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魏病衣一看也就入了神。
大约两分钟过去,沈奉灼手中茶杯里的水都见底了,魏病衣却还没有回神的迹象。
最后还是沈奉灼先破了功,他微微抿唇解释说:“昨天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你的衣服是我安排机器人换的。我……不是一个会趁人之危的人。”
魏病衣一愣,有些好笑说:“我不是在想这个。我在想居然也会有你感觉为难的事情,夏暑热带雨林的事情很严重么?”
提及这个,沈奉灼眼神缓缓暗下去,头痛的揉了揉眉角说:“不是严重,是难办。”
魏病衣说:“这话什么意思?”
其实册封元帅之后,政事上的问题沈奉灼很少和人一起讨论,就算遇见再难办的问题,他一般也是自己解决。有的时候父亲询问,他也只是含糊的糊弄过去,几乎不拿出来讲。
但现在看见魏病衣的眼神,淡淡的夹杂一丝关心,他莫名觉得心中烦闷一散,不自觉的就开口将其说了出来。
“夏暑热带雨林是帝国统一之前打下的最后一块土地。那边是块难啃的骨头,并不是人难啃,是野生动物难啃。因为其奇特的环境,每隔数年生态链就会发生一次巨变,经常会有外来生态变异的动物入侵,占领生态链的顶端,人们没有对抗新物种的能力与手段,也只能看着外来物种肆虐成灾,摧毁原本搭建好的一切。十年前是蝗虫侵蚀农作物,八年前是鼠蚁侵蚀建筑物,四年前是蛇蟒钻入原住民的家中,吞吃人类。”
“而这一次,变异的物种聚齐三次灾难的特征,它们踩踏农作物,吞吃人类,也会在夜里捣毁建筑物。派出去的军官也有不少折损在那里,管也管不住,灭也灭不掉,拖着只会让损失越来越大,所以我说事情有一些难办。”
“……”
魏病衣咂舌,这岂止是‘有一些难办’,分明就是很棘手的一件事情嘛。
顿了顿,他问:“今年入侵的变异物种是什么?”
“卯畜。”沈奉灼抬眸:“身形未增大,但长出了獠牙,爆发能力也比以前更强,速度更快。热带雨林分外圈和内圈,外圈还要好一些,内圈几乎已经成为了卯畜的天下,军官组成的团队进去多少,就会折损多少,很少有能够走出来的人。”
魏病衣又是一阵沉默。
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这就是天灾了啊。很多人折损在那边,那些人也应该有家人,再拖延下去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家庭破碎。
想到这里,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皱着眉头出主意:“要是引入天敌呢?卯畜的天敌?”
魏病衣有着大多数艺考生的通病,学习成绩实在上不得台面。
当初高考考场上就是一句‘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串的感天动地,串到来这个世界大半个月他才发现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不仅语文,他的生物学的也跟没学一样,不过他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兔子的天敌有鹰、猎狗、狐狸、猫……太多了,既然兔子是外来变异物种,那索性就再引它的天敌进来,让两种生物打的两败俱伤,人类正好捡漏。
心里头的想法十分美好,但沈奉灼是什么人,他早就想到过这个办法,立即摇头。
“不行。引入卯畜的天敌是下策,要是天敌斗不过已经变异了的卯畜,那我们的举动就是在给卯畜送菜吃,还壮大了卯畜。要是天敌斗的过……这对夏暑热带雨林是另外一场浩劫。别忘了,被引入的天敌也是外来物种。”
魏病衣叹气:“那你现在是什么想法?”
“我联系了这方面的专家唐山院士。以他的能力,如果能去夏暑热带雨林勘察气候、研究新变异物种,一定能够研究出涵盖天敌基因序列的药剂,到时候喷在农作物上,抹在房屋的外墙,卯畜吃了就会被毒死,浩劫不攻自破。”
说罢,沈奉灼皱眉,眸底有了一丝无奈。显然这才是他真正感觉为难的事情。
魏病衣福至心灵:“唐山院士不愿意去夏暑热带雨林?”
沈奉灼抬眸:“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聪明。”
魏病衣笑着说:“你连解决方案都想出来了,却还在这里为难,只能是唐山院士那边出了问题呗,不然还能是什么?”
沈奉灼点头:“你是聪明。”
魏病衣一愣,他闹就算了,沈奉灼怎么还跟着他闹了起来。
不过见这番谈话过去,沈奉灼周身气息似乎有明朗的趋势,魏病衣心里头也跟着高兴,忍不住开口说:“你心情好的模样比平时冷着脸好看,要是能再笑一笑就好啦。止不住能迷倒多少小姑娘咧,真的,你以后多笑一笑吧。”
“……”沈奉灼微愣。
还不等他有所反应,魏病衣却想起哪一出就是哪一出,话锋猛的一转:“唐山院士为什么不愿意去夏暑热带雨林,因为他怕死?”
沈奉灼:“……”
长久没有得到回话,魏病衣疑惑的皱眉,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沈元帅?”
沈奉灼猛然惊醒,强迫自己忽略心里头那一颤的悸动,他开口说:“唐山院士是医药试剂方面的专家,二十多年前他研究结束后忘记锁柜子,五岁的女儿贪玩,打翻他调配出来的分子病毒试剂,全部泼到了自己的脸上。当时的诊断是脸上烧伤面积76%,确认一级伤残。妻子因为无法面对这件事,主动提出离婚,唐院士也无颜面对女儿,主动放弃了抚养权。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匿名给女儿寄钱,赚得的钱几乎都给了他的女儿唐玥,用于脸上的创伤恢复。”
“唐玥……”
魏病衣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一点儿耳熟,但他又确信自己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想不出来也就不难为自己了,他抓住了另外一个关键词。
“为什么唐山要给自己的女儿‘匿名’寄钱,这二十多年来他都没有去看过自己的女儿?”
“具体的东西不清楚。也许他的女儿恨他,不然也不会二十年都不愿意见自己的父亲。”
这件事情虽然是别人的家事,但又是一级伤残又是亲生父女二十年形同陌路,又是面部76%烧伤,几乎是毁容,这可是女孩子啊,光是听起来就让人心头闷闷的。
魏病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茫然说:“等等,差点被你给绕了过去。这件事情和唐山院士不愿意去夏暑热带雨林有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即便是沈奉灼这样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离别和人情冷暖的人,也有些不忍。
“半月以前,唐玥被查出了绝症。”
魏病衣:“……天啊。”
他满怀复杂心情的摆弄桌上的杯子。
都说电影来源于现实却高于现实,他却始终觉得,就算自己演过再多世事无常命运弄人的剧本,也抵不过现实的残酷与悲哀。
因为电影始终是假的,但现实却是真的。
观看一场剧情十分惨烈的电影,也许过程中观众会痛苦,但大荧幕暗下来,人们便也回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节奏之中。但有些人一旦陷入了惨烈的人生,很有可能后半辈子都无法逃脱。
沈奉灼垂眸:“这件事情难办的地方就在这里。唐玥不愿意积极配合化疗,唐山院士就算不能接近自己的女儿,远远的看着也是好的。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离开半步。”
魏病衣抿唇说:“错过了二十年,这个时候要是再跟随军队去夏暑热带雨林,很有可能回来的时候唐玥已经……设身处地的想,我也不会去。”
说完,魏病衣深感头痛。
这样一想,也难怪就连沈奉灼说这件事情一时半会解决不了,棘手的很。
他在这头纠结,殊不知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眼神逐渐软和下来,带着一股道不出的悲伤。
“你的身体……最近怎么样?”
“我?我身体挺好的啊。”魏病衣一愣,抬眸的瞬间就明白面前人想到了什么,他无奈说:“你不会是听见唐玥的事情就想起我来了吧,你可千万别,我真没什么大事。”
沈奉灼深深凝视着面前这个人,细致的掠过他好看的眉眼,目光在苍白的脸颊上顿了一瞬。
良久,他缓缓点头:“没事就好。”
魏病衣:“……”
这明显就是因为怕触及‘他的伤心事’而不敢提的表情呀,当他这么多年的演员都是白当的么,微表情什么的简直不要太明显了……话说回来,为什么所有人熟悉的人都拿他当做易碎物品,他真的没有那么娇弱啊啊啊啊!!!
‘被迫娇弱’的魏病衣扶额,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不要再去纠结这个问题后,他抬头:“对了,这几天你有对着摄像机镜头自己训练吗?”
ptsd的事情魏病衣一直记在心里头,之前南寒雪山有机会他就强制性缠着沈奉灼面对摄像机,虽然这样有点残忍,但魏病衣也丝毫没有动摇过。就是最近忙着空中花园的事情,他疏忽了检查,现在想起来也就立即问出口。
“摄像机?”
沈奉灼先是对这个话题跳跃度有些迷茫,随即干咳了几声,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茶。
魏病衣目光炯炯有神。
顿了一下,沈奉灼又给他手中的茶杯也添满水,见实在逃不过,便说:“这件事可以从长计议……”
“……”魏病衣眼神十成十的幽怨,语重心长说:“沈元帅。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沈奉灼认真说:“现在卯畜和你的身体是最要紧的事情,其他事情都排在后面。”
魏病衣比他更加认真的说:“行,那么你听好,现在有了第三件事情与这两件事并列。就是你的战后创伤后遗症,沈奉灼。”
直呼其名的事情魏病衣也不是头一次干了,要是被帝国其他人瞧见,恐怕早就惊讶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但一回生二回熟,魏病衣有调笑着叫过沈奉灼的名字,有愤怒的叫过,也有无奈的叫过,叫过这么多次他的名字,也只有这一次最让人心中惊慌,因为魏病衣的表情实在是太严肃了,严肃的根本不像是这个骄傲的贵气青年。
“沈奉灼。”他再一次开口:“你是想永远躲在舒适区里么,你在战场是也是这样的?”
沈奉灼抿唇,神色复杂至极。
他忽然不敢抬头,就怕抬头会看见青年失望的眼神。
要是那双漂亮的瞳孔折射出黯淡神色,这比摄像机黑洞洞的镜头更让人惊恐,更让人无法接受。仿佛一下子就能将他拉回两年前狼狈的那一晚,纷乱与战火席卷而来,他的父母在一旁冷眼旁观,商讨着病床上这件‘物品’的剩余价值。
气氛凝滞,沈奉灼头也不抬,久久不语。
很久之后,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攥住,手指灵巧的钻入他掌心的缝隙,带有缓和气氛的意思在里头,指尖微动,挠了挠他的掌心。
沈奉灼瞳孔紧缩,指尖也跟着一蜷。
抬眸看的时候,眼前青年唇边挂着懒散的笑容,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安抚。
“站着说话的人不腰疼,我可能根本无法想象你在面对摄像机的时候,会看见什么,会想到什么。我也知道这很难,你父母那边的阴影过不去,摄像机这边的阴影也很难过去,这个是套在一起的,是道心坎,只能你自己看开。”
“但你现在的态度,分明就是连试都不想试。就好像你还没开始,就已经认定了自己会失败。这不行,你得试一试,为了这些阵子一直为你奔波的肖琅,为了抽时间跟着肖琅为你奔波的沈贝,当然,也为了你自己。”
沈奉灼忽然抬头:“那你呢?”
“我?”
魏病衣一愣,困惑的就要缩回手,哪知道指尖被人猛的攥住,压根就抽不回来。
沈奉灼眼神锐利,隐藏在满是刺的表象之下,是打也打不散的忐忑:“那你呢?你会不会哪一天感觉累了,感觉厌了,就放弃了我?”
“放弃?”魏病衣惊讶的挑眉,说:“不是。沈大元帅,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我好好的为什么会放弃你?还是肖琅对你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你别听他瞎扯,他这个人脑补能力强的不可思议,你要是被他带歪了,那我得多冤啊。”
这一次沈奉灼没有说话了。
跟肖琅没关系。因为有顾棠戈这个前车之鉴在,他是见过魏病衣是怎么放弃一个人的。
他可以给一个人带来一束光,带来星空里最灿烂的焰火。如果迟迟得不到回应,譬如顾棠戈忽视他那么久,那么他就会收回这光,再收回那焰火,什么也不会给人留下。即便是顾棠戈如何挽留,魏病衣也不可能会动摇,因为光和焰火美则美矣,可惜都是会稍纵即逝的东西。
也许有一天,他迟迟好不了,魏病衣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回应,他会累,然后一如放弃顾棠戈一般旧事重演,果断的放弃他。
如果有这一天,他会陷的更深,更严重。
正是因为担心无法善终,所以才迟迟不敢开始。沈奉灼偏开视线,眼神带着一丝疲惫:“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吧,等竞拍结束我会去夏暑热带雨林坐镇。可能是一两个月,也可能是半年,等我回来的时候如果你还愿意,我就绝不会退缩。”
在这之前,还得把婚退了。
想着,沈奉灼抿唇,放开了魏病衣的手。
魏病衣心思敏锐,然而在敏锐的人这个时候也茫然了,他偏头看了沈奉灼一会儿,耸肩说:“行,要是那个时候我还活着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