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海依然如旧。
萧杀雪花如绒, 落在海水中,渐渐消融, 与深蓝海面化为一体。
霁月与柳环顾坐在礁石上, 衣袍被海风吹得鼓起。
“你小时候总喜欢来这里看海,有一次大半夜不见你,找了很久, 才在这里找到你。”
柳环顾笑了笑,“我在合阳长大,不曾见过海,所以觉得稀罕。”她顿了一下,才说:“不过那晚,是我想家了。”
霁月点头,“我知道,第二天我带你去吃了合阳的炒栗子,你开心了很久。”
柳环顾微微低下头,双手合起,施法变出一捧热腾腾的炒栗子,“师姐尝一尝?很甜。”
霁月剥出金灿灿的仁,像小时候一样,喂给了她,“你总是这样,有事喜欢憋在心里,不与别人说。我只能偶尔猜到一二。”
就像现在,她变出一捧炒栗子,不是为了让霁月尝,而是为了让霁月剥好喂给自己吃。
栗子又香又甜,单单闻着,就让人忍不住微笑。
柳环顾小心翼翼地咀嚼着,害怕这滋味太早逝去,神情珍重万分。
霁月埋头剥着栗子,一行泪落下,掉在剥好的果仁上。
她想把这颗浸泪的栗子仁扔掉,手腕却被一把握住,柳环顾低下头,轻轻咬住那颗果仁。
隔了很久,柳环顾才抬头,低声说:“苦的。”
霁月不禁泪落如雨,颤声道:“师妹,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再也不管这些了,好吗?师姐拿一生来偿你。”
柳环顾替她拭泪,动作轻柔,“说什么呢?你又不欠我。”
“你也总是这样,”柳环顾叹口气,“总想着十全十美,什么事都归咎于自己。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世事哪有圆满。师姐要是能把对别人的这份温柔宽容,分一点给自己就好了。”
霁月握住她的手,“我带你离开,去一个没人的地方。熬过这三冬四夏,雪尽再看桃花。”
柳环顾慢慢抽出了手,沉默着转身离开,紫衣飘渺,犹如蝴蝶飞远。
霁月想站起,魔君的威压像山一样压下,让她无法动弹。
海风呼啸,昔日犹如琳琅环佩动人的声音,被风拉扯变形,嘶哑悲怆,声声泣血。
而那个转身离开的人,连回头也不肯。
……
推开魔宫厚重的大门,带着花香的和风拂面,仿佛来到了春天。
洞庭依旧是离开时的姿势,握着一杯酒,半倚在榻上。发带解开,乌发如瀑布,半铺在床上。
听见声音,她睁开眼,似笑非笑,“这么快?”
柳环顾脱力般地倚在窗前,仍紧紧望着大海的方向。
夜色渐浓,天色漆黑,大海呜咽着,风也在悲鸣。以前过年的时候,圣人庄的弟子们会早早挂起红灯笼,桃花枝上红色布条迎风招摇,夜深时,灿烂的烟花在夜空绽放。
她不喜欢这个地方,却很想念师姐被烟花照亮的笑眼。
洞庭问:“现在,我们是算守岁?”说着,她跳下塌,赤足踩在地毯上,在房间每个角落都点上一支蜡烛,“应当是这样过年吧。”
这日便意味着一年将尽,凡人爱惜光阴,每逢今天,就秉烛不眠,以待天明。
然而她们两人最不需珍惜的就是光阴。
洞庭盘坐在灯下,撑着头,问出疑惑已久的问题:“你说了什么才让华枝主动把力量送你?”
柳环顾敛眉,“没说什么,她只是累了。”
洞庭举杯,“来喝一杯吗?果酒,你最喜欢的。”半晌没得到回应,她又笑道:“就当是纪念华枝。”
柳环顾冷冷瞥了她一眼,席坐在对面。
洞庭替她斟满酒,“其实我们三个,都是一样的人。”
柳环顾:“谁和你一样了?”
洞庭笑道:“是是是,你们比我有操守多了。华枝本来是一个很称职的魔君,可惜她想得太多,一个人知道得越多,越是会明白自己的渺小与无知,这是很悲哀的事情。”
柳环顾蹙眉,“你想说什么?”
洞庭举杯,“不喝一杯吗?你师姐亲手带来的。”不等少女发问,她眨眨眼睛,笑着说:“我把她手里的那坛换成水了,这招偷天换日,你翻翻华枝留下的东西,就能学会了。”
灯花闪烁,大魔眼睛幽蓝深邃,带有几分狡黠。
就算那时柳环顾早早出去相见,霁月手里的酒未冻结成冰,她们也无法把酒共盏。
柳环顾咬牙,按捺住把魔物撕碎的冲动,轻轻品了口透明的酒水——清冽淡雅,与记忆中的无二。七城酒坊早已倒闭,也不知师姐从哪里弄来味道一如往昔的佳酿。
洞庭侧头,静静望着她,\"当初我在东海第一次见你,你站在人群中央,身负万丈荣光。你在笑,可我只看了你一眼,就在你的眼里发现了与我同样的苦楚与寂寞。\"
柳环顾:“……”
洞庭撑着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不容于世,与这方天地格格不入,但这不是我们的错,而是这天地太过污浊,你师姐她们自然是有耐心和毅力,让世间慢慢好起来。”
她凑近一点,盯着少女潋滟双眸,“可惜,你没有,我们都没有。”
柳环顾摩挲酒杯,目光灼灼,却依旧沉默。
洞庭笑起来,重新坐回,“世人唱,骗过多情是戏文,漫漫啊漫漫,你骗过天下,又想做哪一种人?”
柳环顾反问:“你呢?你到底想做什么,灭世?”
洞庭轻点桌面,“很多年前,我从云梦泽最东游至最西,明月与我共舞,北冥的鲲鹏飞过,遮住整片天空。那时候山明水静,一切都是干净的。无论神、魔、妖、兽,都是简单纯粹的生灵。”
“可自从有了仙与人,”她凝视灯火,许久才继续说:“一切都变了。他们自诩万物之长,对天地生杀予夺,阴谋、贪婪、欲望、战争……太狂妄了,普天之下,后土之上,你我皆如蜉蝣,谁配担得上天地的主人呢?”
柳环顾道:“就算杀了所有人陪葬,你的云梦泽也回不来了。这方天地属于人族,本是大势所趋。”
洞庭笑容缥缈:“物是人非,天上日月几度变换,我自然知道回不到从前,也知道你无心与仙门为敌,魔族败局已定,可不管怎样,总要竭力试一试,试过,才不后悔。”
说着,洞庭又倒满酒,举杯敬道:“今晚我们心平气和,同饮一杯,如何?”
柳环顾举起酒杯,冷酒入喉,不知如何,品出几分苦涩。
洞庭执起桌上散乱的书卷,“我这几日翻了翻书,发现几句有趣的诗。”
灯火幽微,氤氲她的眉目,添上些如水的温柔。
她翻开折好书角的页数,“早就想念给你听。这句‘长笑天地宽,仙风吹佩玉’,像不像在说你妹妹她们?还有这句,‘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倒有几分像陵阳。”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这是你名字的来由吗?”洞庭轻笑,“可真不适合,明明你一条路走到死,从来都不会回头。我说你应当是这句,‘中天一片无情月,是我生平不悔心’。”
柳环顾问:“你的呢?”
洞庭翻开新的一页,“我也有一句诗,‘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192 所谓无华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怀柏再次登上孤山时,忽地想到这首诗。眼前云山雾罩,松涛如浪。
风声沙沙响, 她抚着额头, 明明方才还在西土饮酒, 为何突然到了此处,是醉了吗?
“过年啦, 你们快点!”
少年在山间几个纵跃, 灵巧得像一只山兽,跃到树枝上,忍不住回头喊道。
溪流潺潺,几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牵着手, 叽叽喳喳地说:“师兄,我要穿新裙子!”
“我要漂亮首饰!”
……
小小怀柏拍手:“糖葫芦!糖葫芦!”
他们的身影随着流水, 消隐去云岚中。
怀柏目送他们离去, 嘴角微扬, 似悲似喜, 循着山道,一路往上。
过往的回忆一幕幕从眼前掠过, 如飞鸿踏雪泥, 只留下一两行指印,而那些鸿鹄,早不知飞往何方。
噼里啪啦的洗牌声从山顶传来, 唤醒她伤怀的思绪。
怀柏愣了下,快步走过去,然后目瞪口呆——
老松冠盖如云,郁郁葱葱,松下,丁风华把牌一摊,“嘿,我赢了!”
容长烛扶额,“你是不是使诈?”
丁风华眼睛一瞪,“你可以质疑我的人品,但不能质疑我的牌技!”
宁宵似乎有所察觉,往这边望来,“小柏?”
怀柏嘴角抽搐,“你们还……挺热闹的。”
三个死鬼凑一桌,白瞎了她头上白掉的头发。
丁风华耸肩:“过年嘛,太无聊了,你怎么来了?神魂出窍?”
怀柏颔首,“喝醉了,”她笑了一下,“平日你们也不入我的梦来。”
丁风华问:“入你梦干嘛?我又不是你情郎。啧,”他被自己恶心到了,露出嫌弃表情,“要入梦,我也是去找我家裂缺。”
怀柏坐在石上,“三缺一?打几把吗?”
丁风华摇头,“你运气那么好!还带着锦鲤。”
容长烛并非孤山之人,好奇地问:“锦鲤是什么?”
丁风华:“不是什么,是一条鱼,彩色的。”
容长烛恍然大悟:“是那种很漂亮的彩色的鱼?”
丁风华陷入沉思:“它不是漂不漂亮的问题,它真的是那种,很少见的那种,可以让人运气变好的鱼。”
宁宵与怀柏对视一笑,“小柏,过来一下。”
身后,丁风华仍拉着容长烛,絮絮叨叨说着以前的经历——“那天我刚从北域极寒之地拿到一块磨剑的陨石,小柏就突然找到我,她夸我牌技好,试问孤山谁不知道?然后她和我打牌,把把都是开场赢你知道吗?开场赢!摸到牌她就赢了!……”
石崖料峭,雪落孤山,仙鹤在白茫茫的雾中飞舞。
宁宵神情温和如旧,“许久不见,你长大了很多……小柏,你眼圈红了。”
怀柏忍住眼中泪水,“师兄,我很想念你们。”
宁宵笑道:“总归是能见面的,无华还好吗?”
怀柏点头,抬起手,掌中灵光闪烁,出现一条平平无奇的锦鲤。
锦鲤在空中游动,咕噜咕噜吐着泡泡,跟寻常鱼儿没什么差别。
宁宵早知无华被她丢在水塘里当鲤鱼养,但看到好好神兽变成这幅样子,心中还是忍不住叹口气。
无华没有形体,可变万物,乘天地气运而生,孤山里的那些鲤鱼跟它混养在一起,沾染上一两分难得的气运。所以才会有守闲峰锦鲤转运的传说。
“无华与非攻皆非征伐之物,”宁宵道:“日后会有用的。”
怀柏逗弄着锦鲤,“我知道。”非攻是守城之具,支撑佛门结界;至于无华,气运本是玄而又玄的东西,说不定那次五子棋也多亏了它。
宁宵望着孤山缥缈的云烟,欣慰笑道:“你已经能够支撑起仙门了,不负师尊那日的希冀。”
怀柏眼角微湿,低声问:“师兄,你们为何不入轮回呢?”
宁宵:“先前总有些不放心,不过这次见你,总算能够安下心了。希望你我来日相见,这山河人间,会是一番盛世之景。”
天寒地冻,北风呼啸,雪花飘零。
千树万树挂着晶莹冰棱,像一夜满山梨花开放。常年带翠的山顶已被雪掩埋,远远望去,犹如白头。
比起从前,这个冬天,确实太久,也太冷了。
可怀柏闭上眼睛时,却听到了白雪下,草木新生的声音。
“师兄,你在干嘛?”
宁宵伸手摸了摸无华的背脊,“手气太差了,转转运。”
怀柏:“……”
……
“师尊?”
“小柏、小柏。”
“仙长?”
怀柏抱着酒坛迷迷糊糊醒来,“恩?”
炉灶里火烧得正旺,小饭馆里暖乎乎的,灯火闪烁,壁上影子摇摇晃晃。
众人觥筹交错,仍宴饮不休。
明英好奇问道:“你做了什么梦,这么开心?”
怀柏勾唇,雪白的脸上飞上绯红云霞,“好梦。”
佩玉在桌下,偷偷勾住了她的手,“师尊,已经过了除夕,我们回去休息吧。”
怀柏拉着她,“好,我跟你慢慢说我的那个梦。”
新一年新气象,还未过正月,就已有不少陵阳从前的下属前来投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