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冉接过,他细细一想,当日在圣贤阁前确有一个陌生人为他叫好,依稀就阮正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多谢阮兄仗义相助。”童冉心中的疑虑消除大半,笑起来,露出右脸颊上的小酒窝。
阮正摆摆手:“仗义谈不上,奉命行事而已。”
这里人多,阮正不便多说,他也还得去完成皇上交代的任务,便与童冉道了别,带着唢呐铜锣的队伍走了。
“没想到没想到,我还以为卢知府压了童冉的文书,他再没有机会了呢!”
阮正的队伍一走,周围围观的人群也轻松下来,议论纷纷。
“我早说了童冉吉人自有天象,当吏员那是迟早的。”
“就是啊,谁知道他圣贤阁前的一句话能为自己赢得一份田畯的差事,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就是卢知府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节。”
小老虎转着毛茸茸的脑袋左看看右看看,到处是一丛丛的人腿,都是些无知小民,要不是它的旨意,阮正哪里有权利干涉地方吏员的任命。
圣贤阁前童冉说了什么自己都还不知道,他倒听得一清二楚。
早知道就应该让苏近来宣旨,宣完旨直接把童冉带去京城谢恩,谁也别想趁机结识童冉。
东莱瓦舍出了一个田畯,李掌柜觉得自己也仿佛高了几分。
遇上这样的喜事自然是要摆宴的,童冉自己没地方,李掌柜很爽快地将牡丹棚的地方腾出来,场内重新布置了一番。
摆宴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开来,童冉放了话见者有份,来的人络绎不绝。
白老爷等一杆大户也很快带了礼金礼物赶到。
因为人多,李掌柜又是地主,他也帮着童冉接待客人,看到这一个个卓阳府响当当的人物走进他的东莱瓦舍,心里一阵接一阵地激动。
这些人平时说个话都难,想请他们吃饭都还找不到路子递请柬,而今天却一个接着一个地来了。
李掌柜紧张地手心里直冒汗,他迎上前去,刚要拱手问好,却见大佬们齐齐拐弯,往刚刚出来的童冉那里围去。
李掌柜:……
童冉被一群人围住恭喜,楚钧嫌吵,自己往旁边躲了去。有几个小孩见它可爱,端了肉想与它亲近亲近。
楚钧统统无视,一甩虎头,跑了。
十天前,他发觉了不对。
童冉的文书递上去快一个月了,却迟迟没有回音。按理说,申请吏员的文书最多十天就该有音讯了,后来有一天童冉也提起这件事,还跟他说了向达的话,楚钧才知道事请的关节在哪里。
这事情童冉也想了些办法,但周围能在此事上出力的人少之又少。
恰巧这时陇右道爆发了旱灾,原本要去的道审团一直没有启程,楚钧便下旨让他们转来都南道。朝里几乎都是傅甘泽的人,他不便明着插手,但阮正若跟着道审团来都南,也就说得过去了。
启程前,他另外给了阮正一份旨意,如此他要调查吏员相关的事宜,也有据可依。
至于那个姓卢的,他这顶官帽迟早要收回来。
庆功流水席进行了三天三夜,宴席方罢,童冉便收拾东西启程赴任。
走之前,他留下了第十五至五十回的《西游记》,够东莱瓦舍说上大半年的了。冉恒印刷坊那儿他也又去了一次,苍平管理得很好,齐师傅还给他看了最新雕刻好的活字。
离开那天,李掌柜等人都来送他,童冉的行李原本不多,就一个小包袱和他的小老虎,但赖婆婆他们东一样西一样,又生生给他添了许多。
小锅县很大,它的县城离卓阳府不远,小老虎睡醒时他们正要进城。进城后,童冉直奔牙行要买宅子。
楚钧甩甩虎头,它等这天可等了好久了,它的小侍从可真聪明,知道它想住大宅子,立刻就来买了。等有了大宅子,它要自己一头虎睡一间,才不要天天跟小侍从挤在一张床上。
童冉带着小老虎走进牙行,牙行的一见到老虎吓得全部缩进了柜台里。童冉好一番解释,他们才兢兢战战地走出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小老虎,仿佛它真的会吃人。
“它还是个虎崽子,吃饱了,不会攻击你们的。”童冉道。
这些人放心了一点,但仍旧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地问道:“客官可是要买宅子?”
童冉也不勉强他们,提高了声音与他说道:“是,我想买个城外头的农家小院,破一点最好,我家老虎太能吃肉了,我手头有点紧。”
小老虎跟着点点脑袋,对对对,要大宅子,因为小老虎……等等,他刚才说的什么?
小侍从竟然要买破院子,他疯了吗?
“呜哇哇哇哇!”小老虎立刻不干了,扑住童冉的腿,大声抗议。
“崽崽乖,”童冉摸摸小老虎的脑袋,“一会儿哥哥买好院子就给你弄吃的。”
小老虎:“呜哇哇哇哇!”我不要吃的,我要大宅子!
他明明赚了很多钱,却说自己没钱,还说是自己吃穷他的?朕富有四海,怎么会吃穷你?不存在的!
小老虎很不开心,之后童冉去看房子的时候它一声不吭。
童冉也不知道它在闹什么脾气,去看房要走许多路,路过泥泞的地方时,童冉把它抱起来,一遍气喘吁吁地走,一边道:“崽崽,别闹脾气了好不好,你看哥哥知道你有洁癖,也没让你走泥地不是?哎,你现在还能闹脾气,再长大一点,哥哥可就抱不动你了。”
楚钧的虎鼻子忽然有点酸。
算了,小院就小院吧,大不了少吃两顿肉就是了,真没钱的话,也可以想办法给他一些赏赐。
童冉跟着牙子看了几个地方,最后相中一处屋顶漏雨的农家小屋。
那牙子反反复复问了十几遍,才相信他真的要买。
这小院虽然破,但也是值个几两银子的,能一次拿出那么多,去城里一天两百文钱租一间屋子不好吗?至少不透风也不漏雨,出去找个活也容易。
“客官,您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附近的地虽然好,但都是官家的,您就算有钱买不了。”牙子说,“您真的要买在这里?”
“当然,地契房契带了吗,我这就可以付钱了。”童冉道,非常坚定的样子。
牙子也没办法,他是出来做买卖的,有钱当然要赚,于是也懒得再管童冉,收下钱,把小院的地契房契都给童冉,便自顾自走了。
牙子走后,童冉蹲下来摸摸小老虎的脑袋,狡黠地笑道:“饿不饿,哥哥带你去买童子鸡好不好?”
他亮出怀中的两个银元宝,都是十两一个,足银的。
第15章 第十五步
新买的院子里就两间屋子,一间睡房,一间灶间。童冉哄着小老虎在睡房的破板床上对付了一宿,第二天一早,问隔壁人家借了辆板车,去县城。
屋子漏风漏雨,屋顶得修,窗户也得再糊一遍,另外,童冉还想给自己打一张新的床。
小锅县位处三道之交,是都南道、陇右道和山林南道之间的枢纽,每日来往客商很多,县里的各类货色也非常齐全。童冉很容易便买到了他想要的。
瓦片坊前,童冉付好钱,让人帮他把瓦片装了车。
他车上又是瓦片,又是木材,还有一些米面一类的东西,和给小老虎的猪肉,已经装得满满的了。他本想雇一个瓦片坊的伙计帮他推车,却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
“你可让我好找!”有个熟悉的声音道。
童冉回头,竟然是东莱瓦舍的球儿。
昨天童冉走的时候,球儿想跟,又有些犹豫,傍晚时也不晓得哪里开了窍,直接去李掌柜那里辞了行。他今天一早进城,他在城里转了一圈,那些客栈都没见过童冉,他都快放弃了,竟然在瓦片坊前见到了他。
球儿现在想来,也觉得自己剃头刀子一头热,都不知道童冉愿不愿意留下他呢,自己竟然就不管不顾跑了过来。但既然来了,说什么也得留下。
球儿准备好了一肚子措辞,对童冉道:“童哥,你知道我无父无母,李掌柜肯让我在瓦舍工作我很感谢,可我不喜欢说书,也没你那样的才华。不如让我跟着你到处走走,我给你当跟班,我也能涨点见识,好不好?”
球儿殷切地看着他,少年的眼睛一闪一闪,仿佛有光。
小老虎站在板车上,脚踩着一堆木材,尾巴扫扫。
这谁?真碍眼。
球儿见童冉不语,怕他拒绝,又急急忙忙道:“你放心,我会劈柴挑水,脏活累活都能干,你看我在瓦舍的时候也不偷懒的,是不是?”
童冉想了想球儿在瓦舍的时候,除了嘴巴厉害一些,其他倒也挺好。
“行吧,我这儿正缺人给我推车,就你了。”童冉道。
“诶,好的童哥,谢谢童哥!”球儿高兴地笑了。
跟着童冉推板车回去,球儿一路上都有些兴奋。
“童哥你为什么不住在县城?”
“童哥你去县太爷那里报到了吗?这里的县太爷是圆是扁?”
“童哥我听说你在瓦舍赚了许多,是不是买大宅子了?可是离县城有些远啊,我们都走大半个时辰了。”
“童哥……”
“停。”童冉忍无可忍。
球儿立刻识相地闭嘴,随童冉拐进一个村子。村头立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吴家村,这正是童冉昨天买了院子的村庄。
看到童冉的新居时,球儿的嘴张得老大。
“童哥,你这屋子……有点年头了哈。”球儿不敢直接说破,但脸上难掩的震惊还是实实在在表露了出来。
“还成。”童冉道,让球儿先卸货。
吴家村里的人倒也不是都姓吴,听说原本是都姓吴的,但后来饿死许多,又来了新的,吴姓和外姓差不多各有一半。这些都是昨天那个牙子说的,不过他没说是怎么饿死的。
童冉旁边不远是一户姓严的人家,他们应该就是后面搬进来的。
那家人很多,从童冉三次经过他家门前的状况看,至少十几口人住在那三间土胚房里。童冉的板车也是问他们借的,去还的时候,他还带了一袋子粟米作为谢礼。
来接的是严家最小的媳妇,他家其他人已经都下地去了。
严家小媳妇接过粟米后,忍不住颠了一颠,那分量一点不轻,够他们一家吃上一整天的了。本来对借童冉板车一事还颇有微词,这下立刻烟消云散。
童冉敏锐地发现了她的变化,暗自欣慰。
吴家村这一带几乎都是官地,这里住的人也是世代的官家佃户,种的粮食只能留一部分,其他的都要上交官府。等童冉正式任职田畯,这里便都是他的管辖范围,但到时他有了官家的身份,要了解这些人的实际情况也许会困难。
所以他才想着在这里住一段日子,跟村民们处处熟。
今天不过用了一袋粟米就获得了严小媳妇的信任,童冉不免有些高兴,不过,光是这样还有些不够。
童冉想了想,问严媳妇道:“严七嫂子,我那屋顶漏雨,需要修一修,窗子也破了想重新糊,你可知谁家有人得空的,我想雇人帮个忙。”
“有的有的。”严七嫂子热情地道,“我男人和儿子就得空,他两力气大,做活儿也仔细,我给你去叫来。”
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严七嫂子很快就喊了他男人和儿子回来。严老七的嘴是歪的,有个绰号叫严歪嘴,是个很沉默的人,严老七的儿子严十四像他娘,一脸的机灵相。
童冉算了算,正好球儿来了,再找两个人也就够了,便答应了。
严老七果然跟他媳妇说得一样,很能干,话也不多。童冉交代了他去修屋顶,二话不说便上了房,童冉上去给他当了一会儿帮手,发现严老七很是熟练,显然是常常做的,便放心换了球儿来帮他,自己下去,招呼严十四帮他一起打家具。
因为球儿来了,童冉计算着得多打一个床,他便把前屋主留下的旧床也拆了,跟他新买的木头一起打上两张床倒也足够。
这会儿小老虎在屋子里睡了,童冉便带严十四在院里做工。
童冉打的床是很普通的木头硬板床,不过跟这里的当地的式样还是很不一样,严十四不会,童冉便边打边教,灵台处一直微微发热,打床的功夫里,正气又有了些微攀升。
严十四是个挺健谈的少年,大约跟童冉差不多,可能也正因为此,他特别愿意跟童冉说话。
童冉问他吴家村为什么少了很多吴姓人,严十四像大人一样,长长叹了口气,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然后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
原来吴家村原本也是很兴旺的,可是近几十年来干旱频频,就是官家的良田也收成锐减。其实,如果按原来给官家收成的两成,也还是比较宽裕,毕竟官家的田都很肥。可是从前几任知县开始,田租从收成的两成变成五成,又从五成变成每一百亩收五十石,且不论年景。
“就算是好年景,要交上五十石都捉襟见肘。这些年还常常闹旱灾,有时候一年下来也颗粒无收,却还是得交五十石粮食,交不上来要坐牢,乡亲们没办法只有借高利贷。九出十三归的利钱,没两个月就得被拖死,如果下一年年景还差,那只有家破人亡一条路了。”严十四一边捶打床架上的钉子,一边说道,那轻松的语气好似对这些事情习以为常。
“那为什么还有新的人家迁过来?”童冉问。
严十四耸耸肩:“没了自己的地,只能卖身给官家当佃户呗。我家原是陇右的,听阿翁说,那里的旱灾更厉害,吃树皮的都有,后来为了活命,地都一点点卖出去换了粮食,地少了更活不下去,便到了这里当佃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