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方知渊冷然睨了沈小江一眼,这小孩儿吓得哆嗦,忙不迭地借着修炼之名逃了……
主舱里终于只剩下两个人。
蔺负青还安然坐在他的位子上,裹着软绒绒的白裘衣里,惬意地半敛着眼睫。
忽然身旁一响,是方知渊坐到了他旁边,伸手递来一片灵玉简,“师哥,看看。”
灵玉简是上等的通用法宝,通常用来记录大量书籍或功法传承。蔺负青接过来灵力一探,刚刚那点懒散之意,立马被里头浩如烟海的信息量给震清醒了。
“你……”蔺负青惊讶地抬眼,“什么时候弄的这东西!”
薄薄的一片灵玉简,竟记载了当下几十家仙门势力、以及近百名强大散修们的详情底细——
这一派元婴往上的修士都有几个,那一人有什么杀招底牌;暗地里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谁的弱点谁的把柄在何处;甚至于每一家每一人未来的盛衰走向……
全都罗列在内,清清楚楚。
好家伙,这东西若写成文字,少说也得上百万字。要是落入心有不轨之人手里,整个仙界都能翻天了。
他们重生回来也才几天,方知渊白日里还天天陪着他,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悄悄整理出来的。
这还得亏蔺负青前世修为已达渡劫之境,神魂强悍无比三界难敌,才能承受得住这信息量。
方知渊低声道:“我凭记忆简单做了一份,时间仓促,许是粗糙了些……但应付一场金桂试,该还是有几分用处的。”
“有用极了。”蔺负青又凝神读了一遍灵玉简,真是忍不住由衷地佩服了。
不愧是金桂宫的仙首,平常再怎么刺儿刺儿的犯脾气,到了正事上还是顶靠谱。
方知渊闻言似乎有些高兴。主舱里没别人,他索性又凑近一点,从后头把蔺负青搂进怀里。
蔺负青笑:“干什么干什么,撒娇呢?”
刚刚还心里夸他靠谱呢,这又粘上来。
方知渊把下颔蹭在蔺负青颈窝处,两人挨近得几乎是耳鬓厮磨。
方知渊低低叹息一声,“还是抱着你才心安。你总算是……不那么冷了。”
“……”
蔺负青微怔,捏着灵玉简的手指一下子紧了,乃至指尖都有些发青。
阴气性寒。前世他被反噬之后,无时无刻不受其折磨,浑身上下冰冷彻骨,僵冷如尸。
无论方知渊再如何用力地抱他,想尽办法地暖他……都无济于事。
方知渊那是什么样的心性?自幼被指为祸星,受尽非人的凌虐,却还是一身桀骜乖戾无可催折,天不怕地不怕的仙道尊首。
就是这么个人,却生生几度被他师哥逼得濒临溃决。
蔺负青知道,方知渊曾抱着他流过泪。
那似乎是个冬天。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枝干光秃秃的。他从日落后就开始吐血,冷得痉挛发抖,到了晚上,就连神志都已经涣散了。
方知渊一直紧紧地抱着他,不停地跟他说话,颠三倒四地求他别睡。可他勉强挨到三更天,还是撑不住阖了眼,脱力软倒在师弟怀里。
那时方知渊以为他昏死过去了。可其实没有。蔺负青还隐约地残存着一丝意识,只是没气力彻底醒过来。
他就在痛苦的半昏迷中,隐约听见风吹过长草,听见荒野的虫鸣,听见篝火在身旁噼啪地响。
他的身体还在无意识地因痛楚而抽搐,暗色的血从无力合拢的唇间汩汩涌出。
终于,有滚烫的泪落在他脸颊上,马上又被颤抖的指腹拭去。
方知渊绝望到抱着他的手臂都在发抖,哽咽不成声:“师哥,我为什么捂不暖你了……”
为什么捂不暖你了。
“……”
蔺负青涩然敛眸,胸口仿佛被一把尖刀狠狠地捅了个对穿,心脏冰凉,给搅成一片血肉模糊。
他不着痕迹地咬牙压下那点情绪,将手指覆在方知渊搁在他腰腹的手背上,轻声道:“……知渊,我答应你。这回金桂试,我们所有人,一定平安无恙地回来。”
“我会想办法把前世仙祸的真实情况告知姬纳,剩下的都叫紫微阁去操心。之后我们便无事一身轻——你想重登仙首之位也罢,想在太清岛呆一辈子也罢,我都陪着你。”
方知渊眸子微微亮了些,“……师哥这样说,我可当真了。”
蔺负青倏然抿唇一笑,灿如明月,沉闷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我本就是认真的。”
方知渊眉眼松快了不少,缓了缓又问:“仙祸将至这事,师哥不准备同荀三那几个说么?”
蔺负青摇头:“暂时不说,明思他们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难得赴场金桂试,不必徒增给他们烦恼。”
说罢,他含笑回身,纤长食指往师弟的眉心一点。
“这些烦心事,叫你我这种日薄西山的老头子操心最合适不过啦。”
方知渊微惊,眼神转瞬即逝地乱了那么一刹,耳尖莫名地烧烫起来。
他连忙咳了咳掩饰:“……百来岁而已,呵,在师哥这儿也算老头子了?”
草草一句闲话应付过去,他转手捞了红木小桌上的茶水来喝,权当压压惊。
修行之人寿命很长,闭关潜修又占去大量年岁。百岁在仙界还可以勉强称一句小辈呢。蔺负青却悠悠地感慨道:“凡俗人间,百岁就是长寿了。”
“我常常想,自己若是个凡人呢,也挺好。活个百岁就很知足,柴米油盐,娶妻生子……”
方知渊猛地呛了一口茶,“咳咳咳……”
蔺负青吓了一跳。却见方知渊挑起发红的眼角,惊骇地颤声道:“师、师哥想——”
蔺负青:“……?”
方知渊喉结滚动一下,死盯着茫然的蔺负青,无比艰难地挤出那四个字:“想娶妻……生子?”
蔺负青愣了愣,“啊不,我只是羡慕……”
那种平凡却少忧虑多温情的日子。
方知渊却连忙摆手,压抑地打断他:“没,咳……没什么,没什么。娶妻生子……”
他强自镇定,失神地喃语道,“娶妻生子,好事……这自然是好事。”
几句“好事”夸完,方知渊倏然站起来,烦躁地走了两圈。
——脑子里竟浮现出蔺负青一脸慈祥地抱着孩子、哄着妻子的模样。
……不。
方知渊无端地一阵恶寒,整个人突然就不对头了。他忽然狠了狠心,沉声开口道:
“师哥,你——你可知道芙蓉阁的慈花夫人研制出了一种药,说是能……使男子受孕。”
蔺负青蓦地抬头:“……什么??”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怕不是出了问题。
气氛渐渐变得古怪。方知渊脑中嗡嗡作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硬着头皮道:
“你看……如果你想要孩子,也不一定非要娶妻的;你看……如今男子与男子,女子与女子合籍的道侣也不是没有。”
他很冷静地强调:“有许多,那片灵玉简上也写了。”
蔺负青诡异地看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知渊艰难地道:“蔺君上,我记得……你当年那后宫里,美貌男子也是有不少的罢?我记得有六人,你还为其中两个赐了封号。”
“……”
蔺负青茫然地反应了老久才把思路绕过来。后宫……是了,曾经他在雪骨城还真有过这么个东西。
蔺负青哭笑不得,“不是,我那……”
方知渊冷着脸,把手一摆:“师哥,你不必同我解释这个。”
蔺负青有点头疼:“知渊,你听我说,我当年是……”
方知渊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炸起来,拍案怒道:“你不要同我讲这个!!”
蔺负青:“……”
“……”方知渊扶额,痛苦地闭上眼,“……不,你……你让我静静。”
他踉跄了一下,逃也似的出了舱室。顿时外头的风流扑面而来,方知渊闭眼倚在栏杆上,深深地吸气。
刚刚一时脑热,昏头转向的也不知说的什么胡话。现在风一吹清醒下来,他就忍不住扼腕痛悔。
真是要命,他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妄念呐……
那么多年了,甚至都死了一回了。
怎么还是这般没个长进。
羞愤地一咋舌,方知渊觉得都怪蔺负青。
怪就怪他师哥那么个软软的模样,从小到大照顾人无微不至,还天天把什么“我喜欢你”呀,“我一辈子陪着你”呀的挂在嘴边!
这这这,能不招人觊觎吗!?
能怪他不知不觉生了不应有的情念吗!?
躁乱不堪的思绪,忽然被匆匆的脚步声打断。
方知渊睁眼望去,却见叶花果提着裙摆慌慌张张地跑来,“大……大师兄!”
方知渊皱眉,刚想斥她一句不稳重,忽然若有所觉,转头往粟舟前方望去——
只见大雾之中,隐隐透出一个庞大的影子,也是悬在空中,正好挡住了他们行进的路线。
绿衣姑娘结结巴巴地叫道:“不不不、不好了!前头有别家仙门的飞舟拦路……那伙人霸道的很,宋小五和他们争执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蔺魔君:(反应过来)……不对,你一堂堂正道仙首日理万机的,怎么还有心思记我后宫里有几男几女几个封了号???
方仙首:(暴躁炸毛)我不听!你不要同我讲这个!!!
第10章 弹指破胆走朱麒
轰隆隆……
天空中白雾如涛,两艘庞然大物对峙着。
另一艘从云雾间显形的粟舟,通体森然漆黑,船尾隆隆地喷着焰尾。
船头的驾驶舱内,约有十余名器修聚精会神地运气开阵。数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侍女,将一个穿金戴银的公子簇拥在正中。
“龙头凤翅?”
那公子不屑地点了点对面,嘲笑道,“哎哟哟,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的粟舟,居然敢如此嚣张。”
他一说话,那些美貌侍女便应和着嘻嘻笑起来,果然像极了一群莺莺燕燕。
“……”
宋有度从驾驶舱中探出半个身,冷眼扫视着那公子。
他不喜交际,面对生人时话更少,只干巴巴道:“让路。”
“嘿,脾气还挺大。”
对面那公子嗤笑一声,目光变得不屑而嘲弄,“蠢货……还从来没有人,能叫本公子让路。”
宋有度皱眉,面无表情道:“你挡我的粟舟,究竟有什么事。”
公子“嚯”地扬眉,悠悠道:“什么事?你说呢?龙与凤乃是至神之兽,数遍整个三界仙家,也就穆家的图腾是白凰,金桂宫的图腾有金龙。”
他拖长了腔调:“可本公子还没见过,敢有什么人把龙凤合起来用的。今儿个远远望见,不免好奇顿生……”
声音转冷,那公子阴恻恻地道:“——想瞧瞧是什么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敢凌驾于穆家与金桂宫之上!”
“唉呀小少爷!您可别生事儿啦!”
一个管家模样的老头匆匆跑上来,挤开公子身旁的姬妾,苦哈哈地劝道:“咱们马上就到六华洲了,何苦跟这么个小破木船计较呢,您说是吧?”
——也难怪这群人看轻。宋五的粟舟,一没有冰冷的铁甲舰炮,二没有声势浩大的器修们操纵。两相对比之下,的确有些寒酸。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一艘粟舟乃是宋有度的心血之作。作为主材的木料,还是虚云道人尹尝辛借了蔺负青的图南剑,亲自从主峰上那株老神树上伐下来的。
只因为蔺大师兄不喜欢太花里胡哨的装扮,这粟舟就修得大巧不工。
其实内里设有近两千个机关,精妙至极,日夜运转不息,宋有度只要搭配上两个自制的机甲人偶就完全可以独自驾驶。
对面那船上的老管家显然没有足够的眼力。
可他人精,知道这段日子里各地的天之骄子都会来赴金桂宫的盛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呐?
可惜主子不争气。那公子明显骄纵惯了,嬉皮笑脸道:“薛管家,本少就玩玩,玩玩嘛。我此前还没坐过这粟舟呢,粟舟上不是装有大炮吗?”
公子拍掌,皮笑肉不笑地道:“来啊,给本少开炮,把这粟舟上的龙头凤翅,给本少轰下来。”
宋有度怒道:“你有病?”
“少爷哎,”老管家忙不迭地劝道,“老爷说了,金桂试不比寻常场合,叫少爷千万收收性子呀……”
公子竖起眉道:“本少哪儿耍性子了!你想想,我们与穆家并称三大仙门世家。这小子敢凌驾于穆家之上,岂不是也骑在了我们头上?”
“我又不杀他,就给他小施惩戒,主家会很高兴的……穆家那位雪凤凰穆仙子,说不定也会赏识本少一眼。”
“小少爷!这……”老管家还待再言。
公子却刻薄地咧了咧嘴,“好了,别废话。”
“本少说,开炮,轰下来!听不见吗!?”
……
虚云的粟舟上,蔺负青已经裹着裘袍从舱内踱出来了。
几步远处的甲板上,方知渊正对叶花果道:“怎么,有人拦路,难道宋有度对付不了?”
“不是不是不是……”
叶花果把头摇的像拨浪鼓,她可怜兮兮地眨眼,“小小、小五说,待会儿他可能会开炮,叫叫……叫我来先知会一声,可别惊扰着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