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厅都是呼之欲出的热烈目光,弄得玄天楼脸皮较薄的年轻弟子都有些顶不住了,硬着头皮往里面走,暗想和明圣同行果然压力很大。
直到随后又有人通禀邶苍魔君到场,这才使得气氛陡然一转。
众人心里都忍不住暗暗惊讶。
——今天这夺宝会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明圣法圣一起到场还说得过去,为什么连素来特立独行的魔君都来了?!
啧啧啧,酩酊阁的君阁主真是面子大啊!
容妄就像是一块落在沸水当中的千年玄冰,无论多么滚烫的温度都不能将他同化。
他负着手走进大厅里面,虽然整个人出现在了繁华之中,但全身上下全都萦绕着一种关山万重、晚风孤月一般的清寂之感。
如果说人人都想看到传说中的云栖君是何等风采,那么对于永远都给人带来鲜血和恐惧的魔君——没有人希望他出现。
只是见过容妄的人更少,大多数只听他恶名远扬,想象中是个极神秘极恐怖的大魔头,没想到这人居然也生了一副俊美斯文的面孔。
他眉宇间甚至有几分书卷气,神情中略带淡漠忧郁之色,与传说中的形象大相径庭。
前后的反差太大,容妄的模样也吸引着宾客们不断打量,眼见他跟燕沉等人越走越近,周围的不少人都忍不住跟着紧张起来。
谁不知道,邶苍魔君和明圣之所以会一出事就是十八年,都是因为两人当初火拼了一场,这份仇怨可很难化解。
如今冤家路窄,他们两个都是绝世高手,若是发生冲突,再引动魔族与玄天楼开打……
恐怕作为此地主人的君知寒会先哭一场吧。
随着双方越来越近,何湛扬已经将手放在了剑柄之上,燕沉的脸色依旧沉稳,只是在容妄到了近前之时,突然迈上一步,半挡在叶怀遥身前。
他颔首道:“邶苍魔君。”
容妄也停住脚步,平静地说:“少仪君。”
他的目光越过燕沉肩膀,又看向叶怀遥。
何湛扬蹙起眉头,语带警告:“容……邶苍魔君,莫要再上前了。”
容妄扯了扯唇角,说道:“想跟云栖君打个招呼而已,何司主这样激动做什么?”
在这样的场合下,何湛扬也不想与容妄起冲突,弄得场面太过难看,所以虽然手在剑柄上攥的很紧,终究还是没有将佩剑出鞘。
他冷冷地说道:“贵我两派并非同路,打招呼便不必了,莫忘了咱们之间可已经攒了好几笔账没有算完。如果你再敢打什么坏心思,我一定会将你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哦?”
容妄眉梢微扬,不紧不慢地地说道:“如果我不再打什么坏心思,你就不想把我剥皮抽筋,碎尸万段了?”
何湛扬:“……你!”
两人之间的旧怨要追溯到千年之前了。那时容妄尚未成为魔君,曾与何湛扬的二哥,即龙族二皇子何端恒发生过一次战斗。
两人因何发生矛盾不详,总归战局的结果,是容妄虽然也身受重伤,但何端恒更惨一等,被斩去双角,打断龙筋,还剥光了全身的鳞片。
他的角被容妄带回,直到今日,还挂在幽梦宫的大殿之上。
何湛扬的母亲并非龙族,他跟这个同父异母的二哥说不上多么亲近,但容妄之举,却是对于整个龙族的轻蔑。这笔账,又岂能轻易揭过?
双方本来就有旧怨,而后何湛扬来到玄天楼,更是没少与魔族的人发生冲突,可以说已经到了看容妄一眼,就要浑身难受七八天的地步。
容妄阴阳怪气他生气,容妄冷嘲热讽他生气,容妄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何湛扬看他好像心情还不错,更加生气!
他剑眉倒竖,正要说话,绷紧的手腕突然被人轻轻拢住,捏了一下随即放开。
叶怀遥走上前来,冲着容妄颔首,温温和和地笑了一下:“得蒙魔君另眼看待,遥不胜荣幸。离恨天到酩酊阁路途遥远,魔君以及诸位将领一路辛苦,不如入座稍歇?”
容妄:“……嗯,多谢云栖君挂心。”
他微一垂眸,彬彬有礼地冲着叶怀遥倾身致意,而后果真依言离开,带着身后众人径直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何湛扬满心警惕,以为对方这个大坏蛋大魔头又要搞什么事情害人,结果没想到容妄竟真的被叶怀遥一句话请走了,满头雾水。
他将已经出鞘的半截剑刃推回去,莫名其妙道:“他到底怎么回事?”
管宛琼也道:“我怎么觉得他真的就是想打个招呼而已……魔君这么无聊吗?”
叶怀遥知道他们之间积怨甚深,而容妄许多行为的目的,即便是到了如今地步,连他自己也依旧无法看透,因此并未指望双方能够和平共处。
他只道:“不知道。总归他没有动手的意思,咱们也不必主动招惹。等当年的事情查明白了再说罢。”
燕沉也道:“行了,既然没事便不要多想,都去坐下。”
容妄回到座位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饮下,瞧着叶怀遥跟他的那些师兄弟们坐到了自己对面的席位上中间隔着分明的界限。
酒液顺着喉咙流入胃中,如同灼烧。
他觉得这一幕非常刺眼。同叶怀遥朝夕相处地生活在一起,光明正大地站在同一立场上并肩而行,原本是容妄用尽毕生的力气去追求的。
他将永远也无法得到,有些人却拥有的轻而易举。
每每看到燕沉他们,心中的嫉妒与怨恨就会蠢蠢欲动。
他知道这是叶怀遥的亲人朋友,也知道即使杀了他们,自己也无法取而代之,所以每每将嗜血的冲动压下,可这不代表他不想。
容妄曾经试着死心认命,但他终究是做不到无欲无求,心甘情愿。
他是魔,不是圣人。
魔族与玄天楼会面的一幕着实引人遐思,周围的人感叹过明圣与魔君出人意料的容貌之后,又忍不住颇为感兴趣地议论了几句他们的关系。
似乎不像传闻中那么恶劣,但又莫名地有着几分微妙。
但不管这些大人物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猫腻,对于他们来说,没有打起来殃及池鱼就是好事。
更何况,这回还有更加有趣的——归元山庄的座位正同玄天楼相邻。
很多人都想知道,目前双方的关系到了怎样的程度,不过此时庄主元胜辉和少庄主元献都尚未到场,也就只能暂时将八卦之心收回。
其实为了参加识宝会,归元山庄的人提前一天就已经到了,并且在当地包下了一家客栈作为落脚点。
庄主元胜辉本来已经打算出门,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却是面色微变,怒道:“元献呢?”
一名下人从客栈里面匆匆赶出来,向他禀报道:“庄主,少庄主说他……身体有恙,就不过去了,请庄主和各位师兄弟自行参会。”
元胜辉听闻这个儿子又开始胡闹,顿时火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厉声道:“有什么恙?”
小人畏畏缩缩说不出来,元胜辉便一甩袖,大步去了元献所在的院子,准备亲自抓人。
此时外面的空气中尚有几分早春清凉,但元献的院子里因为奢侈地用了几张煦暖符,因此一踏进去就觉得身上温暖舒适,连花都开了大半,香气盈盈随风飘散。
元献就在院子里搁了一张躺椅,他人舒舒服服靠在上面,旁边围着四名侍女,一个捏肩,两个捶腿,还有一个拈起了樱桃往他嘴里喂。
更远处则是一队不知道从何处请来的乐伶,正抚琴吹箫,轻唱小曲,这日子看上去简直比飞升成仙了还要快活。
这他娘的是有恙?!
元胜辉差点被自己这个混账儿子给气的昏过去,大喝道:“还不给我滚起来,这成什么样子!”
他又向几名侍女和乐伶喝道:“谁准你们进来的,出去!”
一众娇滴滴的小美人吓得花容失色,元献看清是父亲来了,倒也不慌。
他眯着眼睛,唇边挑起一抹笑,冲那些女子们挥了挥手,轻飘飘道:“去罢。”
等到周围的人都退出去,元胜辉二话不说,上去就给了元献一脚。
元献身手灵活地向后一挪,连人带椅子躲开了这一脚,略带不耐烦地问道:“父亲一冲进来就又打又骂的,连句解释都没有,这到底又是谁惹你了?”
元胜辉气道:“小畜生,你还有脸问我?先前你胡作非为,不光是对明圣不敬,也得罪了整个玄天楼。眼下好不容易有机会当面赔罪解释了,你又说不去识宝会,这是在闹什么脾气?自己闯出来的祸,难道让你爹豁出脸面替你解决?”
元献原本都要站起来了,听得他这样劈头盖脸地一顿骂,身体凝滞了一下,反倒又重新靠回了躺椅上,双眼望天,懒洋洋地说道:
“父亲发这么大的火做什么,我哪里不对了要赔罪?之前明圣的死讯是玄天楼自己穿出来的,怎么,难道就因为他们比归元山庄势大,我就得守着个死人缅怀一辈子?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罢。”
元胜辉一肚子的气,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看上去吊儿郎当,其实脾气最是倔强,眼下没多少时间了,不能硬逼。
他沉默片刻,拿起桌上的一杯凉茶喝了,压了压脾气,心平气和地说道:
“好罢,我不与你争,算你有道理。但不管怎么说,明圣现在可算是重新回来了罢?我知道你跟纪蓝英已经一刀两断了,这样很好,现在同爹一起去识宝会,到底是少年的情分,你们年轻人随便聊聊玩玩,隔阂就都没了。”
他眼中有着盘算期待:“再过些时日,找个吉时,正式把你们的结契礼也办了,往后亲亲热热过日子,岂不是好?”
亲爹这副市侩算计的模样,本来是元献最为反感的,但不知为何,父亲描绘的前景竟然让他心中一动,原本要顶回去的话就没说出来。
元胜辉见他不闹了,知道有门,心中暗喜,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怨气,但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前程打算。不说明圣那是怎样的身份地位,就单论相貌,这天下也没人能比得上罢?你能同他成为道侣,那是你莫大的福气,要不是当初阴差阳错,你就算跪到明圣面前,都……”
这几句话直接打碎了元献心中刚刚升起的柔软,他忍不住冷笑起来,打断了元胜辉:“这么好的福气,我孝敬给你,父亲你去跟明圣结契好了。”
元胜辉忍无可忍,怒拍桌子,粗话都出来了:“老子好声好气,你别蹬鼻子上脸!”
元献霍然坐了起来,同样大声道:“说什么为我好,当初明明就是你为了归元山庄把我给卖了,可问过我愿不愿意么?哪家的道侣是这样,奴隶还差不多!”
诸般往事涌上心头,他越说越怒:“天天说我配不上我有福气,他那么好,我不高攀成不成?先前我说了不喜欢他,就绝对不会反悔,今天就是打断了我的腿,我也不去识宝会!就是孤独终老,也不会找他叶怀遥!”
元胜辉怒道:“你、你、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讨好人都做不来,还要个屁的面子?我怎么生出来你这么个废物!”
但元献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他怎样打骂都是死活不肯妥协。
眼见时间近了,元胜辉也怕硬将他绑过去会弄得场面更难看,只能恨恨甩下一句“回来打断你的腿”,拂袖而去。
经过这样的一番耽搁,所以在元胜辉匆匆入场的时候,识宝会虽然尚未开始,但几乎所有的宾客也都已经到齐了。
眼看元家的队伍当中没有少庄主元献,自然又让人在心中暗暗掂量,玄天楼和归元山庄之间这层岌岌可危的关系,还能维持到几时。
元胜辉自然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这层目光背后的含义,忍不住又在心里暗骂逆子小畜生。
他同几名熟人寒暄一番之后,忐忐忑忑地坐到了玄天楼旁边的席位上,同燕沉等人相互打了个有礼但疏离的招呼。
元胜辉本来想说点什么,但见玄天楼这边也不知是故意躲避还是真的有事要说,一直聚在一起说话,他不好打搅,只得暂时尴尬作罢。
展榆提起酒壶来,亲自为几名师兄弟一一斟酒,借着这个动作,他低声说道:“刚收到回报,外面都已经布置好了。”
叶怀遥道:“好。此事蹊跷,目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和咱们有关,你传讯下去,让底下的人也小心点,不要行事莽撞,枉送性命。”
展榆不觉含笑,说道:“都知道我们明圣菩萨心肠,怎好拂逆你的意思。我从一开始就说了。”
燕沉道:“隐患未必在外,你们几个也留神。”
玄天楼这几个人你来我往,说的自然正是那位宣称要寻仇而来的朱曦。
叶怀遥性格温柔,行事却素来利落,当天跟君知寒谈话过后,一点时间都没耽搁,直接一张传讯符发过去,将事情说给了燕沉等人知晓。
因此玄天楼这回赴会,全都是早有防范,在酩酊阁外围暗中埋伏下了不少人手。
想必容妄既然已经知情,魔族更不可能全无准备。君知寒那边就更不用提了。
几方势力都是志在必得,决心要看看这个朱曦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叶怀遥听了燕沉的话,目光微动,凑到他旁边低声道:“隐患未必在外——师哥的意思是,那人很有可能混迹于宾客之中?”
燕沉道:“若我是他,一定会选择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