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到让人很想看看,当经历过跌宕风雨之后,沾染了后悔与怨恨,他又将如何去对待这个世界。
因为这点好奇,赝神在又一次掌控了身体之后,兴味盎然地打探了一番玄天楼那位明圣如今的作风。
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年人成长成了一个门派的领袖,按说已经不该天真,可他似乎与叶识微记忆中那个叶怀遥,依旧没有太大分别。
昔日遭遇如此凄惨,却不思向世人报复,手握重权,得到无数人倾心相待,而丝毫不知道应该如何利用。
该说这个人是固执还是缺心眼?他这样做,根本一丝好处都的得不到罢。
后来得知,竟然连自己那个便宜儿子容妄都对叶怀遥全心痴迷,赝神对这人就更加感兴趣了。
两人目前相处的状态微妙,原本多说多错,但赝神肆意妄为,可从来都不是个会为了形势所迫压抑天性的人。
听到叶怀遥这样问,他意识到对方此时的情绪有些不稳,心头泛起一阵说不上来的恶意,心里的好奇也达到了极点。
赝神轻轻一笑,却又叹了口气,回答道:“我自然是恨你了。”
他垂下目光,声音晦涩,将叶识微的神情学了个十足十:“你素来待谁都好,明明可以只有你我二人逃难,却硬是要带上与我们非亲非故的容妄,有他这个拖累,自然会影响我们逃跑。”
他轻声说:“最后你救了他,又眼睁睁地看着我坠楼,哥哥,你让我如何不恨?”
赝神刚刚现身的时候,叶怀遥心情不好,因而对他的态度十分冷淡,这便也让赝神误会了。
他以为久别重逢之后,两人已经心生隔阂,所以他也就照着这个方向来演,放飞自我,毫无压力。
一切的先机,早就在叶识微和赝神交换的那一刻决定。
如果叶怀遥没有及时意识到这个变化,那么恐怕赝神又该是另外一种人设了。
现在这样挺好的,套话方便。
叶怀遥顺着赝神想看到的那样,果然露出了一副受到重大打击的样子。
“……是。”他苦笑道,“是我多次一问了,你恨我也是应当的。”
赝神成功打击了他一下,觉得有点好玩,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倒得寸进尺,说道:“那是自然。”
叶怀遥心里想着很久没有安安稳稳吃点心睡大觉了,好想念始共春风的床;叶识微和容妄没见面就互相酸,见了面不知道要撕成什么样;前几日他仿佛看见容妄打算着手研究双修的奥秘了,这件事非常可怕……
想了几遍,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日夜操劳,辛苦奔波,还半分报酬都拿不到,叶怀遥应景地露出了一副心如死灰的表情。
他保持演技,喃喃地说:“我明白了,所以刚才你和我说,这片幻境因你而生,不是在开玩笑,就因为你对我的怨恨不甘,才会形成了这样一片地方。”
他眉头紧蹙,问道:“识微,下一步你想做什么?”
叶怀遥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显然出乎赝神的意料,这使得从一开始就游刃有余的他,头一次露出了些许意外之色。
但也只是在一瞬间,赝神就笑了起来。
“哥,你这是什么记性?我可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啊。”
他摇头道:“这片地方跟我可没有关系,你看见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甚至部分人以及畜生,都是楚昭国那些不肯投胎的亡灵们想象出来的。是他们还以为楚昭国没亡,自己也没死,生活在臆想的世界里罢了。”
叶怀遥的神经悄悄绷紧了,赝神的意思就等于承认,他们所看见的这些人只有一小部分是幻影,剩下的,都是真实存在的楚昭国亡灵。
他道:“哦,是吗?可是又为什么有这么多楚昭国的亡灵不肯投胎,也没有成为鬼族,反倒会来到了赤渊里面呢?”
“这个嘛……”
赝神像是惊奇于叶怀遥的问题:“这我怎么知道,恐怕得去问赝神了吧。”
他的回答反应都无懈可击,但是为了扮演好一个合格的“叶识微”,赝神的回答实际上已经给叶怀遥提供了需要的信息。
一是这里不明原因的聚集了大量亡灵,而且他们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说明他们没有怨恨,没有怨恨,就肯定不是故意不去投胎的。
二是这件事,跟赝神有关。
是他将这些亡灵聚集在此地,他要这么多人干什么?只可能有一个目的,就是天魔阵!
叶怀遥想起自己之前跟叶识微讨论,赝神为了启动天魔阵,需要经历雷劫,但是他该如何将这雷劫引过来,两人不知道,也没有特别在意。
现在叶怀遥什么都明白了,他在这赤渊中刻意聚集了数以万计的魂魄,就是为了要在启动法阵的时候,用他们祭天!
叶怀遥和叶识微之前还试图找到阵眼,将法阵毁掉,但其实整个天魔阵早就牵扯在了每一个亡灵身上。
赝神已经准备就绪,随时都可以以此作为祭品,触发天雷。
一旦引来雷劫,整座深渊都会被引爆。
那么到时候,部分冤魂因此而灰飞烟灭,变成戾气怨气外爆,另一部分怨念深厚的厉鬼甚至可以挺过雷劫,化为更加可怕的鬼魔,整座深渊崩塌,不光鬼族,连阳间都要受害。
叶怀遥知道赝神要成为天魔,那么其中的过程肯定会兴起一些风波,但他可没想到,对方竟然把一个天魔阵弄出来了这样的规模。
现在他们简直就像是站在一个火药库上面,引线在赝神手里,一旦点燃,赤渊、鬼族,甚至前来支援的朋友,都将迎来灭顶之灾。
领悟到这件事的那一个瞬间,叶怀遥冷汗都要下来了。
第152章 羽觞沈醉
他勉强做平静状, 说道:“是么。”
除了这两个字, 饶是叶怀遥从容惯了, 也一时不知道要再说点什么。
却见赝神看着他笑了笑,说道:“哥, 怎么刚才说过的话,你突然又问了我一遍?你在怀疑什么?试探我……有没有被赝神取代吗?”
赝神推测, 在叶识微和叶怀遥刚刚见到楚昭国故土的时候,一定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叶怀遥突然又拿来问他, 肯定怀着别的心思。
所以他大胆地说出了刚才那番话, 反过来试探叶怀遥是否看破了自己的伪装。
叶怀遥心脏砰砰直跳, 又要掩饰着不让对方看出破绽。
一旦让赝神发现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只怕会立刻发动天魔阵, 但叶怀遥现在要做的,是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到来。
拖延时间……怎么拖延……
他心念电转,顷刻间就想到一个办法, 顺势接着赝神的话道:“是你就好,毕竟赝神还在你的身体里,我心里总是不踏实。估摸着过不了太久容妄也该到了,到时候我让他帮你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件事。”
赝神刚刚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试探了容妄的去向,只是当时被叶怀遥含糊过去了,这时候听他突然又提起来, 果然立刻产生了兴趣。
赝神道:“哦,你说他快来了吗?”
叶怀遥道:“再有两三个时辰,怎么也差不多了吧。”
叶识微之前已经说了,赝神力量折损,如果强行启动天魔阵,对他来说也是一次赌博。
好的情况当然就是成功进阶,稍有不慎,多年积累功亏一篑,重新变回那枚毫无感情的玉环,也不是没可能的。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容妄作为赝神之子,又是他生命力的来源,如果能被赝神吞噬,一定会为他的成功增添极大的把握。
赝神以为自己在当时就已经把桑嘉给杀掉灭口了,根本不知道容妄悄悄把人救了下来,并且从桑嘉口中听说了他们错综离奇的父子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赝神不可能想到叶怀遥会用谎称容妄很快赶到作为借口,来拖延他成为天魔的计划。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叶怀遥一眼,说道:“好罢。”
叶怀遥说:“我知道你心中对他对我都有所不满,等一切结束之后,想怎么算账,要什么补偿,都由得你说。”
两人总算勉强达成共识,暂时维持住这种微妙又如履薄冰的关系。
若是一般人,本来就是在伪装身份,面对的又是叶怀遥,一定会谨言慎行,秉持少说少错的原则。
但偏偏赝任性狂妄,从来不是这样的性格,除了开始谨慎了一些,跟叶怀遥之间的对话多起来,他也逐渐开始放飞自我。
听了叶怀遥这句话之后,他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顺杆向上爬,得寸进尺地说道:“你要是对我心中有愧,现在就可以补偿我啊。”
叶怀遥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
赝神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被叶怀遥一问反而卡住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向前走,已经到了街口,前方人群熙熙攘攘,摊贩叫卖之声不绝。
赝神思考片刻,说道:“你给我浇个糖画罢。”
叶怀遥觉得不是对方的脑子有病,就是他的耳朵有病:“……给你浇糖画?”
他顺着赝神的目光向街边看去,只见有个浇糖画的老汉正在叫卖,他那里有各种模具,可以由买糖画的人制定,也可以多给两个铜板,自己上手。
叶怀遥小时候也玩过这个,只是赝神提这种要求……?
赝神见他表情古怪,扑哧一笑:“怎么啦,我提这种要求很奇怪吗?难道你以为我会用磕头赔罪、下跪自残等要求来为难你不成?”
他露出了一丝怀念悠远之色,轻声说道:“哥,我记得咱们小时候,你曾经为我浇过一次糖画的,那时我一直拿在手里,直到快要化了的时候才舍得吃。眼下,不过是想再回忆一次那种滋味罢了。”
这段往事自然是他从叶识微的回忆当中得知的,顶着叶识微的脸说出这番话,实在是非常打动人心。
但知道对方其实是赝神的叶怀遥,面对此情此景,只想说句神经病。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赝神根本就不是个按照常理出牌的人,这人非但性情喜怒无常,还特别无聊,心血来潮起来,想一出是一出。
叶怀遥虽然不情愿,但为了拖到燕沉那边集结修真界各门派过来提供援手,其实赝神提出这样的无聊要求也不算坏事。
他沉默片刻,也笑了笑,冲着赝神说道:“好,我给你做。”
叶怀遥笑盈盈地走到糖画摊旁边,给生意兴隆的老丈付了银两,请他将工具借给自己一用。
他长得好,说话又斯文有礼,那位老丈也很是热心,将东西给他之后,还怕这位富家公子不会使用,热心地在一边指导。
虽然之前有经验,叶怀遥还是认真听了之后道谢,又询问道:“不知道您这里可有盐和辣椒粉,能给我一些吗?”
那老头就在自家门口做生意,转身进屋就能拿出调味料,惊讶道:“有是有,但这位少爷,糖里面可掺不得这东西罢?”
叶怀遥温柔笑道:“舍弟口味古怪,让您见笑了。”
赝神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也没有提出异议。
当然,他抗议也没用,反正叶怀遥就说是叶识微喜欢,他不信赝神这个冒牌货还能反驳。
叶怀遥拼命往里面放盐和辣椒,他不是想吃吗?咸死他,辣死他。
他找了个猪形的糖画乱浇一气,而后拿给赝神,开玩笑似地说道:“你小时候总说我浇的糖画像你,不知道这么些年下来,我的手艺进步了没。哥好不容易做的,识微,你可都吃光啊。”
赝神从来没听过别人损他,竟也没听出来叶怀遥话里有话,他将糖画接过来,唇边难得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左右端详一番,道:“自然。”
赝神咬了一口,面不改色地嚼碎吞下。
叶怀遥和卖糖画的老丈一起瞧着赝神,却见他笑了笑,说道:“嗯,不错。”
叶怀遥心道,奇葩,变态,神经病。
他懒得再多说什么,谢了老丈之后,和赝神离开。
赝神拿着手里的糖画,隔一会咬一口,与其说是在品尝味道,倒不如说是正在体味吃这种东西的感觉。
他身为器灵,虽然占了别人的身体,但是没能将原主挤出去,魂体与肉身融合的不好,因而生来没有味觉。
只知道这糖画进了嘴里嘎嘣脆,还有点粘牙,但甜是什么滋味,辣是什么滋味,他一概不知。
他只是觉得这种相处模式很有趣,自己提出要求而非威胁命令,就有人愿意去顺从满足,不求任何回报,还记得他的口味,关心他的感受。
当然,严格的来说,叶怀遥这些事都是为叶识微做的,而并非他,但赝神也不怎么在乎。
反正现在受益的是他,那不就成了?
之前在叶识微的记忆中感受到叶怀遥对他的关切时,赝神就一直很好奇,这种不求回报,也并非畏惧,无缘无故就对旁人好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前他想看叶怀遥意识到世态炎凉残忍,愤世嫉俗,心生报复之念,觉得这才符合自己的口味。
而现在,赝神觉得叶怀遥这样子也挺好,最起码目前享受是他,他觉得很愉快。
这就是当人的滋味吧?
赝神本来觉得,自己憋屈了这么些年,一朝大功告成,一定要将这世间搅个天翻地覆,让这帮人好好看看轻忽自己的下场。
不过现在,他突然觉得,要是自己成为天魔的时候,顺带想个办法让叶怀遥也染上魔气倒是挺好的,这样交流起来方便,可以教他天天这般陪自己出来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