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疼得龇牙咧嘴,脑中的画面愈来愈清晰。那种疼痛在他看到难以置信的画面时,戛然而止。他不知道是忘记了疼,还是疼到麻木。
他看到长姐的头颅滚到脚边,而杀害长姐的凶手缓缓回过身,那道黑影的模样竟是——
“师兄你醒了呀。”陆清远带着笑朝他走来。
他闻声抬起头,眼中看到的面容与那道黑影逐渐重合,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人。
“是你……”小孟庄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清远,双眼通红,“是你?”
陆清远见他神色奇怪,皱着眉走过来正欲牵他,却被用力甩开。他无法控制眼里的泪水,失去理智地朝陆清远喊道:“是你杀了我长姐!是你!你为什么要杀她?”
“我没有,师兄,我没有杀长姐。”陆清远慌张地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解释,“我没有杀长姐,师兄你信我!”
“滚开,你滚开呀!”他用尽全力推开陆清远,抓起床上的枕头被褥砸过去。
“你杀了我长姐!你为什么杀我长姐!是你杀了她!”
他语无伦次地朝陆清远大喊,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一般,好像脑中只有这个记忆一般。
陆清远手足无措地想要接近他,“我没有杀她,真的,师兄我不可能会杀长姐的。”
忽而想起什么,陆清远似抓住最后的火光一般,急切道:“那不是我,是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杀她。”
小孟庄似乎完全听不见陆清远的话,双眼麻木地看着地面,失神一般重复:“是你杀了长姐,你杀了长姐,是你。”
他绕过陆清远从床的另一边爬下去,嘴里不停地嘀咕:“我要去找长姐,她在等我救她,我去找长姐,她在等我。”
陆清远见他意识混乱,心智不清,忙追过去抓住他的胳膊,焦急地说道:“师兄你先在这里等一会,我帮你找长姐好不好?”
“走开!”小孟庄拼命挣脱,拳打脚踢想要逃离陆清远,嘶声力竭地吼他,“是你杀了长姐,我恨你!我讨厌你!”
陆清远紧紧抱着他,任他撕咬捶打,等他闹完了力气就好了,同时召来血蝙蝠赶紧去找谷虚子。
“师兄你听我说,长姐真的不是我杀的。我帮你找长姐找凶手好不好?”
小孟庄似乎根本听到他的话,神经紧绷着不停重复:“我恨你,我恨你,是你杀了长姐,我恨你!”
他的意识陷在悲伤中,泪水涌出眼眶,声音沙哑。而悲伤到了极点,他再也承受不住那份悲痛,歇斯底里地咬陆清远的胳膊,踢他踹他。
然而陆清远丝毫不松手,他想要离开,想要去找长姐根本走不了。他哭喊着、咆哮着,却仍然逃不出陆清远的怀抱。最后他胡乱抓着手边的东西,用力刺在陆清远身上。
当他反应过来手里抓着的什么东西时,陆清远的胸膛早已血流不止。他用剪刀伤人了?看着已经没入血肉里的剪刀,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浑身颤抖。
他杀人了?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杀人了!”他近乎癫狂地喘气哭喊,“我杀人了我杀人了!长姐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陆清远忍着剧痛,一遍遍安抚他,“没事没事,我没事的。师兄没有杀人,你看错了,你没有杀人。”
小孟庄急促地喘着气,瞪大了双眼,看着自己沾着血的双手,几乎是疯癫地重复:“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他不停地挣脱,仿佛要将浑身的力气全部用尽一般。陆清远的呼吸因疼痛而急促,怀里的人不断挣扎,以至于伤口撕裂血越流越多。最后实在没有办法,陆清远忍痛将内力贯入小孟庄体内,才让他昏睡安静下来。
殿内一片狼藉,谷虚子坐在床边,已经诊了一个时辰仍是眉头紧锁着。
“如何?”陆清远将胸前的伤口草草包扎好,惴惴不安地问道。
谷虚子捋了一下山羊胡,沉思了片刻,说道:“我没有把握,我看你最好还是去找古梁尊长。”
陆清远看向谷虚子,神色惊慌,连呼吸都忘了,只觉得脑袋昏沉天旋地转。
内室里,古梁施法探查小孟庄的状况后,神情凝重地摇头。轻轻摇晃着手里的羽扇,沉声道:“他的记忆被人篡改,心性已经被完全影响了。”
陆清远听着古梁如下最后通牒般说出沈孟庄的伤势,几乎所有的血液汇聚到头顶,他害怕听到无法接受的消息。
“尊长,该怎么救我师兄?”
古梁沉默了许久,看着冰台上昏迷的孩童,终于缓缓说道:“想要救他性命,只有一个法子。”
陆清远连呼吸都忘了,等着古梁的答案。只要沈孟庄有救,上刀山下火海他都要救他。
他双手握拳,浑身不受控地发颤,煎熬地等了许久,才最后听到令他几乎崩溃的消息。
古梁说,要救沈孟庄,只有一个法子——“清除他的记忆。”
“不行。”陆清远张着嘴喘不上气,“能换其他办法吗?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能不能,换其他办法……”
他几乎是哀求地说出最后几句话,已经完全卑微到了尘埃里。
古梁摇头,叹了声气,“这是唯一的法子,他的记忆混乱,若不能彻底清除,只怕……”
看了眼冰台上脸色苍白的稚童,古梁眉头抽动,似是于心不忍,“只怕活不过今晚。”
陆清远再也忍不住了,扑到沈孟庄身边大哭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紧紧握着沈孟庄稚嫩的手,还是未经风雨的嫩芽。
他哭了许久,终于将所有眼泪流干似的。看着昏迷不醒的沈孟庄,每一眼都割在他身上,清除记忆,清除记忆的意思是……
“师兄……”陆清远伸手轻轻抚摸沈孟庄的额头,想要将他的模样刻在骨血中,他的眉眼,他的笑容,还有他信誓旦旦说永远对自己好的那些承诺。
最终是哀求地、卑微地乞求着,问他:“你会忘了我吗?”
第142章 失魂落魄
陆清远从未见过这样的沈孟庄, 空洞无神, 如一块木头坐在床上。眼神无法聚焦, 涣散得像一盘散沙。他身上仿佛没有任何鲜活的气息,只是僵硬地低着头好像三魂七魄都被抽干。
陆清远手里端着药,舀了一勺吹了吹气, 递到他嘴边, 汤匙轻轻碰了碰嘴角,声音极轻,唯恐吓到他。
“师兄, 喝药了, 来, 张嘴。”
沈孟庄低着脑袋没有反应,不看陆清远也不说话, 好像听不见听不懂。陆清远耐心地哄他, “张嘴, 师兄乖, 张嘴喝药好吗?”
木然的人仍是低着头, 眼睛也不眨一下, 像一个刚刚雕刻好的木偶。陆清远一遍一遍地哄他, “张嘴,喝一口好不好?”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沈孟庄不抬头不张嘴,没有丝毫反应。陆清远反反复复地安抚他,哄他张嘴喝药。
看着眼前死气沉沉的人, 陆清远鼻尖一酸,强忍眼中的泪,带着哭腔哀求他,“师兄求你了,喝一口好吗?”
汤匙轻轻地碰着嘴角,沈孟庄眨了一下眼睛,缓缓张开嘴。陆清远见他终于有了反应,转悲为喜,慢慢地喂他。
一勺药喂进嘴里,沈孟庄合上嘴唇。药水却全都沿着嘴角淌下来,陆清远赶紧用袖子擦拭,哄着他,“咽下去,师兄,咽下去会吗?”
喂进去的药几乎都要流出来,陆清远耐心到极致,一遍一遍地教他咽下去。倘若换了旁人,只怕说了三遍就要摔杯子大发雷霆。而陆清远说到喉咙都干了,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温柔地轻声哄着他。
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沈孟庄喉结上下滚动,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虽然嘴里的药水早已经流完了。陆清远高兴极了,欣慰地笑了笑,再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轻轻碰了碰嘴唇,“师兄,再喝一口吧。张嘴,像刚才一样。”
几勺药水,陆清远足足喂了半天。他欣慰却疲惫,看着眼前没有任何知觉的沈孟庄,眼眶通红一股酸涩涌上来。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扶着沈孟庄慢慢躺下,拉过一旁的被子给他盖好。如方才做的事一样,耐心地、一遍一遍地、反复教他闭眼,教他睡好了就睁眼。
沈孟庄没有了记忆,也没有了任何知觉,如活死人一般。陆清远问古梁,会持续多久,古梁只是摇头。
或许几天,或许永远。
他的记忆被人篡改,虽然永远清除了错误,但伤害却实实在在的存在。那些记忆带来的伤害对他的刺激实在太大,超过了他能够承受的程度,所以他将自己关在与世隔绝的角落里。谁都进不去,他也出不来。
陆清远知道长姐的死是沈孟庄的心结,知道他无法原谅他自己,可仅仅只是知道而已,什么都做不了。
一如现在,只能用最大的耐心照顾他,爱护他。即便他什么都感应不到,即便他将自己排除在角落外。
可是耐心有什么用,陆清远毕竟不是沈孟庄,他进不去他的世界。他小心翼翼地呵护他,可是沈孟庄总会在他不经意的时候,伤到自己。
比如洗澡的时候,陆清远只是转身拿衣服,沈孟庄便滑倒沉到了药泉里,不知道呼喊挣扎,任由泉水涌进肺里。
亦或是吃饭的时候,被鱼刺卡到也不知道说。直到三天后,陆清远发觉他不对劲,等到谷虚子将鱼刺取出来时,咽喉已经出血红肿。
他不知道疼,对所有的不适和难受没有任何反应,却时时都在受苦受难。陆清远已经将全身的精力都放在他身上,但他还是会在照顾中受伤。
这仿佛是两个人的苦难,一个无动于衷,一个筋疲力尽。沈孟庄如一个木偶,不需要睡眠。每晚只是按照陆清远的指令闭眼,等到天亮陆清远问他醒没醒时再睁眼。而陆清远夜间不敢熟睡,他担心自己睡着了,沈孟庄会被闷死在被窝里。
所以夜间沈孟庄轻轻地动一下,陆清远便睁开眼看一看,确定他真的无事才敢闭眼。如此反复,一晚又一晚。
或许是精力用尽了似的,陆清远这日清晨醒得稍晚些。而当他一张开眼,便看到沈孟庄站在桌前。以为他终于有了自主意识,在一点点恢复,陆清远欣喜地起身,走到他身边,笑道:“师兄怎么自己醒了呀。”
然而话才刚说完,待看清沈孟庄在做什么时,脸上的笑意登时凝固,冲过去抓住他的手喊道:“你在做什么!”
沈孟庄的手已经红肿起了水泡,他方才,正将手伸进烛火里。
他忽然转过头看着陆清远,眼神没有任何光,木然地皱了皱眉,哑声道:“难……难受……”
这是他醒过来后的第一句话,却让陆清远心疼了许久。方才的怒气无所遁形,心里突然涌上浓浓的酸涩,陆清远忍着眼泪轻轻抱着他,抚摸他的脑袋安慰道:“没事,没事了,我在。”
待谷虚子将伤口包扎好后,陆清远神情凝重,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谷虚子将纱布收进药箱,长叹了口气,“他的意识在一点点恢复,但情况并不乐观。”
“什么意思?”陆清远紧要牙关,警惕着、防备着听到糟糕的消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接受有关沈孟庄的一切坏消息。
“意思是,他封闭自己的那个世界,已经阻止不了伤害的刺激,所以他能够对外界有一点反应。但在他眼里,看到的都是自己无法接受的东西,所以他就用这种方式来转移痛苦。”
陆清远紧紧握着沈孟庄冰凉的手,想要摄取一丝支撑的力量,“他不是清除记忆了吗?为何会这样?”
谷虚子拿过一旁的烛台,用银针剜去一块,说道:“好比这根蜡烛,将上面的脏东西剔掉,虽然是干净了,但也永远缺了一块。”
陆清远沉默了许久,眼角发红,声音都在发颤,哑着嗓子问道:“多久能恢复?”
谷虚子摇头未答。
殿内所有的蜡烛不仅盖了了好几层罩子,还放在沈孟庄拿不到的地方。陆清远整日守着他,双眼已经满是血丝,眼下淤青愈来愈重。
沈孟庄渐渐有了自主意识,不喜欢被陆清远紧紧抱着,挣扎着要起来。陆清远怕弄到他的伤口,只好松开他,跟在他身后。
缓缓走到案桌前,沈孟庄盯着笔墨纸砚发愣。陆清远走到他身边,语气耐心温柔地向他介绍是什么东西,怎么用。
沈孟庄僵在原地许久,随后迈着步子往书柜边走去。陆清远紧紧跟在他身后,一步也不敢离开。近来有些奇怪,他有意识后反而不喜欢陆清远触碰他。或许是想起了不好的事情吧,陆清远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不碰就不碰吧,只要他不伤着自己就好。
而就在陆清远恍惚了片刻时,沈孟庄蹲在墙角,浑身细细发抖。陆清远站在身后,见他不对劲,赶紧冲过来扒开他的肩膀。
眼前猩红触目惊心,陆清远按住他流血的手腕,眼中既怨愤又心疼,一时竟不知该责怪他还是哄他。
沈孟庄蹲在墙角,用之前刺伤陆清远的剪刀,割开了手腕。他偷偷地看着不停流淌的鲜血,那片刺眼猩红,还是呛鼻的铁锈味。似乎无可阻挡地撞破围城,堂而皇之地冲进他的禁锢里。他心里固若金汤的世界,渐渐裂开一道细缝,鲜血从缝中涌进来,如巨浪滔天。
他看着在手腕上流成一条小河的鲜血,沿着手臂迅疾向下,仿佛要冲进心里。这醒目的红,他似乎是见过的,似乎是熟悉的。