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星环穿了件藏蓝底色的双窠云雁滚边交领广袖,眉目好看,面容沉着,毫不怯场,有一股不同于年龄的镇定。
到了他们面前,他先是叫了一声小爹,才向他们行礼:“拜见二位大人。”
楼玥桥他们方才背对着走廊,没看见这小孩,一打见面就猜到他的身份了。
鹿冰酝指着顾云思说:“来,这是你伯伯。”
楼星环十分之听话,看了年方十五的顾云思一眼,道:“顾伯伯。”
顾云思看着到他腰际的七岁小孩,内心是拒绝的:我没你这么大的侄子!
在鹿冰酝再开口之前,楼玥桥颔首致意:“我算是你堂兄。”
“堂兄。”楼星环站在小爹身边,乖巧地喊了一声。
鹿冰酝捏一把他的脸:“这么乖。”
楼星环牵住他的手,仰着头道:“小爹,今日是你弟弟生辰吗?”
楼玥桥扫了一眼他们的手。
“是啊,待会儿你就见着了。”鹿冰酝道。
没多久,豫王和鹿父就过来了。
几个少年行礼。
纵使他们私底下以伯伯侄子相称呼相玩笑,在其他大人眼里,这一群还都是大孩子小孩子。
鹿父笑道:“多谢你们给老夫这个脸面。”
豫王:“留他们自己说话吧。”
他们走后,楼玥桥说:“你真要给他起表字?”
“是啊。”鹿冰酝漫不经心道。
顾云思:“一个庶子,不值得你费心思。”
鹿冰酝:“不费多少心思,写两个字的事。”
楼星环的身份不适合插话,只听着,一言不发。
与鹿父对这次生辰宴的重视相比,从他们的话里,楼星环却听得出鹿冰酝这个弟弟名声不太好,起码在楼玥桥和顾云思这儿不太好,甚至连鹿冰酝都不怎么喜欢。
可他听止善说鹿冰酝很是疼爱这个弟弟。如果不疼爱,为什么还来参加呢?还要给他起表字。
据他所知,起表字,应该是那人敬重的长辈才能起的吧?
盛大的宴会上,达官贵人到了不少。
他们都人精似的,哪怕多了个楼星环出现,可看鹿冰酝一如既往的样子,就知道不能乱说他的话。所以都顺着顺宁侯爷的话来,举酒杯道:“贺令义公子十五生辰!”
到了宾主尽欢的时候,顺宁侯爷站起来,道:“感谢各位前来。”
鹿名走到他身边。
顺宁侯爷朗声道:“这是本侯的义子,认亲茶本侯已经吃了。带他给各位见见。”
在场的人心照不宣:“恭喜侯爷。”
有人问:“鹿三公子如何称呼?”
鹿父看向二儿子,鹿名一直都在注视着鹿冰酝。
在缤纷各异的目光中,鹿冰酝缓缓起身,从止善手中拿过一张纸,递给鹿父。
“多谢哥。”鹿名低声道。
鹿父很欣慰,让人打开纸张:“这是阿云作为兄长给义弟的生辰礼。”
展开的雪白宣纸上,写着“青酩”二字,笔锋峻峭,如行云流水。
“好字!”
鹿父想了一下,也道:“旭日青障衔,醺酩玉兰和。阿云有心了。”
鹿名的脸却莫名白了一下,可看着纸上的两个字,他还是点头,有些羞涩地笑了笑,道:“很好听,我很喜欢哥起的字。”
鹿冰酝抬手,笑道:“应该的。”
楼星环夹了块糖醋鱼到鹿冰酝的碗里:“小爹。”
鹿冰酝也不耐烦应付人情,低头咬了口鱼肉。
楼星环抬手,与鹿名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都是沉沉的,令人看不分明,很快就错开。
鹿家到鹿冰酝这一代,起名字从水从酉。
虽不从水,但有了鹿二少爷给的这个“酩”字,就意味着鹿名的背后多了顺宁侯府这个靠山。
只是到底是义子,或者是个私生庶子,为显差别,才不能从水而已。
众人心知肚明,纷纷拿起酒杯向鹿父和鹿青酩祝贺。
楼星环想,小爹果真还是疼爱他这个弟弟的。
他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放下筷子,看了一眼鹿冰酝。
鹿冰酝忽然说:“我出去一趟,你们看顾好三少爷。”
楼星环注意到,鹿青酩也不在了。等鹿冰酝走后,他看了看周围的人,对下人说:“我去走走。”
如他所料,他在一处无人的院子里找到了他们。
鹿青酩还不如鹿冰酝高,从身后微微踮着脚,搂着鹿冰酝的脖子,一副亲昵又委屈的样子,不知在说什么。
鹿冰酝转身摸了摸他的头,似乎在哄他。
离得远了,楼星环只看见他们贴在一起的亲密姿态。
他踢了踢脚边的石子。
楼星环此时的感觉,宛如吃了一碗苦药。
小孩子对宠爱他的长辈都有一种占有欲,希望长辈只疼爱他一个人。更何况对于楼星环来说,鹿冰酝是他仰望的人。
他对鹿冰酝这个义弟生出一种类似于嫉妒的情绪。
在此刻,楼星环有些庆幸地想,幸好小爹嫁给了庆王。
鹿冰酝可不知道他这个新收在院里的庶子在想什么。
他胃里不舒服,推开鹿青酩:“你要说什么?”
鹿青酩抿抿唇:“哥,我看过你在书房写我的名字。”
“那我回宴厅里帮你改回来。”
鹿冰酝就要走,鹿青酩赶紧拉回他:“不是,这对你不好。且我不是不喜欢。”
鹿冰酝抱手:“我以前给你想了很多字呢,你看到的是哪个?”
鹿青酩不语。
鹿冰酝说:“是‘清泉’的‘清’吧。”
“哥为什么改了?”鹿青酩有些委屈地伸手抱他。
与鹿冰酝不同,他的眼睛平素添了几分锐利,大约是像他燕国异域的母亲,此时故作委屈,还真有一种可怜的味道。
鹿冰酝说:“觉得不好,就改了。”
鹿青酩终于如愿抱住他,软下来了:“嗯,我都喜欢。”
鹿冰酝胸膛起伏了一下,摸着他的头发,望着一旁平静的湖:“等你长大了,你可以自己你改。”
鹿青酩低笑:“你起的,我才不改。”
回去的路上,楼星环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鹿冰酝闭目休息,忽然手边一暖,是小孩凑过来。
小孩捧着一个纹饰精致的盒子:“小爹。”
“这是什么?”
“糖。”
鹿冰酝打开,一股清凉的气味,里面一颗颗绿冰晶似的糖,覆着白白的糖粉。
“加了薄荷?”
“嗯,我听说小爹喜欢吃糖斋的,刚刚去买的。”
糖价贵,在长平都是奢侈的吃食。
鹿冰酝自己吃了一颗,觉得味道不错,很解腻,嘉奖似的喂了小孩一颗:“难怪回来找不到你。”
楼星环乖乖吃了,心情雀跃了起来,趴在鹿冰酝膝上,小小声道:“小爹,还好你来了王府。”
鹿冰酝是庆王府的王妃,他就是他名义下的儿子。
没有人能从他身边抢走鹿冰酝的。
第11章 锦衣玉食
一个月后。
秋高气爽,正是踏青的好时节。
郊外一处偌大的马场上,碧岫参差,绿水潺湲,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热烈而喧哗。
最中间设有一圈亭席,挂着的画帘随风而动,隐约露出里面的人。三四佣人垂首静立,与外面的热闹截然不同。
鹿冰酝侧躺在宽大的凉榻上,乌发半束,如瀑布般垂落榻间,面容宛似粉白玉兰,透着一股瑰艳剔透的淡漠。
楼星环掀开画帘,看到此景,顿了一下,让身后的人止步,自己进来,半跪在席上。
鹿冰酝眼睛也不睁开:“你挡着我了。”
楼星环:“小爹有在看吗?”
“我在听。”
楼星环:“……”
他挪了一下身体,确定光线没太亮,道:“小爹这几日都很晚才睡。”
鹿冰酝睁开眼:“你还管起你小爹来了?”
他坐起来,舒展了下腰,浑身都有着懒洋洋的意味。
“不敢。”楼星环端了杯茶给他,“喝茶。”
鹿冰酝嗓子的确有点干,喝了口新泡的热茶,眨了眨桃花眼:“云雾茶?”
“嗯。”楼星环细心地替他将黏在颈上的头发整理好,一张好看的小脸认真又严肃。
鹿冰酝脸颊上晕染了点儿小憩后的藕粉色,将他眼眸里的冷淡祛了几分,看上去十分可爱。
喝了水,他打起精神来,往外瞧:“他们打完一场马球没?”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一阵极其热烈的鼓乐和欢呼声,还有裁判响亮的一声:“黑旗得筹!”
鹿冰酝抚掌:“赢了。”
顾云思大踏步进来,拿着小厮递过的手帕擦汗水,少年意气风发的脸上洋溢着笑:“小云你醒了!”
鹿冰酝执着地为自己辩解:“我一直在看你们呢。”
楼玥桥随后进来,微微喘着气,银色襻膊搂住衣袖,露出手臂。他接过水,灌了几口,缓过来才道:“阿云要来吗?”
一半跑马场上,马球赛事又开始一轮,个个翘首观望。场地另一半,朝气的少年郎三五成群,投壶对弈,击鼓传花,好不快活。
顾云思坐下,翘起二郎腿,摘了个葡萄吃:“得了吧,你看他那越发懒的样子,骨头都躺软了似的。”
鹿冰酝心安理得:“我娇气,你们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楼星环站起来,走到鹿冰酝身后,看上去恭敬又谦卑。
顾云思:“你是不知道,这个月你没怎么露面,扶桑楼那些人问了我好几遍。方才出去的时候,李家刘家的都吵着要见你,还有那谁……哦,林氏伯爵府的也说要和你比击鞠。”
闻言,楼星环愣了一下。
侧王妃就是林氏伯爵府的。
“不认识。”鹿冰酝打了个哈欠。
与此同时,帘外落下一道轻佻的话语:“鹿二少爷,你不认识我,却让我好找啊。”
一个人绿衣服的人出现。他直挺挺站着,下巴抬高。有画帘遮着,里外的人都看不到对方的脸。
楼玥桥起身,对鹿冰酝说:“这位就是林氏伯爵府的公子,也是庆王府侧王妃的幼弟。”
鹿冰酝没动,漫不经心道:“幸会。”
林公子似乎被他的态度弄得很火大:“鹿二少爷,你一个男人,将我姐姐一个女流之辈赶走,实在胜之不武。”
隔间看台上一片沉默。
他后面跟着一群少年,其中就有顾云思方才说的李家刘家,原本一副跃跃欲试看热闹的样子,此时听到这话,纷纷往后退了一步。
楼玥桥不悦道:“林公子,注意言辞。”
鹿冰酝慢吞吞地坐起身,试图澄清道:“不是我赶走的。”
“不是你还有谁!”林公子怒道,“你别仗着自己身后有顺宁侯府和静远侯府,就这样自大!”
顾云思撸起袖子,撩开画帘出去:“听不懂人话就算了,你连人话都不会说!”
雕镂的画帘很快落下,遮挡住林公子的视线。他努力将注意力从偶然一瞥中抽回来,对顾云思道:“顾小侯爷莫急,我只是想和鹿二少爷切磋一番。”
不尴不尬的气氛中,楼星环望向鹿冰酝。
鹿冰酝从桌上拿起一颗糖,剥了糖纸,塞进嘴里,动作不疾不徐的,糖纸摩挲的沙沙声特别明显。
顾云思回道:“小爷我今天得闲,不如你和我切磋切磋呗。”
“你比不过我。”林公子嗤道,“鹿冰酝,你要是有本事,就出来和我在马球场上见真章!”
周围人的眼神一瞬间变得一言难尽。
李家的公子想说鹿冰酝是和顾云思他们一起长大的,礼乐射御书数都师从闻名天下的大家。犹豫了一会儿,他决定还是先不说了。
有人忍不住笑了:“林公子,我好期待。”
林公子以为他们是知道鹿冰酝马球打得不好才这般脸色,心中得意:“怎么样?长平哪个男子不会击鞠,看你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让你一只手如何?”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席位旁一截修长的雪白衣服。
画帘被扇子撩起,楼玥桥走出来:“林公子。”
林公子样貌不错,眼里却盈着戾气:“怎么,楼小王爷也要给他求情?”
“你也配?”楼玥桥还没说话,里间的少年就道。
林公子面红耳赤:“你说什么!”
两边的下人拉开画帘,露出后面的少年。
鹿冰酝慢慢说:“我说你,二流货色。”
林公子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愣是看呆了一会儿,半晌,才重复话语道:“……你、你说什么。”
鹿冰酝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顾云思用扇子捂着嘴,眼角笑意明显:“林公子耳朵不太好。”
听到有人在笑,林公子回过神来,脸色青白交加:“你!”
今天来玩的都是这个年纪里京中有身份的人。此时他们年纪都还不大,没到虚与委蛇的地步。直言快语,一丝丝爱恨都要表现得淋漓尽致。
围观的人一没他们权势大地位高,二没那个胆量,都没上来劝。
为了挽回面子,林公子故作上下打量,有些困难地嗤了一声:“空有一副好皮相!”
鹿冰酝一笑,舌尖裹着甜甜的糖,声音有些模糊的柔软:“马球多脏啊,不如我们下一局双陆。”
他一笑,桃花色似的眼尾轻轻挑起,总给人一种锦衣玉食娇养出来的感觉,琥珀色的眼珠子却很淡漠,眩得林公子莫名有些发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