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铃铛响愈来愈急促,看着床榻上翻滚的人,陆清远勾起嘴角轻笑,起身单膝跪在床上。俯身凝视仰头喘气的沈孟庄,指腹蜻蜓点水地抚上他的鬓角,扬起嘴角笑道:“师兄需要我帮忙吗?”
若有若无的触碰如羽毛轻挠脚心,沈孟庄干燥的心田里掉进一滴甘霖,但是却怎么都不够。他努力仰着头想要蹭到陆清远的掌心,然而陆清远似乎是故意吊着他一般,抚摸他脑袋的手掌就停留在他脸颊旁,却怎么都蹭不到。
陆清远解开发带,双手撑在他身侧,两人的双唇就在分毫之间。呼吸全都落在身下人唇上,陆清远轻声道:“师兄可以要我的,只要你想要我都给你。”
对方散发出来的浓重气息似一条条小虫啃咬沈孟庄的意识,脑袋里只有汹涌燃烧的大火,他无法思考。仰起脑袋想要亲到陆清远,想要陆清远低下头亲他。
双唇即将接触时,他猛地推开陆清远转过身背对着他,拉过一旁的被褥蒙在头上。只要看不见的话就不会冲动了,他努力克制着。
双手攥着床单指尖发白,他抱着被褥磨蹭,想要缓解体内的难耐。陆清远坐在床边,看着他翻来覆去,将被褥都抓破。露在外面的大腿上,一片泥泞。脚腕上的铃铛似乎是在催促又似乎是在抓心挠肺地挣扎,在耳边不停作响。
此刻难受的不只是一个人了,陆清远看着咬着被褥闷哼的沈孟庄,用言语来刺激他蛊惑他,一步一步走进自己精心为他准备的陷阱里。
“师兄真的不要我吗?我可以帮你的,用师兄喜欢的地方,都可以的。我会让师兄很舒服的,像以前做过的那样,我就在你身后哦,只要你转过身就可以拥有我。”
被褥里的人在不停地发抖,沈孟庄缩成一团,手里抓着床单生生撕裂成两半。他再也受不住了,如荒漠里濒死的人寻找水源一般爬向陆清远,双手抱住他的脑袋急切地送上自己的唇。
而后是无比荒唐的一夜。
他在大火中重生,而另一个人在大火中燃成灰烬。
日上三竿,沈孟庄终于醒来,他身上还有昨夜的痕迹。昨晚折腾了一宿,直至后半夜他的药效才彻底退散。两人都筋疲力尽地睡过去,早晨陆清远又起得急,也就没有人帮他清洗。
他也不在乎了,拉过被褥盖住脑袋,他又要失去一个人了。
然后他又听到了陆清远要清缴鸿林派的消息,那日他平静地坐在案桌前,手里拿着毛笔耐心地听血蝙蝠叽叽咕咕。
写字的手顿了很久,他抽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一个三个字举起来给血蝙蝠看。但血蝙蝠不识字,扑腾着翅膀摇头。
他想了想,随后起身走到抽屉前拿起一罐药瓶,在血蝙蝠眼前晃了晃。血蝙蝠想了想,似乎知道他说的什么,又叽叽咕咕了几句便消失在黑雾中。
回到案桌前,他再抽出一张白纸,拿起毛笔郑重写下自己的遗言。
是的,遗言。
待他放下笔,想要见的人骤然出现在桌前,血蝙蝠扇动翅膀叽叽咕咕了两句便又消失了。
“沈仙师可是哪里不舒服?这么着急找我来,我药箱都没拿,都是那个死鸟。”谷虚子揉着脑袋走向沈孟庄。
还未等他接近,沈孟庄起身离开案桌,突然掀开衣摆跪在他身前。吓得谷虚子浑身一抖,赶紧跑到他身边意欲扶起他。
“您这是做什么,使不得啊,我受不起,您快起来。”
沈孟庄执拗地摇头,谷虚子见拉不起他便单膝跪在他身边,心疼地说道:“您有什么要求就说吧,我实在、实在……”
谷虚子接过他递来的纸,待读完后心中哑然。双手不禁发颤,仿佛捧着千斤大石。眼中闪着泪光看向沈孟庄道:“沈仙师,您……不可啊,我不能……”
沈孟庄没有急躁恼火,只是平静地看着谷虚子,眼神毫无波澜,似坚定得一往无前,又似决绝地毫无留恋。
那一刻谷虚子便知道了,他不会活下来了。
咬紧牙关,神情悲恸,谷虚子双手握拳似是用所有力气才狠下心应道:“好,我答应您。您能起来了吗?”
沈孟庄看着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这是一场不为人知的约定。
那日陆清远将所有鸿林派之人困在一起,就在他意欲一举铲除所有蝼蚁时,混乱中突然出现一道白色身影,扎得他眼眶疼。
他再也顾不上那群将死之人,抱着那个奄奄一息的人仰头怒吼,仓皇赶回雀宫闱。
大门被猛地踹开,陆清远将沈孟庄放在床上,抓过一旁的谷虚子,双眼通红地吼他:“给我救他!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救活他!”
谷虚子任他抓着衣襟,低着头不语。
“救他!”陆清远似要将谷虚子捏碎一般,眼神暴戾额前青筋凸起,“我不许他死!你给我救活他!他不许死!”
谷虚子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与怒火,喊道:“他活不了了,你明不明白!我早就跟你说过,他功体被废的亏损没有补回来,你又害他刺穿心脏、登天梯。我跟你说了,我没有划生死簿的本事。他死了就是真死了,我救不了他!
我再三叮嘱你,好好待他,你就是这样待他的?我跟你说了他凝血有碍,我跟你说了他身子虚,我跟你说了凝血丸对他身子不好,你竟一句都没听,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你是如何做到视而不见的?你还有心吗?你的心为何这么狠?
我救不了他,他没有求生的意志,这句话你知道什么意思吗?他不想活啊!”
手指骤然松开,陆清远的呼吸仿佛都在此刻凝固。他看着床上不停淌血的人,颤颤巍巍地走过去。最后几乎是扑在他身上,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失去理智般喊道:“我不许你死,你听见没有!你不许死,没有我的允许,你休想逃走!这是你欠我的,是你欠我的!”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回应,无法停止的鲜血流到陆清远手上。滚烫的温度在灼烧他的肌肤,他捧着双手,看着满手的猩红。心头仿佛被扎破了一个洞,有什么东西从破洞中流走,好像再也追不回来了。
他慌了,抓着沈孟庄的手贴在脸上,想要努力留住渐渐消失的体温。他犹如一个迷路的小孩,在无望地哭喊。他想到了娘亲死的时候,那种绝望与难以置信冲刷他的理智和神经。
他握着沈孟庄的手,苦苦哀求:“师兄,师兄……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你说过会疼我的、会永远护着我的…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我错了,师兄,我错了……你不要不理我,求求你,不要不理我……我答应你,只要你醒过来,我就放了他。你醒过来好不好……师兄,不要不理我……”
他曾经做了错事,以至于后悔终生。一如此刻,他又开始了那种难以挽回的后悔。
他说,他错了。
第135章 以心换心
床榻上的人气息愈来愈弱, 陆清远掌心中的温度也在一点一点消失。他满脸是泪, 看着昏迷的沈孟庄不知所措。他可以和沈孟庄一起去死, 他说过的,情真意切, 但绝不是此刻被决然地抛弃然后去追赶。
他害怕,沈孟庄在黄泉路上会再次扔下他, 头也不回地扔下他。一如此刻他毫不留恋地将他扔在人间, 一如从前他毫不留恋地将他扔在无间深渊。
他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走那段路, 孤零零地活,孤零零地死。即便是一起赴死,他也是要沈孟庄十指紧扣地共赴黄泉。
“师兄……不要丢下我……”陆清远深深低着头, 眼泪掉在沈孟庄手背上, “你去哪我就去哪, 不要丢下我……”
他哭得像一个被大人狠心扔在街边的孩子, 他抓着沈孟庄手像被丢弃的小孩紧紧抓着大人的手掌,委屈伤心地询问,为什么要丢下他?不要丢下他好吗?他可以很听话很懂事的, 他做错了什么可以改的,带上他一起好么?
他哭到哽咽,声声哀怨地唤着师兄。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离去, 他亦从未如此深刻地恐惧和心慌。
看到陆清远悲痛欲绝的模样, 谷虚子终是于心不忍,坐在一旁沉声道:“我听闻暗境有一高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人你也知道, 便是苍玄派的古梁尊长。你可找他一试,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闻声骤然抬头,陆清远的声音都在颤抖,“古梁……”
似是看到曙光一般,陆清远召来血蝙蝠,低声道:“立即寻找古梁的藏身之处,不容有失。”
陆清远抱起垂危的沈孟庄,一眨眼便消失在黑雾中。
来到山脚下,陆清远看着满山隐蔽的阵法,心急如焚地摧毁所有暗招,横冲直撞闯进阁楼内。
室内青烟袅袅,古梁坐在案桌前闭眼凝神,手里轻摇羽扇,仿佛对世间之事了如指掌且漠不关心一般。
陆清远冲到他身前,径直跪在地上,恳求道:“请尊长救我师兄一命。”
古梁并未睁眼看他,仍是悠然地摇晃手中羽扇。静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你是魔尊。”
陆清远咽了下口水,梗着脖子应道:“是。”
“集水镇之人是你杀的。”是陈述而非询问。
“是。”
“风间城是你杀的。”
“是。”
“绛红城是你杀的。”
“是。”
“石阶城是你杀的。”
陆清远低头看了看怀里脸色愈发惨白的沈孟庄,神情悲痛又急切,低声道:“是,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尊长若要责罚,我一人承担,只是我师兄性命垂危,恳请尊长救救他,我不想他死。”
古梁并未回应,仍是闭着眼轻摇羽扇,沉声道:“孟青阳、楚念之是你杀的。”
陆清远心头一震,呼吸仿佛都停止了。他此刻犹如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接受大人的责问,又似老鼠见了猫一般惶恐。
“我救不了,你走吧。”
最害怕的回应在耳边响起,他入坠深渊入溺大海般无法呼吸,仿若死神宣判他死期已至,黑白无常来索命。不过索的不是他的命,为了惩罚他,他们要从他怀里抢走沈孟庄。
他慌了,从未有过的惊慌与失措。他朝古梁磕头,只是怀里抱着人他无法彻底弯下腰。
他恳求道:“是我罪该万死,一切都是我的错,与我师兄无关。尊长要如何罚我,我无怨无悔。只是我师兄为苍玄派鞠躬尽瘁,恳请尊长看在师兄的面上救他一命。求您救救他,求求您……”
怀中的湿热愈来愈滚烫,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沈孟庄的鲜血在灼烧他的肌肤。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泣不成声地低着头恳求,“救救他……”
室内的哭泣声闻之悲痛,听之怆然。此刻的陆清远完全顾不上仪态和尊严,他身为魔界至尊的王者之威,他手握生杀大权的不可一世,此刻全顾不上了。他无比清楚地知道,他拥有的这一切都没有一个人重要。他可以陪那个人一起死,就根本不会多看人间一眼。
古梁最终睁开眼看向跪地磕头的人,摇晃羽扇的动作渐渐停下,沉声道:“你罪孽深重,我本可以坐视不理。但伤者无辜,你将他放在内室的冰台上,然后赎罪去吧。”
“好!”陆清远终于看见了希望,欣喜若狂地含泪笑着将沈孟庄放在冰台上,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语气温柔地说道:“师兄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你一醒来就可以看到我了。”
深深看了一眼气息微弱的人,陆清远恨不得将他所有的爱恋与疼惜此刻都掏出来奉给沈孟庄。但昏迷的人感受不到,他最后贴在耳边,将全部的柔情都化作了一句:“我爱你。”
阁楼内,古梁正施法查探沈孟庄的伤势。而暗境中,陆清远褪去华袍,卸下金冠。只着一袭墨色长衫,掀开衣摆跪在路上。从集水镇开始,一路西行至古梁安身的山头。
四万八千里,三跪九叩,无怨无悔。
路上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指着他喊道:“他他他、他是魔尊!”
听闻魔尊降临,路上所有人仓皇而逃。来不及逃回家的人便躲进水缸、爬到树上,在心里不停地念阿弥陀佛。
然而等了许久见安然无恙,那群人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却见那位阴狠残忍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只是虔诚地跪拜,沿着泥泞小道一路西行。
众人观望了片刻,随后纷纷围拥看猴子一般地跟在陆清远身后。有些胆大的见陆清远并未出手杀人便啐道:“呸!大魔头这是做给谁看呢,脏了我眼。你杀了那么多人,就是千刀万剐也洗不清你的罪。”
“就是,假惺惺的,要不是我打不过他,否则我要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挂在城墙上。”
一群人跟在陆清远身后骂了许久,愈说心中的愤怒愈旺,看着他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于是人群中不知是谁脑袋一热抓起地上的石头砸向他,脑袋登时就破了一个洞,血流不止。
咒骂声戛然而止,众人诚惶诚恐地看着身前这位三拜九叩的魔尊。然而陆清远并未理会,并未如他们所想地赶尽杀绝。而是认真地做着自己的事,认真地磕头跪拜。
血蝙蝠从黑雾中俯冲而下吓退众人,护在陆清远身边。正欲撕咬时,陆清远却淡淡道:“退下。”
血蝙蝠疑惑地看着自己的主人,陆清远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再重重跪下磕头,语气不改分毫,“退下。”
身后一群人见陆清远没有出手杀人,还拦住了血蝙蝠。胆子便大了不少,积压多年的怨恨此时如洪水猛兽,纷纷朝陆清远扔石子、吐口水、扔臭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