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怀遥虽然以前没去过,但也听说里面有不少草药,对治疗内伤、修复灵脉很有效果。
要不是这个原因,他根本就有的是办法拒绝前往鬼风林,哪里用得着其他人多事“相救”。
但至于后者……看似容易,却并不好办。
玄天楼并非等闲之辈能够前往,再加上叶怀遥现在在尘溯门中的处境危险,也不敢贸然托付别人帮他送信。
所以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等到离开尘溯门,再看看是否能碰到其他玄天楼的弟子了。
叶怀遥心里盘算,信步缓行,接着便隐隐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
“不过是条没人要的野狗,有口饭就不错了,还想吃糖?!你配吗?”
“呦,他还敢还手!怎么着,你娘都被你给克死了,现在还想杀了我们吗?”
叶怀遥拨开面前一排垂下来的花枝,只见在不远处一条溪边的空地上,有帮小男孩正在打架。
——或者应该说,是五六个小孩子,正在群殴一个大孩子。
叶怀遥眼尖,发现挨打的那个,正是他不久之前刚刚给了一包松子糖的男孩。
他得有十一二岁了,按年纪应该比那些打人的孩子要大上一些。不过那几个看服饰便知,应该是已经被正式收徒的内门弟子,这男孩却穿了身做工的衣裳。
叶怀遥猜他是因为错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因此只能在尘溯门做些杂活,身手不行,又势单力薄,就算年长几岁,也什么用处都没有。
只见那男孩被一个扫堂腿绊倒在地,其他几个孩子嬉笑着用脚去踩他的后背,还压着他的头往土里面按。
叶怀遥微微皱眉,却见男孩梗着脖子,硬是不肯把头低下去,双手因为用力,甚至在有些潮湿的土地上面撑出来两个土坑。
他见状,便一时没有出手,静立在花树的后面看着。
淮疆大概也是闲的,跟叶怀遥一起围观小孩打架,同时还兴致勃勃地评点道:“这小子虽然功夫差了点,但眼神里有股狠劲,啧啧,我喜欢。”
叶怀遥幽幽地说:“前辈,他还只是个孩子,尚未成年。”
淮疆:“……”
他愣了一下才明白叶怀遥在说什么,怒道:“臭小子!你明知道老夫不是这个意思!”
叶怀遥大概觉得逗老头炸毛很好玩,哈哈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并没有被认真打架的孩子们听到——就在两人言谈之间,那个男孩已经挣扎着从地上跳了起来。
其他的孩子们大怒,纷纷叫骂着要去抓他。
出乎叶怀遥意料的是,那个男孩起身之后没有赶快逃跑,反倒回身抓住一个离他最近的孩子,低头一头咬在了他的胳膊上。
那孩子吃痛,大叫起来,拼命踢打男孩,让他放手,其他同伴也纷纷上来帮忙。
男孩一声不吭,任由其他人推搡殴打,就是咬住了对方的胳膊不松嘴,直到生生把对方咬了一块肉下来。
他把肉吐在地上,满嘴都是鲜血,看上去凶狠极了。
挨咬的小孩捂着流血的胳膊,疼的哇哇大哭,其他孩子气急败坏,眼看就要再次一拥而上。
正在这时,白影晃动,打头的小孩还在往前冲,忽地发现眼前多了一人。
他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脑门上已经传来“咚”地一声,原来是被人重重弹了一个脑瓜崩。
这一下几乎把他给弹懵了,刹住脚步抬头一看,只见叶怀遥正站在自己面前,半弯着腰,笑眯眯看着他们。
第5章 此意人间
“啧啧啧,这么小就学会欺负人了。”
叶怀遥用不大正经的声调说教道:“做了亏心事,晚上回去可是会尿床的噢。”
这几个孩子和他早上分糖的那些不一样,衣服看上去更加新了一点,一个个神气活现的。
被咬了胳膊的那个男孩哭喊道:“滚!不要你多管闲事!”
叶怀遥眨了眨眼睛:“我也不想管你。你看你,沾了一身的虫子,多脏啊。”
那孩子被他说的莫名其妙,低头一看,骇然发现自己身上竟然真的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虫子,看上去异常恐怖。
他大叫一声,惊慌失措道:“这是什么东西!快、快帮我弄下来!”
其他的孩子也被恶心坏了,没人敢接近他,一哄而散。
这浑身虫子的男孩吓得要命,一边哭一边追赶同伴去了,转眼间也没了踪影。
叶怀遥哈哈一笑,这才转身,打量着那个浑身又是泥又是血的男孩。
他问道:“怎么样,没事吧?”
男孩抬眸,四周树叶蹁跹,花光照眼,叶怀遥负手笑立,纤长的睫毛微垂,正看着自己。
阳光从他背后蜿蜒而过,又落到男孩的身上,照亮了他的冰冷的皮肤,他染血的伤痕,他急剧跳动着的心脏。
男孩张了张嘴,有些莫名的紧张,搜肠刮肚地想说点什么对方喜欢听的话,可出口的时候,也只剩下一句局促的:“我、我没事。”
他慌乱地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血,做出一副力所能及的体面,又道:“谢……谢你。”
他平时不爱说话,倒不是因为自卑,而是不大喜欢跟身边那些充斥着轻蔑与恶意的声音交谈,也省的麻烦。
然而此时,男孩突然着急起来。
他头一回懊恼自己的笨嘴拙舌,生怕对方因为觉得自己无趣而离开。
这番曲折的小心思并没有被叶怀遥注意到,他瞧见男孩的右臂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扭曲着,便上手捏了捏,发现是关节脱臼。
叶怀遥“啧”了一声,说道:“这还叫没事?有点疼,你忍忍啊。”
男孩一怔,紧接着只觉手臂上传来一阵骤然的疼痛,却是叶怀遥利落地两下,将他的关节给推上了。
叶怀遥摸了摸身上没帕子,又撕了块衣袖,顺手将男孩一处血流不止的伤口绑上,这才笑着说:“好啦。”
他脸上的笑容带着种令人安心的纯净,正如此时的阳光与闲云,男孩看着他,晃神之间手上一松,一直紧紧握着的东西被不小心掉在地上。
叶怀遥捡起来一看,发现是自己早上给他的那包糖。
这个瞬间,光阴交叠,场景似曾相识,记忆中另外一张少年的脸倏忽出现在眼前,让他心中涌上一股莫名滋味。
他忍不住又仔细端详了一眼对面的男孩,眼见这小东西虽然满脸血污,但长得还真不赖,唇红齿白十分清秀,小脸上犹带几分稚气。
他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正望着自己,让人想起树林里面无辜的小梅花鹿。
叶怀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大人呢?”
男孩小声道:“大人都死了……我没有名字,别人都管我叫小子。”
他这么一说,叶怀遥想起来了。他前两年好像听师兄弟们提到过,说山上新来了个做杂活的小孩,命苦。
他小时候落地一睁眼,亲娘就死了。父兄以为他不吉利,平日里非打即骂。
他家所在的那个村子偏生又跟鬼风林离的很近,常年受魔气侵袭,后来男孩的其他家人也都死了个绝。尘溯门有人看他可怜,便安排了这么个活计。
他每月有一半的时间在山上打扫,能得五十个铜板。
叶怀遥心道这小东西还怪可怜的,有意逗他,便说:“小子算什么名,要不然我给你起一个罢。”
男孩的眼睛亮了亮,仰头近乎虔诚地看着他。
笑意从叶怀遥俊俏的面容上一闪而过,他故作沉吟道:“俗话说,以毒攻毒,我看你过的很难,要不然取个谐音,就叫……阿南。”
他是见这孩子总是沉默寡言,没有半分普通孩子的活泼劲,故意想逗他发急,说完之后还不忘欠揍地问道:“好听吗?你要是不喜欢的话,还有阿丧、阿霉——”
“不,我很喜欢,很好听!”
男孩生怕叶怀遥会不高兴似的,不等他说下去,已经又是欢喜又是期待地回答道:“我愿意叫阿南,谢谢您赐名!”
“……”
叶怀遥仅剩的一点良心有些不安了,干咳一声,道:“真乖,叶哥哥起的名字肯定是最好的……那什么,你饿了吧?”
淮疆刚才本来在看小孩打架,被叶怀遥逗了一句之后愤而入定修炼,没过多久,却又听见那臭小子的声音在外面阴魂不散地叫他。
淮疆心中冷哼一声,暗道这小子还算识趣,知道得罪了自己这个前辈,来主动低头道歉了。
他故意端着架子,冷冷地说:“做什么?”
叶怀遥道:“来几块桂花糕,我要喂小孩,快点,快点,快点。”
“……”
淮疆:“你到底把老夫当成什么!你们玄天楼的厨子吗?!”
叶怀遥道:“不是啊,我把你当成自己最亲密的伙伴,最无需客套的朋友。你都寄附在我的元神中了,房租不用给吗?天天问我有没有事情求你,这么点小要求都不满足……”
话没说完,他的手中多了一包热气腾腾的桂花糕。
淮疆:“拿着,快滚。”
叶怀遥从善如流,拿了吃的立刻闭嘴,不再骚扰出离愤怒的老镜子。
他将那包桂花糕递给阿南,又忍不住拿了一小块丢进嘴里。
糕点趁热吃,果然糯香甜软,一会还想冲淮疆要。
叶怀遥含含糊糊道:“糖脏了,别要了,点心你拿着回去填肚子吧。我走了。”
他说罢转身欲走,男孩连忙伸手想要拽他,在脏兮兮的小手差点碰上对方那流云般的衣袖时,又连忙收回去了。
叶怀遥转头,男孩双手把桂花糕托起来:“您……您再吃两块吧。”
叶怀遥一怔之下笑了,修长的手指在一天中第二次揉上了他的头发:“我又不饿。你啊……就替我多吃点吧。”
林荫春阳,光华流动,光与影流动交错之间,在他的身上构成了一种均衡而微妙的美感。
那微微挑高的眉,浅浅带笑的眼,铭刻在男孩带着仰望的漆黑眼底。
虽然叶怀遥的境遇似乎还比不上他,但见到这个人,就无端让人想起“天之骄子”四个字,连温柔都是张扬而明亮的。
叶怀遥说罢之后,没再多留,向着林子外面走去。
阿南目送着他离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伤口处止血的那块袖子拆下来,珍而重之地叠好。
他在身上比划了一会,最后将衣袖放进了胸口位置处,靠近心脏的暗袋里。
“一楼、一域、三门派、五世家”——这话说的是修真界目前最为鼎盛的几大力量。
这一楼指玄天楼,一域指离恨天,三门派分别是归元山庄、道衍宗、天涯华刀门,五世家则是冷家、严家、欧阳、陶家和纪家。
其中,离恨天为魔域之地,正邪莫测,诡谲阴森,欧阳家飘然方外,不好找寻,天涯华刀门则远处边陲,剩下的一些门派世家就多有入世了。
这里面,玄天楼由明圣和法圣共同执掌。
目前老一辈的法明双圣已经退位,新任的法圣少仪君与明圣云栖君都是少年成名,属于年轻一辈当中的翘楚人物。
自从十八年前云栖君尸骨无存之后,玄天楼上下不肯承认他的死讯,因而明圣之位便一直空悬。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等到离人归来。
玄天楼建于斜玉山之上。明圣的居所本来名叫“始共春风”,花草盈盈,四季煦暖鲜妍,可惜如今已是冬雪不化,再也难见胜景。
展榆领着一队玄天楼的弟子在夜风中巡逻。
外头的气候还是孟春时节,天气和暖,这里却是冷嗖嗖的北风夹杂着飞雪,直往口鼻中灌。
稍一张嘴,喉咙里简直就像是有刀子在割一样,说不出的难受。
但即便如此,没有一个人想到用灵力去抵御风寒,自从明圣去后,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
展榆的靴子将地上的积雪猜的“咯吱吱”直响,转头看见旁边的回廊下面点着一排纱灯。
此刻灯在风中摇曳,灯光便如水波轻漾。
他心头猛然一酸。
展榆与法圣和明圣是嫡亲的同门师兄弟,作为执令使,总掌玄天楼下派的二十八分舵,地位极高。
若非因为这里是“始共春风”,原本也不可能由他亲自来巡逻。
展榆和两名师兄相处的时间最多。其中法圣燕沉的性情要稳重些,年岁又长,展榆生性不羁,也跟潇洒舒朗的叶怀遥更加亲近。
自打叶怀遥出事之后,他也比过去沉郁了很多,两颊瘦削下去,倒显出了几分刚毅分明的轮廓。
一行人正走着,忽然有人低声道:“展师兄,我怎么看着叶师兄的书房里……有光?”
展榆闻言一转头,竟真的看见不远处的一扇窗户后面,似有几许浮光,若隐若现。
心音一颤,如被轻轻扣响。
他知道自己是要去捉某个无礼闯入的不速之客,内心却怀着某种莫名的渴求,脚步匆匆,循声而去。
一个修长的剪影被烛火抛在窗纸上,展榆一把将门推开,那负手立在窗前之人也转过头来。
他凤眼,剑眉,鼻梁挺直,下巴略尖,生就了一张轮廓鲜明的面孔,英气逼人,气质中更是有种不容忽视的华贵。
当看清了对方样貌,展榆的眉梢微微一挑,握着剑柄的手突然收紧,又颓然放开。
他示意跟在自己身后进来的弟子们出去,轻声道:“燕师兄。”
展榆心情犹未平静下来,听出自己声音中的颤抖,于是顿了顿,才又道:“这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