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帕特里克阁下、莱特阁下。”
年轻的魔王没有对背后的骚动付诸哪怕一个眼神。他眯起眼睛,微笑着打了个招呼。他看起来轻松极了,一点儿也不觉得被两大剑士由背后偷袭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魔王!”
比起帕特里克脸上难以言喻的表情,勇者表达情感的方式十分直截了当——他大声吼道。
“唔…你伤到了我的部下呢,也不能说是很麻烦,但是这样岂非十分让我丢面子吗?”黎曼活动活动手腕,微笑道,“被光明磊落的勇者暗算,这还是头一回的遭遇。”
暗算与阴谋诡计,这一系列都似乎是魔族的专利。
“那名亡灵法师是个魔族。”帕特里克伸手按住冲动的勇者,不让后辈做出什么过激行动来阻碍对话。
“但是他们的领袖是个人类——一名光明法师。”黎曼嘴角的弧度分毫未改,堪称温和地指出了帕特里克言语中的漏洞,“剑圣殿下,难道您能确信、他不是出自神殿么?”
光明法师的力量源于信仰与神殿的教导,这是从无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甚至连教皇冕下也无分毫辩驳的可能——这就将道德上的绝对正确性从神殿这一边完全去除、至少是在这次对抗中完全去除了。
一直以来都习惯着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信徒们顿时感觉到了无所适从。他们无法义正辞严地讨伐近在眼前的魔王,这种憋闷简直就好似一拳打在空气中,丝毫落不到实处。
“看起来这似乎是神殿的诸位与我共同的过失了,”黎曼笑道。他在指代神殿时使用复数,却仅用一个‘我’字涵盖整个魔族,足见心性之狂傲。此时,这点傲气却不足以煽动不满。
所有人,无论是沉浸在悲伤中、思考中、还是强行被压抑的怒火中,都没有空闲来真正反驳他所说的。
“既然是共同的过失,不若我们共同将其修复,”黎曼将法杖递与身后下属,摊开双手以示自己此时完全无害,“我提议!一个暂时的人魔联盟。”
这异想天开却又闻所未闻的奇异主意,似乎确有其可行之处。魔族军队与神殿自创立之初就从未站在统一战线上过,现在若是联手,实力确实会大幅度增强。
可是磨合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毕竟哪个人类不绝对地憎恶魔族呢?反之也亦然。数百年数千年的仇恨累计成尸山血海,根本就没有商谈的余地。
“我个人并不赞同。”果然,帕特里克率先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我们有必要重视起这一支狂信的异教徒的力量,但人族与魔族无法共处,更遑论并肩作战。”
“是吗?相信在这里的各位会回禀国王陛下与教皇冕下,我静候佳音。”黎曼浑然不在意帕特里克的抵触情绪,应对他驳回自己建议的不留情态度,平和地回答道。
“陛下!”小臂处尖刺断裂的小女孩样子的魔族捂着伤处听到这里,实在是受不了黎曼的退让,忍不住提高声音,“您怎能——”
“是谁给了你反驳我命令的勇气?”黎曼微微偏头,褐色眸子里的温和感荡然无存,句子的尾音微微扬起、似乎混进了一丝残虐的好奇,“喔,是我没有说清楚吗?你误以为我是在与你商量此事吗?”
黎曼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的话就是绝对的命令,哪怕我现在要你去死也是一样——”
女孩根本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扑通一声跪下来,冷汗津津地低下头,一时间分不清是魔王的威压还是正在作痛的伤口在令自己不断流汗。她绝望地看着自己完好的右臂尖刺颤抖地举起来,对准了右眼。
这是深刻在血脉中的服从:她毫不怀疑下一秒自己引以为傲的武器就会——
“不过当然了,我怎么可能让功臣送死?”黎曼再次挂上了微笑,完全转过身来,伸出手抚上部下受伤的螯足,动作轻柔地正像个救死扶伤的医者,“很疼吧,要尽早治疗才能不留下隐患。”
在硝烟未散的战场中央、踩踏着累累白骨,黎曼就像个关心着自家妹妹被白纸割破的手指的普通哥哥一样,单膝跪在地上,关怀着部下的伤势。
“这次就原谅你了,毕竟我的部下们都很关心我,真是令人受宠若惊的感受。”黎曼看起来谦卑有礼、真挚极了,“不过下次就不必辛苦去思考我话语中的含义了:不管有多荒谬,我说出的话就是命令。”
与人族结盟要取得民众的支持、与神殿结盟需令信众信服一大义的理由,但是与魔族同盟、只需要说服金字塔最顶端的那一人。但是与这样的存在结成对抗战线,真的合理吗?
所有人看着那披着人皮的恶魔,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动摇的火焰,就又被压回了灰烬当中去。
应当结盟吗?然而就算是火种已被埋入灰烬,只要风的流速与方向被合理把控,就能重新燃起!
夜晚,魔族卫队退开数百米以示毫无恶意后,就地结营休息。
但是偷偷溜出魔族营地的魔王、从人类那边潜伏而来的恶灵、再加上退休的前任勇者,接下来都还有工作要做。
黎曼、帕特里克和艾德文并排站在气势恢宏的大门前。门上黑漆为底、鎏金雕花美轮美奂又诡异地透露着阴森之气——
场景描写显然出了大错了。两人只是盯着这位于森林空地中央的破旧小木屋,并且陷入了沉思。
看守地狱大门的是三头恶犬。所以猛兽现在应该蛰伏在这座看似一推就会倒下的破旧木屋中吗?
只要听到音乐,就会沉睡的三头恶犬。这十分符合各种闯关游戏中经常出现的拦路boss属性。如果在现世,解决这个问题可能只需要一个收音机。
问题来了,带路的勇者不会乐器,跟在后头的魔王也不是从小受着高雅贵族教育长大的贵公子,他们心中都升起了一个念头:
要不还是从这里开始,把拦路的东西都打一遍吧?
他们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也都看出了这个危险的想法。
“唔…我可不会乐器、也不会唱歌,”黎曼露出苦恼的神情。
“那你会什么?”艾德文很给面子地表达了恰到好处的疑问。
“你听说过那个…Vocaloid吗?”黎曼似乎也对自己的属性心知肚明,颇为心虚地问道。
“初音未来?”显然这位外国友人对虚拟歌姬也有些了解。
可惜,黎曼只能打破了他美好的幻想。他沉痛地食指朝下、指了指亩产一万八的土地,回答道:
“金坷垃。”
第26章 死神是我兄弟
二十六异世界平常的交易
金坷垃是不可能金坷垃的。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听完魔音,地狱犬是会乖乖睡下、还是会先打掉这三个扰他清梦的人的脑袋。
“六-一-三-五-三——”黎曼小心地控制着空气中的魔力震荡、使其连成乐曲的调子。魔力的嗡鸣声自成一系,混杂在一起居然也并不难听。
“居然还有人这样读谱子,”艾德文忍不住吐槽道。
先别说黎曼参考的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五线谱而是简谱,单单只是将简谱中的音符以数字的形式读出来这一点,就不是正常人会干的事情。
不愧是数学系的学生吗,那种大一就会去修171的可怕男人。
魔力引起的共振构成了简单的曲调,并由空中的魔力向远处传播。由魔力作为媒介,轻易就将破败小屋纳入声音的传播范围。
过了一会儿,黎曼才举步、 推开了小屋的木门。艾德文浑身紧绷、戒备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危机。
眼前所见却远超意料:并不是屋内景象太过超乎常理,正因为在这个充斥着魔法与不寻常的世界里,眼前的景象太过平常。尤其对于早已知晓这里是什么凶险之地的艾德文来说,反而更是令人心生戒备。
没有什么屋内是另一片空间、通往冥界大门这样的现象出现。小木屋的内部干净整洁、却在任何意义上都与冥界无甚关系。
黎曼看起来熟门熟路地踏进屋门,环视一周、随后好像找见了什么宝物、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快步走到椅子边上,坐下来的同时弯腰抱起了——
一只毛色雪白的可爱小狗。纯白与木屋内堪称阴暗的环境对比鲜明,任何人都能从影子里拎出这团看上去纤尘不染的白毛。那只小狗似乎是睡着了,整只毛团子一起一伏,看起来手感就十分完美。
黎曼动作十分小心,却并不带恐惧。这些谨慎更像是为了确保自己尖利的左爪不伤到小狗。焦黑的爪子与纯白毛色相对比,看起来竟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艾德文左看右看也没发现什么沉睡的猛兽,只能勉强承认:“这…他妈是地狱三头犬?”
“走个形式。”黎曼毫无诚意地解释着、将脚面上软乎乎的小狗抱起来、放在膝盖上。虽然干枯的龙爪没有触感,但是另一只手切切实实摸到了温暖的长毛。
魔王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艾德文沉默地盯着趴在黎曼腿上呼呼大睡的白毛小狗,决定对‘地狱犬需要音乐催眠’的真实性保持怀疑。这小狗享受的样子,明明就是很期待有人来撸毛才对吧。尾巴呢——尾巴摆起来了吧!它真的睡着了吗?装的吧!
但是这种时候不摸白不摸吧。抱着这种完全要不得的心态,艾德文默默朝小狗伸出了手。
毛团子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呜咽着翻了个身,恰好躲过佣兵的手指。艾德文眯起眼睛——
“好了,走吧,”黎曼勉强忽略掉小狗舒服的呼噜声,恋恋不舍地放下毛绒团子。他走到屋子正中央,低头凝视看似空无一物的地板。木质的地面纤尘不染,倒像是有人时时打扫。
黎曼从背后卸下法杖,手腕一翻,尖锐的末端狠狠敲在地板上。如果现在取出卷尺与圆规,就能测得他击中的地方正是木屋的正中心。
法杖毫无阻碍地击碎:不,是穿透了地板,将其上附着的幻术消除,杖尖正抵着一枚紫色宝石。
魔魅的紫色镶嵌在森森白骨之中——作为这枚宝石底座的,居然是一个白森森的骷髅头。
随着按钮似的宝石被击打,他们几乎是一瞬间就身处完全不同的领域中了。小木屋变成了漆黑的会客室,所有家具陈设与木屋当中大致相同,普通木桌木椅却被替换为白骨所制,透着森寒之气。
没有幻象崩毁的气息,且这种无法自控的轻微颤栗代表他们确实身处不同的地界中了。
黎曼好像看出艾德文的疑惑,干枯的左爪向下一指。
艾德文低头看去,这才发现地板呈现浑浊的半透明,几乎就像是一个镜面,倒映出小木屋的景象。
他们简直就像进入了一面扭曲的镜子当中。如果从小木屋的角度来看,就是连重力都反转了的不可思议的术式。
一个能穿越生死边界的法阵。艾德文想了想,开口尝试探寻这个术式的真相:
“这难道是封闭冥界之门法阵的阵眼?用亡灵的头骨作为基准,当额顶宝石被打击,魔力回路就随之凝滞——”
与此同时,黎曼看出了艾德文的困惑,也刚好开口讲出自己对这个法阵的理解:
“这个法阵的中心实际可以理解为一个魔力构成的活塞装置,当有人击中宝石、力度又恰好使气压在温度不变的情况下改变,计算术式自动启动,根据气压与体积的关系式推算骷髅内部的剩余空间。由于一定空间内魔力密度均匀,由此可以控制在某一魔力总量,大门开启——”
黎曼和艾德文对视一眼,同时发现对方说的和自己想的好像完全不是一回事。于是两人互相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半刻沉默之后,他们决定忘掉这个不愉快的话题,于是共同踏入了眼前门后,幽深的黑色回廊。
这里似乎并不遵循寻常的空间理论,他们只不过堪堪踏出几步,就到达了回廊的尽头,回头也看不见来时那个小房间。
黎曼伸手,轻轻叩响了不知何时出现的大门——
双扇门自动向内打开了。
穹顶骤然变高,由逼仄的走廊拔高为可以称得上圣堂的内部结构。这是一个圆形的巨大场地,正中央矗立着高台,台上悬浮的水晶球浸没在光柱中。亮紫色的光柱呈联通天地之像,宏伟非常。
圣堂的墙壁上布满了镂空的壁笼,每一个菱形小方格中都漂浮着一簇火焰。这大约就是死者的灵魂之火。
高台边,有一身型巨大的骷髅雕像俯视着水晶球,一手扶着石台,另一手虚虚握拳、只伸出一根食指来,好像想要伸手去触碰晶莹的球体。
“这是…”
“缄默圣堂。”
之所以缄默,并非在这个建筑中不能讲话——亡者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人、大抵也是同一个意思。
黎曼显然不是第一次前来,他环视一周,很快找见了自己想要搜寻的东西。在各种色泽的火焰中,他很快看见了那百来团黑色的、几乎静止不动的火焰。
于是他一边伸手,完全不畏惧被烫伤地将火焰取出。一离开牢笼,火焰就变为纯黑色的玻璃珠,一个一个地被黎曼丢进布袋里。
艾德文看了一会儿,也开始伸手帮忙。
“兄弟,借个火。”黎曼一边大摇大摆地窃取灵魂,一边说道。
此时,圣堂正中央的巨大骷髅突然动了——艾德文本以为那是什么机关,已经单手按在重剑上,随时准备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