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期满八个月以后,温衡的身体将养的差不多了,叶卿也终于允许他下地。
此时已是四月天,江南正值春暖花开的好时候,北疆虽然比不得江南,衣着也已经单薄起来,温衡的肚子已经大到没办法遮掩,便是缠着布条,也依旧明显。
他从叶卿的营帐搬离,住到禁军们的驻扎地点,叶卿也不阻拦,只是在他临走之前,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冷声叮嘱:“照顾好你自己。”
温衡披着单层的披风,勉强将孕肚遮掩住些许,背对叶卿微微颔首,便挺直背脊,头也不回离开这处住了一个月的地方。
接下来,他需要参与到将领们的议事中,亲自参与战略计划的制定,想要达成目的,这一步绝不可避免。
见他终于被叶卿“放”出来,不少将领揣摩着将军的意思,纷纷迎上去叙话,不过,当叶卿出现在议事处,对待温衡的态度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摆明了把人当作透明之后,将领们也就不敢太过靠近他了,见此,那些暗中联络好的将领收到温衡的眼色,也退了回去。
这种摆明在台面上的排挤态度,在这群大燕将领中间难免有些小儿科,不过,对于叶卿而言,有用才是真理,至于幼稚不幼稚的,他不在意。
将帅如果需要看皇帝的眼色行事,那么对待监军的态度就会殷勤些,如果自己大权在握,也就不会太把监军当回事儿,叶卿如今的处境,偏偏就是后者。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凭什么对满座久经沙场的将领们指手画脚,于情于理,温衡初来乍到,合该受此冷遇。
已经投向皇帝这边的将领,之所以能听从温衡的命令行事,一则是由于那份忠君报国之心,二则,他们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事情败露,在叶卿这边绝对讨不了好,于是只能拼着一条道走到黑。
叶卿已经出了招,温衡也不是善茬儿,关键时候,把一个“忍”字做得极为出色,纵使这个监军当得无比艰难,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坐在议事处听着将领们议事,即便偶尔提出些建议,却被置若罔闻,还是能整整披风,稳稳地坐下去。
这种情况下,他便真的只能起个“监督”作用,想要亲自参与计划的制定,还得再想办法。
最起码,他得让众人看到他本身对于这场战事的真正价值,而不是远在京师的太傅、内阁次辅、户部尚书这些虚名。
他其实一直在等,等待着一个站稳脚跟的机会。
好在,夷狄那边有了新的动作,温衡也有没等待太久。
根据线报,这一次,由巴赫单于亲自领兵,驻扎于大燕军营二百里开外,看样子,是准备和大燕这边决一死战了。
前期的小规模碰撞不值一提,第一次大规模的交锋,出现在半个月之后,彼时,正是叶卿亲自领兵,对方,也是巴赫单于亲身上阵。
这一战,不可谓不艰难!
一开始就是大股兵力的直接交战,夷狄的骑兵部队异军突起,直插大燕军队腹地,拼着一去不回的架势,将大燕军队的阵型冲击成左右两半,随后,巴赫单于有意无意地引着叶卿所率领的左半部分军队往西走。
叶卿将计就计,领军往西方且战且走,暗中派一小队人冲出重围,去右半部分军队那边传令,分出精锐部队,骑快马暗中从东往西包抄。
西边儿,当两方军队都隐隐有些后继无力之时,西北方向突然又冲出一队精神抖擞的夷狄人,对大燕军队形成猛烈冲击。
正当夷狄以为此战胜券在握,顺利将大燕那位号称战神的镇北将军包了饺子时,正西方向再度冲出一股大燕军队,与此同时,从东往西包抄的精锐骑兵也到达战场,整个战局顿时反转,机关算尽的夷狄反被大燕包围。
救场能救得这么及时,原因在于叶卿在战前布置兵力的时候,往中央战线的东西两侧都安排了人马,无论夷狄把主意打在哪一边,都能形成围攻之势。
然而眼看着夷狄军队无力支撑,一败涂地,巴赫单于已经在亲卫的保护下,拼死往回撤退之时,西北方向竟然再度出现一队夷狄人马,这支队伍超过万人,给胜券在握的大燕军队造成巨大麻烦。
巴赫单于显然也没有想到,己方还有反败为胜的希望,见到这支队伍的领头之人,他几乎要喜极而泣,察尔罕部落是草原上极少数不服他继承单于之位的部落之一,他原打算占掉大燕的北疆城池,增强实力之后,再去给这支部落一些颜色瞧瞧。
不想察尔罕部落的首领竟然亲自领兵增援,而且还极为精准地,撞在这么关键的时刻!
看这支队伍大包小包,仿若搬迁的模样,叶卿立刻判断,他们的出现是在计划之外。
这群人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时候遇上双方交锋,不过,那个年轻的首领反应极快,当即吩咐族人卸掉装备,拿起兵刃冲击敌军。
叶卿心中暗道晦气,眼看就要把敌人拿下,竟然节外生枝!
不过,自己这边的队伍虽然经过一整天的作战,已显疲态,但是在人数上,和对方勉强有一战之力,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派人快马加鞭,将这边的情况回营通报。
紧急安排好阵势,叶卿浑身浴血,大喝一声:“弟兄们,随本将冲,击败夷狄,保土卫疆!”
疲惫的大燕军队重新振奋起精神,猛虎一般冲向新出现的夷狄人,短兵相接之下,战场情势再度晦暗不明。
报信之人马不停蹄冲回军营时,已经接近亥时。
留守军营的所有将领,包括温衡,全部集中在议事处,焦急地等待着这场战事的结果,接到这个噩耗,一群将领顿时七嘴八舌,争执不下,各有各的道理。
“洒家立刻领兵前去支援将军!”
“不成,营中必须有人留守,我等走了,万一夷狄来个釜底抽薪,咱们就全完了!”
“对,这个时候出兵增援,到将军那地儿,说不定黄花儿菜都凉了。”
“胆小鬼……”
“那你说怎么办吧!”
温衡坐在一边,看着这群人唾沫横飞,迟迟拿不定主意,隐在披风里的拳头捏了松,松了又捏,终于刷的站起身来,朗声道:“依我看,把营里剩下的骑兵全部派出,快马加鞭,未必赶不上。”
立刻就有人反对:“夷狄最出众的就是骑兵,营里没了骑兵,万一敌人在这个时候攻营,咱们拿什么抵挡!”
温衡走到地图之前,抬手指了指夷狄的军营:“所以,咱们要先发制人,骑兵出动的同时,派出部分步兵往敌方军营而去。”声音铿锵有力,绝不输在场众位将领。
“那更不可能,营中兵力空虚,相当于把整个营地双手奉送给敌人。”
温衡望一圈留守众将,缓缓说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见众人还是拿不定主意,他再度开口:“将士们行事,素来以军令状为最严,本官今日就在尔等面前立下军令状,带着留守将士守好军营,誓与营地共存亡!”
一时无人应声,字字句句,却敲击在在场所有将领的心上。
将两队人马送出营地后,温衡单手托在腹底,挺直背脊站立在军营门口,抬头望了望没有半分月色的夜空,心下暗道,那件事儿,不急在这一时,将士们的性命同样重要,他须得找个损失最小的方式!
损失最小,绝不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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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世界二完
有了后续骑兵的支援, 此战到底是大燕这边胜了,但是这场胜利, 算得上惨胜,最后, 还是夷狄那边先支撑不住,带着残部溃退。
叶卿是被将士们抬回军营的,他一直冲锋在最前方, 伤势颇重, 身上好几处刀伤, 腰侧那道伤口极为严重,鲜血止不住地流。
回营后便一直躺在营帐养伤,只有极重要的会议,才会去议事处参与。
前往夷狄军营虚晃一枪的步兵, 只遇到了小股夷狄骑兵的抵抗,而后便往夷狄军营三十里开外溜了一圈,顺利返回,这一战双方都投入不小, 大燕这边的军营兵力空虚, 夷狄也是如此。
温衡因为这一次在危难之际力挽狂澜, 终于在军营里站稳脚跟, 尤其是当时留守的将领, 对温衡是相当的钦佩,自此,他在战略决策中, 也有了不小的发言权。
巴赫单于经历这次惨败,对大燕是恨到了骨子里,痛定思痛之下,为了一泄心中这口恶气,竟然制定了一个极为狠毒的计策。
一个月后,双方再一次爆发大战,在正面战场上投入了大股兵力。
叶卿因为伤势未愈,这一次并没有亲自出战。
然而,战事正酣之际,议事处的几位留守将领和温衡突然接到报信,夷狄有一股兵力竟然绕过祁蒙山,寻到我方防线的薄弱之处,一举击溃驻守在山脚的部队,长驱直入,直冲西阳府茂山城。
茂山城这个地方地处偏僻,并非大燕的军事重镇,便是拿下了,对于全局战略而言,也没有什么重大作用,因此兵力布置十分空虚。
谁也没有想到,巴赫单于为了出一口恶气,竟然提早派兵潜伏,在双方交战之际强攻下这座城池,而后,屠城!
留守众将对夷狄这一招恨得咬牙切齿,聚在一起商议是否要出兵支援,如果出兵,面临的还是守营兵力空虚的问题,夷狄有了前车之鉴,这一次如果还用上回那个“虚虚实实”的招数,恐怕不能奏效。
相对于茂山城,军营这地方的战略价值,比之重要百倍!
聚集在议事处的将领,包括温衡在内,商议出来的最终结果,还是只能无奈地将之舍弃,关键时刻弃卒保车,未尝不可,但是,于理可通,于情难容!
有将领面色难看地说道:“这事儿咱得瞒着将军,他若知道,必定会强撑病体,救援茂山城!”
有人附和:“我看也是如此,营中留守兵力本就是计划好的,即便勉强派出部分兵力,也只怕一去不回,这根本就是去送死!”
一时之间,众将都是这么个意思,这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结局,他们舍不得让将军去送死,那巴赫单于定出如此毒计,着实太过卑鄙。
温衡却在这个时候,借口身体不适,离开议事处,直奔主帅营帐。
那些人说的对,以叶卿的性格,必定不会坐视不管,所以,这事儿必须让叶卿知道。
除此之外,他摸摸掩在披风里的高挺肚腹,这孩子眼看就要出生,孩子一旦落地,他和叶卿之间的约定就此失效,往后,便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来到叶卿营帐,温衡看着躺在榻上的人,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将军可知,方才有人来报,茂山城出事儿了!”
“哦?”叶卿望向温衡,眼含狐疑,“说说看?”
温衡张了张嘴,只吐出两个字:“屠城!”
叶卿听后,闭着眸子沉默一会儿,随后翻身而起,一边快速地披挂穿甲,一边语气平淡地说道:“温季平,你成功了,今日以后,朝堂再无叶子衍此人。”
他这番表现,倒让温衡有些不得劲儿,下意识问道:“既然知道,还是要去?”
叶卿竟朝他笑笑:“是啊,要去,这不就是你所希望的吗?”
温衡心底骤然升起一股说不清辨不明的复杂滋味:“你可以选择不去。”
叶卿只道:“战略上可以放弃他们,叶某身为主帅,却不能如此,大燕战神护佑万民,茂山城的百姓,同样是大燕子民,镇北将军府叶家的男人,只能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
他这番话,说得十分轻松,整装完毕,随手将统御大燕千军万马的虎符抛给温衡:“这东西就送给你了,你不是一直想要么,拿好了,千万别松手。”
温衡只觉握着虎符的手有些微的打颤,可分明,这就是他和阿辞梦寐以求的东西。
叶卿继续说道:“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若真的为小皇帝好,就别让皇家这一脉到他这里断了香火,当年先皇崩逝之前,曾嘱托我好生辅佐小皇帝,我……做不到,你替我做到了,还请你继续做下去,经历过镇北将军权倾朝野这些年,小皇帝会有所成长的。”
闻得此言,温衡只觉脑中嗡嗡作响,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些年忍辱负重,竟都出自这人的谋划么?
“这……是真的?”声音中是明显的颤抖。
叶卿勾唇一笑:“是真是假有什么要紧,达到目的不就成了。”
温衡没有接话,他是真的反应不过来了,所以,为了完成先皇的嘱托,过去几年的尔虞我诈,明里暗里的争斗,就是这人亲手策划的一场,以性命为注的赌局么?
果然是镇北将军,大燕战神,好大的手笔!
见温衡怔在当场,叶卿看了他一眼,便大步离开。
走了几步,忽然又折返回来,单膝跪地,双掌捧着温衡高挺的肚腹,隔着衣衫,极致珍惜地亲了一口,抬头一笑,眸中满是柔和:“季平,你是叶家的恩人,我替叶家列祖列宗,谢谢你。”
说完,不待温衡反应,起身大步离开,这一次,再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