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想着你回来,就是自己住。小时候总觉得日子过得苦,想长大、变强,可是到了如今一回头,一生中竟只有那些年最快活。”
他口中的“那些年”,说的便是同叶怀遥认识一直到亡国之前的岁月,这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叶怀遥的指尖抚过旁边的屏风,上面的工笔山水已经有些褪色,显然摆在这里有不少年头了。
隔了这么久的时光,以前那些想要珍惜的往事都已经烙刻在了心上,即使不需要复原出相似的居所,也不会忘记。
他惦念父母,兄弟,其他的朋友,也不是没有想过小容,但诸多心事压在胸口,他占的分量实在有限。
犹记得初见的时候,容妄不过是个沉默的少年,弱小、贫穷、缺爱、生活艰辛,一如自己曾经帮助过的许多人。
然而几年相伴下来,两人相谈得宜,处之欣悦,感情逐渐深厚。
约定过不会分离,怎知晓一朝国破。
前往玄天楼的那条路,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次旅途。
那时寒冬凛冽,后有追兵,无数死士随从为保护他们而丧命,最后连识微都死了,身边只剩下这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孩。
容妄一直愧疚地觉得他是叶怀遥的负累,觉得是他间接造成了叶识微的死亡。
但叶怀遥并没有说过,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是容妄的依赖与相信,使得他能从满地的万念俱灰中捡起一丝微薄的憧憬,坚持着对生命的不放弃。
直至今日,他也不知道容妄因何到了魔族,又坚持着这样千年来冷冷清清地死守着一份回忆,被世人畏惧、猜疑、躲避。
叶怀遥明明记得,他向往过能有一个家,也爱过热闹。
自己认不出他,怀疑他,疏远他,他却在地崩山塌的时候义无反顾地扑上来。
他遮掩着心意,从来不提付出多少,煎熬多少,只为了怕自己为难。
明知道得不到回应,却想尽了办法地对人家好。
谁能相信,传说中的邶苍魔君,竟是这样一个人?
叶怀遥沉默片刻,说道:“傻子。”
容妄的本意是还给叶怀遥一座王府,又不知道对方是否会喜欢,因而心中甚为忐忑。
这时也不知道叶怀遥在想些什么,却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柔软,于是朝叶怀遥笑了笑。
他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想看看这里,若是觉得不惯,也可以换地方。不过现在幕后之人举动不明,我还是得和你一起。”
叶怀遥微笑道:“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触景伤情和沉湎过去都没有必要。你这里风景很美,住哪里都行。”
这里不过是幽梦宫的一角,旁边还有面积广阔的华丽殿宇,容妄想了想,便道:“好,那我让他们给你收拾处附近草木多一些的寝殿。”
叶怀遥道:“好,多谢。”
他说完这句话,不远处的廊下,一串风铃忽然无风自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两人同时看去,叶怀遥道:“你的属下有事找你,快去吧。”
他又笑着说:“或者魔君是否需要找几个人来看管我?”
“若是想走,天下又有什么人能困的住明圣。”
容妄微微含笑道:“进了离恨天,你便自在些罢。如果有人向外面报信,我也正好能顺手捉个内奸出来。不亏。”
容妄并不是一个空口虚言的人,他既然敢这样说,必定便是有这个自信,叶怀遥也就不多废话,说道:“那你去吧,回来我肯定还在。”
容妄心头暖融融的,又说:“如果无趣,就在这里随便转转,有什么事吩咐他们去做就好。”
多少年他一直盼望踏进这片地方的时候,眼前能够再出现那个熟悉的少年,眼下虽然和想象中的情况有点距离,但是听到叶怀遥口中说出这句话,实在给了他精神上极大的满足。
这种好心情导致了他见到几位下属的时候,神色都柔和了不少,简直是肉眼可见的愉快。
这让几名魔将们都在心里面暗暗称奇,同时也明白了自己应该以怎样的态度与云栖君相处。
容妄看出了他们的惊讶,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对我带明圣回离恨天,十分不解?”
几个人相互看看,魔将郄鸾道:“回禀君上,虽然不明白此事中有何等隐情,但君上自有用意。属下们只会服从,不会干涉。”
容妄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点了点头,又道:“都布置好了吗?”
另一位魔将回答:“是,向离恨天之外传递的任何消息,都会被先一步拦截,绝对万无一失,请君上放心!”
容妄道:“自然。若是如此严密防范还有内奸,那就是你们几个当中之一了。”
他这话可把几个人吓了一跳,刚要辩解,容妄却笑了一声,道:“不过玩笑而已。随我来。”
——见鬼了,君上居然还会开玩笑!
容妄带着几名梦游般的魔头们一路出了幽梦宫,目的地是离恨天的地牢。
大门缓缓打开,只见一道幽暗的石阶一直通向地牢深处,石阶尽头,面前陡然一亮,墙壁周围凭空燃着十几簇橙红色的火苗,将周围照的十分明亮。
而一个半透明的瘦高男子满身血污,披头散发,正被缚魂锁吊在墙壁上,双眼半睁半闭。
几名魔将都看出来,这男人并非生人,而是阴魂,他们心中都有些奇怪,但静待容妄解释。
容妄道:“来人。”
两名负责看守地牢的侍从匆匆跑来,向着他行礼,右边的人回禀道:“君上,我们对他使用了多种刑罚,但他依旧不肯招供主谋,如果这样下去的话,魂体承受不了,便会消散。属下无能,请君上恕罪。”
容妄淡淡道:“怪不得你们,把他解开,都下去罢。”
郄鸾是跟着容妄参加了夺宝会的,对这些密事也了解较多,在旁边仔细辨认了片刻对方的面目之后,恍然道:“君上,这人就是当初前来酩酊阁袭击的那名怪人罢?”
“不错,此人名叫朱曦。他对我的事了解不少,布局亦是周密,背后一定另有主使。”
容妄颔首道:“我方才在外面时本想仔细询问,却碰见法圣干预,干脆就把他给杀了,又用移魂掩迹之术,将他的魂魄转入离恨天,以避开法圣耳目。”
他这一招可谓是又毒辣又疯狂,果然也成功地瞒天过海,将朱曦弄了回来。
容妄又简单讲了两句朱曦说做下的那些事,同几名魔将说道:“我带你们过来听一听他的说话,后续也好办事。”
朱曦身上的缚魂锁解开之后,便有了些许行动的能力,听见容妄的话,他睁开眼睛,冲容妄道:
“你是别想从我这里听到任何事了。魔君若是有这个本事,尽可以让我魂飞魄散,生死有命,你也吓不住我分毫。”
郄鸾道:“我看你也算是个人物,然而竟对那名背后策划者如此回护忠诚,难道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的手中?”
朱曦笑道:“我岂会受人胁迫做事?左右这世间也无甚趣味,只是不想让魔君也能顺心如意罢了。觉得这样有趣,不行吗?”
他的语气神情都明显是在挑衅,简直十足欠揍,另一名魔将不由恼火,挽挽袖子道:“我说你这人——”
他还没有冲上去动手,就被容妄止住了。
此时经过叶怀遥梳理经脉,容妄的魔息运转已经顺畅无阻,再加上两人相谈之后,他心情不错,因此对待朱曦的态度也都“温柔”了许多,不似之前那般暴躁。
作者有话要说: 汪崽日记:
今天,我和叶怀遥一起去动物园玩,还带他喂了小鹿。叶怀遥还是对谁都温柔,羡慕鹿,想炖了吃。
终于让他看见了我盖的王府,想跟他说,现在我长大了,希望以后所有的风雨,都让我来承担。
现在我长大了……可以谈恋爱了吗?
暗翎,欠三脚,记账。
第80章 一灯红小
他示意几名魔将不要冲动, 负着手, 居高临下地打量朱曦片刻, 这才缓缓开口。
容妄说道:“你说的是,以你的性情, 绝对不会轻易臣服于他人。”
他思考着说:“所以你与那幕后之人的合作,多半是你先找上他的。而且你们商量好了, 你在明,他在暗,有什么会牺牲暴露的事情都是你来做。”
朱曦打定了主意不说话, 郄鸾道:“肯这样让步, 一定有所求。”
容妄哼笑道:“不错, 有所求就说明有牵挂。他最大的执念就是孟信泽,我曾经在幻境中看到孟信泽已死, 魂魄被赝神吞噬。朱曦,是这块吗?”
他说着,将叶怀遥当初拿到的那枚玉环从怀中拎出来,举到朱曦面前。
朱曦只是瞥了一眼, 就漠然把头撇开了。
容妄了然道:“我知道了,看来这一枚赝神,是伪造的。”
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此言听在朱曦的耳中,不啻于石破天惊,他猛地抬起头来,怒道:“一派胡言。”
容妄的脸色也是一沉:“一派胡言?十八年前孟信泽死, 魂魄被赝神吞噬,你就一直在寻找令他复活之法,若非此事已有解决之道,你又如何会善罢甘休!一定是对方承诺你,有办法为孟信泽重塑肉身,释放他的魂魄,令他起死回生,你才肯这样尽心尽力!”
朱曦一咬牙,忽然提起一股魂力,猛向着容妄袭去,只是他的招式未到,整个人就已经被打倒在地。
容妄冷笑道:“还想挣扎吗?看来你忘了另外一件事情。”
他再次取出一样东西:“赝神原本有两枚,另一枚在我手中。目前你用过的这枚虽是赝品,但也一定灌注了部分真品的法力,那么,孟信泽的魂魄碎片,应也有部分在其中罢?”
朱曦的神情已经彻底没有了之前的嘲讽冷淡,容妄也不与他多废话,指掐法诀,在赝神上划过。
空气中立刻散逸出点点星芒,逐渐聚集在一起,凝成了一个淡到几乎无法辨别出来的人形,正是孟信泽。
朱曦怒道:“你敢威胁我?”
容妄挑眉:“有不敢的理由吗?”
他一边说,一边恶劣地动了动手指,顿时有一小股风旋出现在牢中,将那透明的魂体吹的忽聚忽散。
风水轮流转,之前朱曦恐吓孟信泽的场景,重新应到了他自己的头上。
在这种情况下,朱曦一定很想冷静下来,但他显然无法做到,身体微微颤抖,用一种仇恨怨毒地眼神盯着容妄。
这样的神情,容妄实在见的太多了,不能给他带来丝毫动容,泰然自若地说:“我可以给你一些时间思考。”
朱曦也装不下去了,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想怎么样?”
容妄微微笑着,将孟信泽的那点残魂攥在了手里。
“很简单,给我想要的消息,本座不光可以放过这点残魂,还会将剩下的那些找到,尽力助你将他的完整魂魄复原。不然的话,你不让我痛快……”
他微笑消失,仅于冷酷:“我会让你看着他的魂魄被我一点点捏碎,还会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被你连累的。你生前杀他妻子,害他身死,死后还要继续连累他不能投胎转世。”
容妄看着朱曦,慢慢地说:“你才是——丧门星。”
朱曦喘着粗气,一言不发。
容妄也不再停留,吩咐几名手下:“走罢。”
一行人出了地牢,一名魔将问道:“君上,他明明已经有所动摇,为什么不趁热打铁,一口气逼他把话说出来?”
郄鸾看了一眼容妄的神情,解释说:“朱曦的性情十分桀骜不驯,方才君上已经将他逼至极限,如果强制他在这种怨恨的情绪之下表态,只怕适得其反。他现在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无法面对而已,再等等,一定会说的。”
几位魔将这才明白过来。容妄吩咐道:“把人看好,随时告知我他的消息。”
他在这边审问朱曦,另一头,叶怀遥独自在幽梦宫里转悠,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依照翊王府而盖起来的园子中。
此时正值黄昏时分,夕阳慢慢下坠,半天绮霞如泼,幻紫流金的颜色,折射在琉璃织成的瓦面上,潋滟生辉。
这里的守卫们一定已经提前得了容妄的吩咐,让叶怀遥想去哪里都随便逛,见到了他也只是恭恭敬敬地行礼,并不多话。
叶怀遥微笑着点头还礼,不知不觉,就一路走到了自己过去曾经居住的院落外面。
他静静地在外面站了一会,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虽然习惯了不将负面情绪展露于外,在容妄的面前也表现的云淡风轻,但面对此情此景,心中没有半点感怀是不可能的。
时日久远,儿时那些快乐与痛彻心扉,似乎早都在外面朦朦胧胧地隔了一层轻纱,失去了原本的鲜明和激烈。
叶怀遥的手放在自己卧室的门上,片刻之后,还是收了回来。
他摇摇头,打算离开。
然而就在要转身的时候,身后突然刮来一阵风,将被他忐忑之下不小心推开一道缝的门吹的大敞。
叶怀遥想把门掩上,一回头,却无意中瞧见里面挂着一幅画像。
他见到这画像就是一怔,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忍不住凑到近处观察,这回倒是看得真切。
只见画像上的青年白衣佩剑,风姿卓绝,回眸间眉眼浅带笑意,就像在温柔注视着观画之人——正是他自己。
以叶怀遥这种见惯名画的行家来看,这幅画的画工说不上出类拔萃,但勾勒间却完全将他的表情神韵付诸笔端,显见作画者对叶怀遥非常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