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魔剑断。
此时雀宫闱内,沈孟庄正在教小花执笔写字。看着小花的脸被墨水染成了一只小花猫,忍俊不禁地凑过去揶揄她。
突然窗户打开,一道庞然身影堵得严严实实。石魔上气不接下气,看着沈孟庄,神情严肃,挠挠脑袋不知该如何说,最后支支吾吾道:“沈、沈师兄,那个,冷姑娘她、她……她死了……”
“啪”地一声,砚台从案桌上摔下来。腹中一股气流逆冲而上,铁锈味充斥整个口腔,沈孟庄头晕目眩,双腿发软,登时吐出一大口鲜血溅在地上,惊得小花和石魔连声唤他。
耳边的呼唤声愈来愈小,仿若溺水之人浸泡在水里,传来的声音失真了一般,听不见听不清了。沈孟庄眼前发黑,身子后倒晕了过去。
醒来不知过了几日,那日石魔的话仍在耳边回荡。他迟迟不愿相信,除了那日气急攻心,导致呕血,此外再没有任何情绪。
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谁都不见,没有烛火,没有任何光,没有少年,他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不断的下坠,仿佛掉进了无尽的深渊。
沈孟庄抱膝坐在角落里,他自己都不知道坐了多久,双腿已经麻木了,他也忘了换一个姿势。
直到房门被推开,一道光射进来,落在他脸上,晃得睁不开眼。陆清远蹲在他身边,双手捧起他的脸,指腹轻轻摩挲。眼神仍是往常的脉脉温情,轻声问道:“听说师兄今日一整天都没吃?”
沈孟庄任他看着、抚摸着,仰着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平静得如没有任何气息的死亡之海,再也看不到波澜。
“吃不下?是么?”陆清远嘴角勾着耐心的笑,沈孟庄并未回应,他却丝毫不恼。两人互相折磨这么久,他早已知晓该如何应对师兄的不理不睬,他亦深知往哪里捅最痛。两个人将自己最疼的伤口赤.裸.裸地交给彼此,任其百般折辱,也丝毫不悔,左不过疼的是自己而已,与对方无关。
“照顾师兄饮食的是谁?玉风?来人,将玉风拖出去,乱棍打死,不许她叫。”
听到这句话,沈孟庄死气沉沉的双眸终于有了反应,抓起身旁的碗筷,双手不停地颤抖,语气急切慌乱地说道:“我吃,我现在就吃。”
嘴里塞满了干巴巴的米饭,沈孟庄久未进食,此刻被呛到不停地咳嗽。硬生生将还未嚼完的饭咽下去,噎得眼泪直流,断断续续道:“我、我吃了,你快让他们、住手……”
陆清远看着沈孟庄眉眼带笑,双手抱臂,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晚了,她已经死了。”
双手突然一软,碗筷摔在地上,碎成残渣。沈孟庄眼神呆滞地看向陆清远,眼角还有泪痕。
陆清远闲情逸致地伸手捻起沈孟庄嘴边的饭粒,塞进他嘴里,悠然道:“师兄怎么不吃了?是不是要我喂?”
说着端起桌上的饭菜,夹起一片菜叶递到沈孟庄嘴边,学着大人哄小孩的模样说道:“啊,师兄张嘴。”
沈孟庄别过脸不理会,然而视线还未落稳,下巴两侧便被陆清远掐住逼着他仰头直视,饭菜被强硬地塞进嘴里,不容他任何反抗。
“好吃吗?”陆清远勾起嘴角笑了笑,看起来十分得意,心情亦十分愉悦。仿佛此刻与沈孟庄进行的是独属于两人之间的某种情趣,他一人深陷其中,心花怒放。
“再来一口,是师兄最喜欢的土豆。”
嘴里再次被塞满,沈孟庄双手垂在地上,腮帮被陆清远掐住仰头看着他,眼神涣散空洞。如木偶一般麻木地咀嚼吞咽,一切都按照陆清远的心意和喜好,他从一个活生生的人被雕刻成陆清远喜欢的模样,木偶的模样。
没有任何灵魂的木偶,不会抗拒,不会思考,不会惹陆清远生气。只需要在他生气的时候、高兴的时候、任何时候,听话地承受他的爱意就好。如木偶那样,如容器那样,如他喜欢的那样,麻木地重复“我永远爱你”就可以了。
看着沈孟庄顺从的模样,陆清远心情愉悦,指腹擦拭他嘴角的油渍,若无其事道:“师兄以后要好好吃饭,不要再让我担心了。不然的话,以后师兄一餐不吃就会死一个,两餐不吃就死两个。万一都死光了,该多冷清啊。”
窗外血蝙蝠飞过,陆清远瞥了一眼,随后放下手里的碗筷,捧着沈孟庄的脸颊,眼神温柔,“师兄乖乖吃饭,我还有事,晚上再来陪你。”
俯身亲了亲沈孟庄的唇,随后起身离开。
侧殿内再度陷入昏暗,沈孟庄仍然保持着跪坐在地的姿势,眼神仍是没有任何气息的死亡之海。只是腹中翻江倒海,肝脏全都搅在一起,方才咽下的食物,此刻全部吐了出来。
三个月还未熬过,陆清远只能抱着沈孟庄,心痒了就亲一亲蹭一蹭,什么都做不了。沈孟庄侧卧背对着,闭着眼不愿看他,任他对摆弄索取。
陆清远埋头在沈孟庄脖颈处吮咬,抬起头脑袋压着他的脑袋,浑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若无其事地笑道:“师兄,你怎么又不理我了?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永远在一起就够了。不要理旁人,他们要死就让他们去死好了,我们永远都陪在身边好不好?我爱你,真的爱你,你也会一直爱我的对不对?”
沈孟庄闭着眼静默许久,突然推开身上的人。抓着床沿撑起身子,坐在陆清远对面,看着眼前既遥远又亲密的人,忽而怅然苦笑:“小九,我教你做你想做的事,我教你喜欢,我教你抓紧想要的东西,可是,我没有教你……”
昔日他曾信誓旦旦承诺会永远护在陆清远身边,昔日他曾心高气傲地认为自己男子汉大丈夫有何喜欢不起,昔日种种,他都教给自己的爱人。
然而,他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沈孟庄的眼神缥缈得如山中月,昔日如春风拂面的笑容如今只剩下疲倦,语气微弱道:“我没有教你,爱……是会消失的……”
声音仿佛水上的泡沫,两人对视许久,安静得仿佛时间都冻结了。明明爱人近在眼前,一伸手就能抓到的。可为何两人之间却仿佛相隔千里,可望而不可即。
陆清远突然扑过去紧紧搂住沈孟庄,执拗地争执道:“不会的!你说过永远喜欢我的!我们这么相爱会永远在一起,等他们都死了我们也会在一起的!不会消失,什么都不会消失!我不会你也不会!”
身后的手愈发用力,沈孟庄渐渐喘不上气,浑身被勒得发疼。但他实在懒得去计较了,任他抱着。
陆清远死死抱住怀里的人,不容他消失,在他耳边固执地呢喃:“我喜欢你,不会消失的……”
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争执些什么,沈孟庄双手垂在被子上,并未回抱住陆清远。
近几日两人时常只有夜晚能见到,沈孟庄不知陆清远在忙什么,也不想知道。这日他浑身无力,日上三竿才缓缓醒过来。抬手揉了揉额头,脑袋仿佛要炸开一般。
突然窗前落下一道黑影,耳边传来几声口哨响。沈孟庄转过头去看,惊喜地爬起身,看着那人笑道:“青阳!”
第131章 眼盲心盲
看着蹲在窗槛上笑嘻嘻的故人, 沈孟庄仿佛活过来了一般。死寂的眼神终于荡漾起一层涟漪, 似乎有一汪活水贯入了干涸的河道。
起身正欲下床, 突然想到自己如今的模样,那抹重新燃起的光瞬间黯淡下来, 别过脸极其隐藏脸上丑陋的伤疤,低着头小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孟青阳从窗槛上跳进来, 拿起桌上的发带边走边说道:“我听那大块头说你心情不好, 求他带我来看看。”
走到沈孟庄身边, 孟青阳拢起他身后披散的长发,用发带随意绑了绑,轻轻摸了摸脑袋, 随后蹲下来仰头看着他, 轻声道:“你瘦了。”
眼前人的目光于沈孟庄而言, 却如一把利刃割在他脸上。他如今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不敢直视孟青阳,他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会吓到他,遂一直偏着头想要将左脸的伤疤藏得严严实实。
“不要躲我。”孟青阳自然明了他在躲什么, 在顾忌什么,将沈孟庄攥着衣衫的手握在掌心里,想要将他所有的不安与恐惧全部接纳,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躲我。”
掌心炙热的温度似乎稍稍安抚了沈孟庄的情绪, 静默了许久之后终于点点头应了他。
孟青阳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安稳落地,笑道:“我看你这里天气不错,我都好久没见到日光了, 出去晒晒太阳?”
“我……”沈孟庄低头看了看双脚,“我走不了。”
“这简单。”说罢,孟青阳径直抱起沈孟庄,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就坐到了树上。
沈孟庄转头瞪着他嗔怪道:“你真是愈来愈大胆了。”
“我什么时候没吃豹子胆?”孟青阳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更对自己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英雄事迹”引以为傲,反正从小便如此,他怕过吗?
见眼前人仍是一如既往的死皮赖脸模样,沈孟庄忽而笑了起来,心里荡漾着层层波纹。
他没有变。沈孟庄暗暗庆幸,他们都没有变,幸好。
自看到沈孟庄那一刻起,孟青阳的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上。今日如此,从前如此,在他第一眼见到沈孟庄那时候起,就注定如此。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吗?”孟青阳看着沈孟庄,眼神温柔。
“当然记得。”沈孟庄似乎并不似他那般回味去穷,隐隐还有几分怨气,“就是那时候你抢走了我的剑穗。”
昔年少年人扭打争抢剑穗一事,如今即便隔了重重时光竟仍历历在目。孟青阳轻笑了一声,似在揶揄沈孟庄竟然还将这事放在心上。而随后那笑声消散,换作了一副怀念与留恋的语气,看着他说道:“那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沈孟庄疑惑地看着他。
眼中的场景如走马观花一般飞驰,孟青阳身子后倾靠着树干,看着瘦弱的沈孟庄,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眼神幽深,似是透过眼前之人寻找曾经的模样。
“我第一次见你,是你初上山的时候。”孟青阳语气坚定,如数家珍一般将埋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果实献给眼前人,“那时候轩丘尊长下山,我师尊带着我替他照看安虚峰。我那时打碎了轩丘尊长的一个宝贝,怕我师尊责罚就躲在水缸里。也就是那时,我看到轩丘尊长领着你上山。看到那时的你,我还以为轩丘尊长从哪拐来的小胖子,那时的你,不像修道之人,完全就是一个穿金戴银的富家少爷。”
“后来我也没放在心上,只当安虚峰多了一个小少爷而已。再后来我耳边开始不停地有小姑娘提‘沈师兄’,我当时不以为然,想着‘沈师兄’能有多了不起,不就是穿得贵气了些嘛。直到那日我再见到你……”
“说真的,那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从心底里知道了,什么叫‘眼前一亮’。当年的小少爷不见了,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位白衣少年,如此淡雅,如此单薄。我再也看不到他眼里的惊慌与无措,我不知道仅仅几年光阴,他承受了什么,才能变得如此沉稳出众,就真的如那些小丫头所言,恍若天人。”
自那日起,他惊鸿一瞥。除此之外,它还叫作,一见倾心、一眼万年。
“四位大人就不必说了,仅我山上那些个姑娘,整日都在念叨‘沈师兄真英俊’‘沈师兄真温柔’‘沈师兄气质最佳’。我之前是不放在心上的,自那眼起,我认了。难怪他们都那么喜欢你,就连我也……
后来我一想啊,可不能让你走上轩丘尊长的路,成为一个小古板。所以我就想气气你,抢走你的剑穗,然后你就真生气了。当时我就乐了,什么‘君子如玉’,原来都是撑的,内里还是一点就炸的炮仗,想想还挺有意思的。”
昔日的小心思如今细想来,仍是如春日里最浓醇的美酒般醉人。孟青阳嘴角的笑意亦如一汪春水般温柔,眼里撷满了盛开的芬芳与灿烂,心头那点最纯净最珍贵的情愫,此刻只想完完全全、真真切切地奉给他心尖之人。
目光从往事中脱离,孟青阳看着沈孟庄,眼神坚定热烈,亦深邃温柔,轻声道:“我见过你最初的模样,见过你焕然一新的模样,见过你生气,见过你笑,也见过你哭。他们都说你温柔,说你随和,但真的如此吗?小孟,你如今还在逞强吗?”
仿佛是一直以来的心思都被人看穿一般,沈孟庄低着头沉默不语。察觉身旁人钉在自己身上的炙热视线,沈孟庄微微抬眼,在迎上孟青阳的眼神后,慌乱地低下头伸手捋了捋鬓边的散发,试图挡住他的目光,也挡住自己暴露在他眼中的丑陋伤疤。
不该是这样的,沈孟庄深深低着头不知是自责还是懊恼,一切的一切,都不该是此刻这样。
看着沈孟庄不安与慌乱的神情,隐隐还有几分自卑。看着他脸上狰狞的伤疤,孟青阳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怒火。上一回见虽然身形瘦弱,好歹还是完完整整、白璧无瑕。为何数年不见,他竟如此消瘦、如此狼狈。
不该是这样,孟青阳眉头微蹙,眼神深邃,似自责又似懊恼。他只能放在心里惦记的人,如今却被另一个人不知好歹地糟蹋,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被他糟蹋地千疮百孔。教他如何不心疼,如何不自责。
昔日风光霁月、巍峨如玉山将倾的沈孟庄,小丫头们时时惦念的沈孟庄,心高气傲沈孟庄,如今怎会自卑?这些年他又是承受了多少,才会如此小心翼翼,他不该是这样。他那道伤疤有人好好安抚过吗?有人细心照料过吗?肯定没有,那个伤他害他之人,不就是这道伤疤的罪魁祸首,又怎会耐心地抚慰他的伤口与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