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意间,冯思魏视线发生了一点点偏移,对上另一个身穿黑色连帽卫衣的青年。对方好像是叫顾见容,脸上似笑非笑,嘴角轻轻勾起,莫名透着一股子嘲讽,墨黑的双眼半阖半闭,虚虚地望向窗外的世界,像是在看一座没有生命迹象的死城,无情,冷漠,又蕴藏着若隐若现的悲悯。
察觉到冯思魏在审视自己,顾见容偏过头来,薄唇开合,无声地说道:“你会后悔的。”
后悔?后悔什么?冯思魏不解,他能感觉到顾见容对自己抱有十分强烈的敌视,嫌疑人发狠话威胁办案人员的场景也见多了,但是,从来没有人像顾见容一般,处处透着奇怪。
冯思魏隐约品尝到一种深深的违和感。
两人分别被带进不同的审问室,照例询问了一些基本信息后,冯思魏端了杯茶水进来,挤走了一个中年发福的男警察,坐下来,捡起几张照片递给白檀:“认识这个人吗?”
照片上是一个三十岁左右,长相平凡的男人,戴着一副眼镜,留着短发,就像任何一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样,没有任何能够引起人注意的特殊之处。
白檀瞅了一会儿,想摇头,仔细看看又觉得有点眼熟,惊疑不定道:“这,这好像是我早上遇到的眼镜男……”说完,主动把早上的事情经过交代了一遍。
冯思魏眸光一闪,盯着白檀略带困惑的脸庞,意味深长道:“他死了。”
白檀的惊讶毫不掩饰:“什么?他死了?难道你说的凶杀案就是……”
冯思魏目光犀利,眼神灼灼,望向白檀时充满探究意味,但以他判断,白檀的所有情绪变化都是真实不作伪的,那么,现在就存在两种可能,要么白檀是真的不知情,与两起凶杀案完全无关;要么就是他这个人心理强大,异于常人。
前一种猜测还好,如果是后一种的话……
冯思魏浓眉皱起,语气怪异:“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白檀无措:“我怎么会知道呢?”他以为冯思魏在有意诱供。
冯思魏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态有些一言难尽,老实说,他出过的现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早已经司空见惯了,无论多血腥变态,回来照样该吃吃该喝喝,毕竟以他们的工作性质,要是没有超强的承受力,吐也吐死了。
在今天之前,冯思魏笃定,再恶心的案发场景,都不会让自己茶饭不思。
可是,北四环的案子,彻彻底底地打破了冯思魏的认知,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可笑。
眼镜男名字叫张文兵,土生土长的芳城人,成长背景和工作环境没有任何问题,目前在一家科技公司上班,性格方面有点自私自利,善于钻营,在职场上攀高踩低,欺下瞒上,不是特别得人心。
警察到张文兵居住的小区和公司调查的时候,大家直言不讳,说跟他都是泛泛之交,关系确实不太友善,但都是言语上的小纠纷,还没严重到要张文兵非死不可的地步。
至于张文兵的死法嘛……
就像漫画《真相》第二卷 里的案子一样,遭遇多人暴力,被殴打凌虐,如果仅仅是这样,虽然残忍,但还不到匪夷所思的程度,真正让人胆寒的是,张文兵原本是要去市中心上班的,为何突然跑到北四环那里?而且,在被打死的过程中,不曾进行一丝一毫的反抗?
甚至,在咽气的最后一秒里,流露出那样诡异而满足的微笑……
警方接到报案,赶赴现场时,张文兵已经死去,浑身的血肉都被啃噬殆尽,只剩下一张头颅,以及鲜血淋漓的白骨。
法医检验证明,张文兵是被人一口一口,活活咬死的……
视觉上的冲击还是其次,最最细思恐极的是,张文兵身上那一百多斤肉,到底去了哪里?难道……
冯思魏想了一想,竟然觉得不寒而栗,若是猜测成真,那么直接参与此案的人,说不定会多达十几人,甚至几十人……
案发时白檀正在第一出版社,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冯思魏审了一场,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脑海中对白檀的印象反而改善不少。
这样可不行啊,冯思魏产生了一种前所有未的危机感,总觉得再审下去,自己马上就要被策反了。
不知道是白檀的亲和力太高,还是警局里的人脾气好,等白檀录完口供,走出警局的时候,已经收获了许多迷弟迷妹,还给一些年轻的警察签了名。
顾见容比白檀早一步出来,正在院门口等他,两人不急着打车,并肩往前走了一段。
白檀斜着眼睛看顾见容,疑惑道:“唔,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顾见容双手插兜,落落寡欢,“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嗳?”白檀难以理解,“你这叫什么话?他们是谁,警察吗?”
“白檀。”顾见容忽然停下脚步,一脸严肃地看向白檀,屏住呼吸,认认真真地问道:“你喜欢芳城吗?”
“喜欢啊。”白檀不假思索地点头,“芳城经济发达,基础设施便利,临海,环境也不错,而且春天特别漫长,我……”
顾见容不等他说完,释然一笑,端得是面如冠玉,色如春晓,他低低一叹:“我知道。”
望着顾见容高大修长的背影,白檀悄悄蹙起眉头,暗道:怎么感觉最近芳城的氛围怪怪的,不但连续出了这样两起丧心病狂的案子,就连顾见容和徐书白,好像都有点背离人设……
北四环附近人口密集,案发时间初步判定为上午九点至十点,那个时间段正是人流高峰期,按理来说应该有许多目击者,但事实却是,无论警方怎么走访询问,众人都咬死了说什么都没看到,最后警方不得不悬赏征集线索。
排查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冯思魏不可避免地与白檀多接触了几次,每一次,顾见容都对他没有好脸色,对着白檀就一副野兽护食的架势。
冯思魏冷眉怒目地低斥道:“给力给气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见容反唇相讥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然,为什么天天纠缠白檀?”
冯思魏道:“我是为了查案,你这小孩懂个屁!”
顾见容阴狠地笑了笑,高深莫测道:“我们都是一样的。”
冯思魏想也不想,粗鲁地说道:“谁跟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崽子一样,让开!”大掌胡乱一推,闯进客厅嚷嚷道:“白檀,出来,快点出来!”
白檀应声打开卧室的门,打着哈欠走出来,他昨天晚上熬夜将《真相》最后一卷修改了一番,又画了几个短小的番外篇,总算是大功告成,直到天亮才丢下画笔补眠,这会儿正睡得昏天暗地呢。
看到白檀,冯思魏一个箭步冲上去,握住青年双肩,猛烈地摇了摇:“快醒醒,出大事了!”
白檀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啊?”
冯思魏掏出手机,快速点开一个页面,举到白檀面前让他看,白檀费力地将桃花眼睁开一条缝,小声念道:“地铁二号线昨天深夜惊现一具无头男尸,死者身穿深灰色格子衫,米色宽松五分裤,手里捧着一本新近热销漫画——绿檀木的《真相》,望知情者尽快与警方联系……”
声音缓缓低下去,渐至不可闻,白檀已经完全清醒过来,脸色煞白一片,《真相》的前三卷,分别为《水底女尸》《森森白骨》《地铁谜案》,现在都一一应验了。
冯思魏将手机锁屏收起,沉声道:“现在,你该相信,这些都是模仿作案了吧?”
白檀无意识重复道:“模仿?”他想到了什么,悚然一惊,“难道凶手也看我的漫画?”
冯思魏顿了顿,道:“凶手看不看你的漫画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任真真、张文兵都是你的漫画迷,任真真多次在网上发言,说是要泡你,要和你结婚为你生小猴子,张文兵死的那天刚刚跟你发生过冲突,白檀,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有人盯上我了!
白檀心中发寒,手脚一片冰凉,他寄希望于冯思魏,殷切地问道:“那杀害任真真、张文兵的凶手呢,你们抓到了吗?”
冯思魏摇头。
“嫌疑人呢,嫌疑人总该能锁定一两个吧?”
冯思魏还是摇头。
白檀失魂落魄:“怎么可能呢,那可是闹市区,人来人往,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三人皆是沉默,空气凝滞而压抑。
白檀欲哭无泪,沮丧地说道:“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画《真相》是吗?”
冯思魏避而不答,只道:“你先跟我去警局一趟,看能不能提供一些线索,还有,赶快通知第一出版社,漫画停止发行,你最近必须要待在我的视线范围呢,哪里都不许去。”
白檀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两人走后,顾见容打开他那台破破烂烂的电脑,完好无损的左手灵活翻飞,飞速敲打着什么,幽幽蓝光映照在瘦削俊朗的脸上,只见眉宇间,一片令人心悸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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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世界很快就要结束啦
第178章 真相(七)
短短的一个月内, 芳城就接二连三地发生命案,且迟迟难以告破,这无疑给市民生活带来一定程度的恐慌。每个人心头都凝了一团阴影,日渐加深,日渐加大, 谁都不知道, 阴影底下藏着怎样可怕的恶魔。
又是一个雨天。
急速行驶的汽车在第一出版社楼下戛然停止, 临下车前,冯思魏皱着眉头, 粗声问道:“你自己真的没问题?”
白檀一只脚支了出去, 抖了抖手里的藏青色雨伞,仰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浅笑:“就像你说的, 《真相》不得不停刊,大家已经达成了共识, 今天来就是商量细节, 签签文件之类的,能有什么事?”
虽然他在笑, 但是冯思魏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本能地感受到白檀心中的惆然,他不会安慰人, 就僵硬地扯动脸上冷冰冰的线条, “会好起来的, 等到风声淡下去, 《真相》还可以重新发行。”
白檀睨了对方一眼,这个硬朗粗犷,不苟言笑,却又不失智慧的男人,总是会让他联想到设定好程序,一切按部就班的机器人,他点了点头,接受了冯思魏的好意,催促道:“你刚才不是接了电话,说局里有急事吗?赶快去吧,我这边应该很快就能好。”
白檀单手擎着雨伞,快步往第一出版社走,徐书白站在门口,远远地朝这里眺望,白色里衬,淡蓝色薄针织衫,清爽得不沾染一点点世俗风尘。
正在倒车的冯思魏不经意间看到了,心底再次漫上那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分明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他却一瞬间就明悟了对方的喜好和心情。
就好像,双方在彼此眼中,都是一览无余的透明人。
冯思魏断定,对方看到他时,也有同样的感受。
顾见容是这样,徐书白也是这样,冯思魏死死攥紧方向盘,看着连珠般的雨幕,暗暗嘀咕道: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最终,冯思魏踩了一脚油门,风驰电掣地离开了。
“师兄,你怎么还下来了?”白檀收拢雨伞,笑着跟徐书白打招呼。
徐书白收回放在远处的视线,笑了:“不是为了接你,出来透透气。”
因为事关重大,已经惊动了第一出版社上层领导,再加上警方那边要求配合他们的工作,《真相》停止印刷势在必行,唯一需要讨论的,就是对外如何解释,以及对白檀做出的赔偿。
众人开会讨论了一上午,才把所有内容慢慢敲定,等到走出会议室的时候,白檀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徐书白送他进电梯。
白檀想了想,收拾下心情,对徐书白道:“对不起,师兄,之前我应该听取你的劝告,说不定,就可以多挽救一条人命了。”
徐书白上前一步,揉了揉白檀细软的黑发,表情有些晦涩难懂,“傻瓜,猛兽早晚有出匣的那一天,能拖上一时片刻当然好了,不行的话,也只是早一点面对现实而已。”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白檀听得一知半解,隐约之间像是抓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再要细细追寻,又了无踪迹。
电梯逼仄,空间有限,徐书白离白檀仅咫尺,扑面而来的书卷气,让他有点不自在,不动神色地稍稍后退一步。
一贯善解人意的徐书白却像换了个人,故作看不懂白檀躲避的态度,又微微俯身,往前凑了凑,清浅温热的气息缓缓吹拂过去,悄然染红了白檀的耳尖。
白檀尴尬又无措,嗫嚅道:“师兄……”
徐书白似有若无地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嗯?”声音清朗悦耳,富有磁性,撩人极了。
喂喂,会撩也不能乱撩啊!
“白檀。”徐书白含着这个名字,慢慢吐出,星眸弯成月牙状,莫名透出一股温柔缱绻的情谊,“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不知道你会不会答应……”
白檀鹌鹑似的缩在角落里,胸口砰砰直跳,他对徐书白即将出口的话似有所觉,抬起头来,语无伦次道:“师兄,你,别说了……”
梯厢里装了小壁灯,昏黄柔和的光线飘洒下来,为青年镀上一层暖色,鸦青色短发,黛青色长眉,桃花眼晕染着醉人的绯红,黑白分明,顾盼有神,还有那凝脂美玉的肤色,雪白贝齿,殷红朱砂痣,以及因为主人无意识紧咬,呈现胭脂红色的唇瓣……
一眼望去,真是浓墨重彩,搭配和谐,实在是一副得天独厚,惑人心神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