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萧弘死不松口之下,他又怎能再三逼迫,非得将那人刨根出来?
若是那样,他们父子那份亲密无间的情分怕是得跟着消磨殆尽。
皇家的亲情实在太珍贵,天乾帝无法想象若是萧弘因此与他生分,乖顺的外表下藏着的不是孺慕亲昵之心,而是满腹翻滚的怨怼,猜忌算计起来……
天乾帝想到这里,不禁定了定神,再看头磕着地面,跪得一动不动的萧弘,深深叹了口气,伸出手去:“你既然不说,朕也不勉强你。起来吧,地上凉,还有伤口,就别再让朕担心了。”
萧弘闻言抬起头,目光怔然而感激:“谢父皇体谅。”他握住帝王的手顺势站起来。
然而天乾帝没有放开,只是握得更紧,殷切嘱咐道:“弘儿,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这大齐的江山,朕是想要安安心心地交到你手上,切莫让朕失望啊!”
帝王的手已经没有儿子的大了,萧弘握在手里,心里百感交集,他重重地点头:“儿子发誓所做的一切都对得起江山社稷,也不会受任何情愫影响而懈怠,紧跟随您的脚步。只是……”
他看着帝王,另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眼里带着恳求,“可总有一份坚持,想要让我再挣扎一次,或许得不到结果,可还没到死心的时候,就怎么也无法释然。所以……爹,孩儿求您别赐婚,请再给我点时间,让我自己想明白,好不好?”
“你自请北上是不是也因于此?”天乾帝问。
“是,也不是。”萧弘这次回答地干脆,“我得承担作为太子应尽的责任,可也想借此机会逃避不想要的婚事。父皇,我想心无旁骛专心兵事,等回来的时候,我应该能给您一个答复了,届时再请您圣裁。”
萧弘拒绝了黄公公的搀扶,走出清正殿。
膝上的伤口因为跪拜又泛着疼痛。
可是萧弘没顾上它,他走到阳光下,沐浴着光的温暖。
虽然最终的结果是帝王拗不过他,同意了暂缓婚事。
然而其中过程,却让他分外不安。
他的那点私情,什么都交代了,天乾帝唯独不知道那人是谁。
差一点,就差一点,一旦他没忍住……
他回到王府,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从吏部拿来的将领履历,其中有几个已经被画了红圈,约莫着便是这次一同北上的。
可是他没有心思看这些,想想贺惜朝想要放弃的时候,是他又去争取过来,他就觉得自己真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他双手揉搓着脸,整个人烦躁不安。
突然,门口传来小墩子的声音。
“惜朝少爷,殿下正在里面。”
萧弘顶着揉成鸡窝的脑袋一愣,转头看了看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贺惜朝放课回来了。
门被推开来,昏暗的灯火,让贺惜朝的眉头顿时一皱:“这么暗,你在做什么?”
小墩子将书房四周都给点亮,贺惜朝这才看清萧弘面前摊开的册子,忍不住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殿下,少爷,是不是该用晚膳了?”小墩子问。
贺惜朝点了点头:“嗯,去吧。”
小墩子一走,贺惜朝顺手关上了书房的门,转到萧弘的面前,倚在桌子上,定定地看着他。
“惜朝……”
贺惜朝抬起手,揪了揪被萧弘搓出发髻的一撮翘头发,看着这满脸的呆滞模样,忍不住笑了。
“被皇上诈出来了?”
萧弘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他问:“你怎么知道?”
“无缘无故的拒婚,不是另有所爱还能有什么事?太善解人意便带着私心了。”贺惜朝将萧弘的那撮头发绕到了他的耳后,侧头歪了歪,“还是让人梳一下吧,这个模样太傻了。”
萧弘忽然起身,一把抱住贺惜朝:“惜朝,我害怕,父皇不会伤害我,却一定会伤害你。”
“嗯,自古君王昏庸便是红颜祸水的锅,哦,我是蓝颜祸水。”
这个时候贺惜朝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萧弘正要说话,却听到贺惜朝问:“你们说了什么?”
第233章 飞蛾扑火
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 萧弘如今回想起来也是自己太得意忘形,失了警惕心思, 才让帝王看了出来。
“对不起……”
贺惜朝微微抵了抵唇角,轻轻一叹道:“你身边什么女人都没有, 连伺候的宫女都远远的, 皇上虽然没继续逼迫你, 可他一定会暗中调查, 排除一切假象,再匪夷所思,也迟早会知道是我。”
“惜朝……”萧弘眼底的愧疚简直能溢出来。
“如今就两条路。”贺惜朝眉间一拧,看着萧弘严肃道, “要么,你接受赐婚, 咱们自然而然地分开;要么, 按照原定计划,抗敌回来之后,一起求皇上成全。”
然而说完他却失笑着摇头:“其实也没有两条路了,就目前情况来看, 就算你接受赐婚, 我也藏不住。”
他看着窗外,神情淡然:“迟早的事。”
藏不住是什么下场, 最好的便是帝王惜才将他远远地打发,去偏远地方做个官,等萧弘妃嫔儿女成群的时候, 再调回京。
那个时候就是放不下也放下了,哪怕再纠缠也就不过一段风流韵事。
最糟糕的便是一劳永逸,彻底将萧弘的软肋去掉。
他俩从小到大的情谊,当君臣之间染上私情,那他对萧弘的影响力……
天乾帝不傻,世间有这么一个随时能够左右储君想法的人,哪怕他再正直无私,也不会让帝王放心。
大齐人才济济,或许没有贺惜朝那般惊才绝艳,然而也并不缺。
可直接关系到江山社稷的皇太子却只有萧弘一个。
“你早就知道会是这个局面,对不对?”萧弘忽然问道。
贺惜朝有些许迟疑,可最终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望着萧弘的眼睛里,淌着一点点温柔爱意:“谁让我舍不得你呢?萧弘,飞蛾扑火,要的就是当下无悔。”
萧弘绝望地低吼道:“我害惨你了!”
可如今说这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贺惜朝看着萧弘烦躁地在书房里转圈圈,担忧焦心化成了凌乱细碎的步子,可相比起来,他却平静了很多。
大概帝王针对的是自己,而不是萧弘,便让他觉得安心。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情不知所起乃一往情深,越是克制越是放肆,越是隐忍越是渴望,要是战胜不了理智,那便是爱的不够深……”
他说完,自己先笑了,从来不知道还有酸不拉几的时候。
贺惜朝拉住了那只热锅蚂蚁,道:“萧弘,没人逼得了我,一切是我心甘情愿,难道今日之后,你就退缩了吗?”
萧弘鼻子跟眼睛一起红了:“我不想的,我做梦都想跟你在一块儿!可我就怕伤害你,惜朝,比起拥有,我更不愿见你受我连累。我今日才知道我是那么没用,面对父皇,我根本无力反抗,一个太子的身份什么都不是,我保护不了你啊!”
“那你怕陪我去死吗?”
贺惜朝这一问,让濒临崩溃的萧弘愣住了。
“你怕吗?”贺惜朝又问了一遍。
萧弘长长地吸了一下鼻子,喃喃道:“我能把命给你,我怕什么?”
贺惜朝捧住萧弘的脸,手指抹掉那眼底的水痕说:“是啊,我也不怕,所以最坏的结局不过是咱们做一对亡命鸳鸯,这不是早就有心里准备的吗?事实上,只要有一个人活着,都是赚的。而皇上不会杀你,只要你活着,为我求一条命总能行吧?所以我也不会死的。”
“那这样一来,我们不就……”萧弘顿住了。
贺惜朝替他说下去:“那就是回到原地了,咱们各自安好,我留在北境,你在京城,离你远远的。”
萧弘觉得自己实在太难过了。
贺惜朝抬起手,与萧弘十指相扣,安慰道:“其实何必想那么多呢,与匈奴的一战还没开始,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咱俩能不能从北境活着回来还是问题呢,将来如何面对皇上这便是后话了。既然已经拒绝赐婚,那便又争取到一两年的时间,若最终依旧走投无路,再认命不迟。咱们这样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倘若真是至死不渝,求一个痛快也值得,对不对?”
很奇怪,当贺惜朝要放弃的时候,萧弘在争取;而当萧弘害怕的时候,贺惜朝却也不肯退让。
总有一个人拽着另一个人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还有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便是春节,在此期间,皇上为了不让你分心,也不会有任何动作,我们是安全的。所以做好分内之事,将目光放在北境上,万万不要因此分心失了岔。哪怕将来不得不分离,只要知道彼此安好,也是美满结局,战死沙场不是我们的目的。”
贺惜朝的冷静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爱情固然美好,可生命却更加脆弱珍贵,不该因此放弃。
萧弘除了他,还有天乾帝,还有天下重担,死是最不负责任的表现。
萧弘听此郑重地点了头,将贺惜朝的手握得牢牢的,仿佛这样才能不会弄丢他。
彼此珍惜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半月过去,再过两天就到了太子府属官考试,不过今日却是大公主与贺明睿成婚的日子。
这是天乾帝第一个子女大婚,嫁的又是国公勋爵,自是隆重而热闹。
萧弘作为长兄,一早就进宫去,由他背着大公主上花轿,之后带弟弟们一同送嫁去。
虽说早已修建好了公主府,不过成亲当日还是在魏国公府举行。
公主出嫁,也是满满当当一条长街的嫁妆,满眼的正红,炸着唢呐喇叭声响,锣鼓咚咚禁军护卫开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贺明睿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新郎红装,胸缠大红绸,头戴驸马帽,满面红光,一路拱手迎亲而来。
他年轻俊朗,撇开眉宇间那抹阴郁,也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又配着国公府继承人的身份,怎么看都是前途无量的好儿郎,让人直感慨皇帝有眼光。
魏国公府里,宾客满席,各宗亲勋贵携着家眷也全部到了。
没有显赫的身份,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梁国公与魏国公交好,宋老夫人也带着媳妇孙女儿来了。
大夫人忙的团团转,上下招待,她看着不禁点头:“还是这样有规矩。”
妾就要有妾的样子,魏国公拨乱反正,让宋老夫人看得舒坦,否则今日也不定会过来。
一旁的二夫人听了,脸上却是不自然。
她才是贺明睿的母亲,然而这场婚事上下操持却没有她的份。大夫人忙碌归忙碌,不过也应征了当初原国公夫人的眼光,这就是当家主母的能力。
因国公府女眷较少,便早已请了亲戚旁属过来帮衬招待,如此大的场面,却是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大夫人瞧见她,连忙迎过来道:“宋老夫人来得可真是太好了!您跟婆母可是手帕交,今日有好些尊贵的老夫人,妾身年轻,怕怠慢,厚着脸皮还请您帮忙招待一二呢。”
“这是应当的。”宋老夫人也不推辞,便带着媳妇孙女进了正屋。
贺灵珊自然也早早地到了,瞧见宋倩,便说:“倩妹妹便与我一道吧,小姐们都在后面的花园里玩耍,没有外人,请老夫人放心。”
“那就去吧。”宋老夫人开口道。
宋倩欠了欠身,便跟着贺灵珊一同走了。
如今谁也不会再提三年前的那场暗中的相看,如今的宋倩,因着父亲宋之诚兼任两湖总督,已经不是同日而语。
消息灵敏的在猜测太子妃人选,只是这次帝王三缄其口,没有任何人多谈论此事,大概是因为三年前英王的姻缘接二连三出事,变得谨慎起来。
不过饶是如此,周围的女眷瞧她的目光还是有些不一样。
作为魏国公府的姻亲,李家自然也来了人。
李茜一早就被指婚给了萧铭,见到宋倩,不免脸上有些微妙。
倒是宋倩落落大方地一笑,融入了几位姑娘当中,说起闺阁中的趣事游戏,很快打成了一片。
这让贺灵珊瞧着心中带着惋惜。
贺府除名的风波才过去一个月,来往的宾客除了来庆贺,自然也想看看热闹。
贺惜朝离去,不仅没有身败名裂,名望更胜从前,今日也不知道会不会过来。
要说亲属关系,已经跟魏国公府毫不相干,伦理上来说便是陌生人,可情理上,当真能断得如此干净?
可要是来,又以什么身份过来?
正当众人猜测的时候,贺惜朝已经穿戴一新,俊俏优雅地出现在了门口。
“英王府府官贺惜朝,代英王殿下送上贺礼。”
管家领着贺惜朝及随从一路到达魏国公跟前,不管旁人什么目光,却是笑意盈盈地拱手道:“国公爷,恭贺大喜。”
这副眉眼照旧那么出挑俊秀,弯着唇,眼里带着浅浅的笑意,除了称呼提醒着疏离,依然那么亲近,瞧着就让人打心底喜欢。
魏国公看着贺惜朝那未有隔阂的样子,不觉心下高兴:“老夫还当你今日不会来了。”
“受殿下所托,怎么着也得过来讨杯酒水,再者瞧瞧国公爷的气色,看着红光满面,可见您将自己照顾的很好,惜朝这就放心了。”贺惜朝眉眼弯弯,笑眯眯地说。
不知为啥,魏国公听着不禁浮起一份心酸,感慨道:“老喽,再不注意点,可就真的变成见人嫌。倒是你,离了贺家反而如鱼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