不只有一个人有这种想法——还有一条龙。骨龙在黎曼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我只有一个条件,”骨龙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对他来说,向一个人类提出条件无异于低下头去祈求,是之前不可想象的侮辱,然而他切切实实地这样说了,“你的同伴要前往我的埋骨之地,将我的妻子也唤醒。”
这就是要家属随行了——没问题。黎曼记住了这个要求,非常爽快地同意下来。以利亚的能力主要基于‘故事’,所以当他唱出一段描写龙的史诗,才会不能确定是哪条龙被他唤醒。而现在有这位在现场,要写出有关他妻子的诗歌应当十分简单。
“那么,我奉你为主,光明属的魔王、此世的操纵者,”骨龙低下牠高傲的头骨,将已经变为莹白色的骨翼伸出,与黎曼枯瘦的右爪相触,白骨与炼成黑水晶般的鳞片相接。
牠终于真正承认了黎曼的理想,并为此愿意献上自己的力量,来扭正本与牠无关的人类纷争。
听见这连成串儿的中二称呼,黎曼的笑容逐渐从脸上消失,看起来格外认真,甚至比刚才向骨龙立下誓言之时都要严肃。他理清情绪、缓缓开口,道:
“呃,我们这是正经劳务合同,你先别急着认主。”
“没想到啊,黎曼,你居然是这种人。”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从洞穴外传来,随之从狭窄的、被阴影埋藏的过道中翩然滑出额上生着一对短角的年轻人。
他背后背着竖琴,手中提着装纸笔与书的小行李箱,看起来不像是在密林探险,倒更像个吟游诗人,正在周游各城市、为他的下一首长诗做准备。
“以利亚,你来啦,”黎曼眼睛一亮,熟唸地唤道。
以利亚身周环绕着过于浓厚的暗属性魔力,诱导着黎曼的光明系,几乎凝成有实质和色彩的力场。一光一暗的人魔相对而立,脸上却都带着见到友人的欢欣。他们只能保持这样的距离站立,否则几乎同样强大的光暗魔力就会产生排异反应。
第20章 每个魔都有一双
二十 异世界平常的搞事
“你都要把我家龙拐跑了,我不出现怎么行?”以利亚十分灵性地地往旁边迈开一步,刚好给从同道中走进来的艾德文让开道路。
艾德文一抬头,就看见眼前光暗魔力场相对,错综复杂得仿佛耳机线打结。这两个相对而立的年轻反派长得一个比一个纯良无害。
以利亚是个金发青年,发丝的颜色却与艾德文不同,更偏向银色,带上他那时时刻刻透出丝忧郁色彩的浅灰色眸子,看起来就文质彬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比起黎曼一看就很乖的形象,他显然会更受女孩子欢迎,却没人会以为他是个接近半神阶级的半魔族。
艾德文很怀疑这些人是不是有意将自己的外表弄成这样,好欺骗无知群众。想想那些可能埋伏在林子里、准备打劫一位柔弱的吟游诗人的盗匪们吧,他们会被暗属性魔力做成肉饼子,然后油炸香煎的。
“这是你家龙?”黎曼笑道,“先莫说你喊他一声,他会不会应。就论属性问题,现在你看看你能不能近他身再说。”
洋溢着光明魔力的骨龙察觉到以利亚的靠近,显然十分不适,念及这是能复活自己妻子的亡灵法师,这才忍下了一爪子把对方掀翻的冲动,此时正十分不耐烦地用爪子挠着地面。
“卑鄙无耻!”以利亚笑骂,“亏我还帮你召唤个大家伙,转头就给我统统骗走!”只有在和黎曼笑闹的时候,他身周那股悲伤的气息才会有片刻散去,显露出青年该有的活泼样子。
他的能力以故事为框架,理论上只要有尸骨和其本身的故事,就能将任何死者转换为亡灵。比如他如果听说了号令川水的龙的故事,就写一篇赞颂诗,附着魔力,当作吟唱一般朗诵。
当然,因为尸骨定位不准确,这就像是抽奖:尸骨距离越远,魔力消耗就越大,而且若是距离远了,以利亚就不能及时掌控这具亡灵。好在这条龙显然与曾经在他掌控中的河流距离很近,没有出乎以利亚的预料,一切进行都很顺利。
勉强算是处理完了龙的归属问题,以利亚笑了个够,总算想起来背后的艾德文来。
“你好,我是以利亚,”不必等黎曼介绍,吟游诗人就友好地伸出手,与艾德文相握,“你就是黎曼说的新伙伴吧?”
“艾德文就好。”
“以前听说过你的名号,还很多次想要创作关于你的诗歌,”以利亚上下打量着艾德文,高兴于新同伴实力强大之余,实在很不想承认这个穿衣品味十分堪忧的就是四年前名声大噪、至今仍然是许多民众心目中第一位强者的前任勇者。奈何艾德文完全没有自身着装十分辣眼睛的自觉。
“真的不必,”艾德文谦逊地说道,求生欲几乎要穿透目镜的棕色镜片。作为拜读过这位诗人那些辞藻华丽、叙事手法十分夸张又具有艺术气息的史诗的人,他只是很庆幸以利亚没有写关于自己的传记,不然耻度过高,自己可能会被迫钻进山洞的地缝里去。
不过这并非出于这位半魔族的本意,其实完全是因为其身上过于强大、又不完全受他控制的暗属性魔力不容许他在神殿附近逗留。或许是由于法则的限制,以利亚的实力已经逼近半神,却不得不被压制在现在这个层次,过剩的魔力本来应该用来凝聚成一个领域,现在却只能时刻处于一个半暴动的状态。
也正因为如此,他只能做个四海为家的吟游诗人,要是在一个地方逗留过久,主杀伐毁灭的暗属性魔力就容易对当地生灵造成不好的影响。
“以利亚,你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黎曼沉迷撸骨龙,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这次非常规会面的真实目的——也好在后者没有软软的绒毛,不然早就像艾德文那些空气猫一样被薅秃了。
与帕特里克对话是隔天在数学教室里就可以进行的,以利亚却难寻找得多,这次会面也不仅仅是叙旧,主要为了给下一步计划做准备。
有始无终的警告终究无法引起大规模备战,以利亚的亡灵魔法就很适合作为一种实质上的告诫,来映证黎曼之前在王都的那一番话并非虚张声势。
但是要大规模召唤亡灵不难,要完全控制住亡灵,不给人类那边造成过多伤害,那就要消耗更多的时间与魔力。尤其是如何控制亡灵大军行进途中不产生新的、不受控制的新成员,那又是不得不研究的新课题。
以利亚感叹自己一个文科生,怎么活成每天在实验室求生的样子,那就只能怪罪黎曼了。
“除开正事以外,勇者与魔王的故事,这可是太稀有的题材了,请务必与我细说你们如何相遇——”以利亚眼睛亮亮的,就差掏出纸笔,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西方记者,“你们两个确立关系了吗?什么时候结婚?准备什么时候举行婚礼、都邀请些什么人?”
原来这个看起来高冷的忧郁美男,实际完全是个八卦狂魔。不过一切为了取材写诗,好像也情有可原——
可原什么?黎曼脸上涌上肉眼可见的绯红色,不知为什么,就没有像往常那样与以利亚笑闹一会儿就将此事揭过,反而不太敢抬头去看艾德文了。
“没,你别乱说。”他底气不太足地反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